厌金杯 第55章

阿隼微微扭过头,双目仔细地落在少年脸上。

“他夸我武功好,还说,在我这般少年年纪武功能如此好的,他还见过一人,那是一个入世不足三年的毛头小子,手里的刀子擦得锃亮,双眼嘣得犀利,整个人跟头狼崽子似的,只第一眼就唬得他愣了许久。”

勃律仿若漠然地眨了眨眼,然而下刻嘴角就撩起一个不大的弧度,挂着点月光投掷下来的冰冷,有些不屑。

阿隼没看见,接着道:“他同我论了我手里的剑,点拨了我的剑法,还同我论了天下……”

“他说,我不应该继续待在大庆那摊浑浊水里沉陷,那水淌下去就吞了人,把人一点点侵蚀,化到最后无骨无肉。他说,我应该驰骋天地,而不是困住自己。”

阿隼苦笑:“可我当时身不由己,脱不了身。”

少年淡淡道:“然后呢?”

“然后……不出几日,他的人就来救他了,也一同把我救了上来。我以为他会把我捉到东越,未曾料到他放我回了大庆,自此之后都再没见过他。”

勃律懒散地扬眉,喉中轻扬传出一声长长的“嗯”嗓,似乎对这个结局并不太满意。

阿隼捏紧手中攥住的手掌的手指,语气渐渐轻下来,把这句说的极其缓慢,好像难以面对一样。

他迟疑着说:“其实……在洞中的那几日,等他睡下后,当时的我曾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他。”

“就因为他是敌国的人?”

阿隼自嘲:“对。其实在那之前,我都以为只要东越破,大庆一统中原,少了战争,便能岁岁合合。”

勃律忽而笑出声,望他说:“那我呢?在我身边待了这么久,又不止一次看着我毫无防备的入眠,你就没有想过要杀了我吗?”

阿隼被他着突如其来的质问搅得愕然。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不松少年的手,反而握的更紧。

“我从未想过要杀你。”他直直望进少年的眼中,“对,你是草原人,草原和中原如今的战况岌岌可危,可我从未想过因着你是草原人就杀了你。”

他扯开嘴角笑道:“在山洞里,我挣扎了许久,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之前几十年的所想似乎产生了偏差。我自知与你们所处的‘世’不同,但我们的‘道’却是一样的。

勃律飘悠悠从鼻子中哼出一气,像是感到了满足,但令阿隼心慌的是他并不说话,还把手从他的掌中抽了出来。

男子瞪眼瞧着他,就在要把少年瞧出一个窟窿的时候,小殿下终于莞尔出声:“我看你就是谁对你好你就巴巴跟着谁。”

阿隼本来悬到一半的心呼地落了回去。他垂头讨好地问少年:“还想听别的?”

勃律有些懒散,摇了摇头:“不听了,留着以后讲给我吧。”

此时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少年望眼天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步入了寅时。

小殿下看着破晓的光斑,说:“阿隼,陪我去趟议事帐吧。”

阿隼感到诧异,有些无措的问:“你们的议事帐不是不能随意进吗?”

“我带着你,还算随意吗?”勃律笑声未落,抬脚就朝议事帐的方位走,走了几步催促道:“快点跟上。”

于是阿隼的脚根不得不就快了几分。

小殿下进入议事帐后,直至寅时末都未出来。期间阿隼出去为他备了一碗粥,其余时刻都谨遵小殿下的话老老实实在帐中陪着他。

黎明,金乌雾蒙蒙的在天际边半遮半掩,虽然阳光看上去引人暖意上身,又照的一方草原渐渐苏醒,在晨曦中重响呼吸,可在肃穆的寂静中显得愈发压抑。

符€€终于得到了消息,大步流星赶来,向小殿下递上了最新的音讯。

帐中的桌案上摊着一堆务卷,都是近期由于他受伤没处理的军务,还有一些是前些时日剩下的从大帐传来的消息。

勃律掀开最近一个大帐来的书信看了看日子,发现离今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彼时见符€€进来,他瞥了一眼就了然,放下书信不待男子汇报,先一步开口问:“出去的人都回来了?”

“全都回来了。”符€€凝神道,“勃律,我们的人已经探出了哈尔巴拉和岱钦如今驻扎的位置。”

勃律神色一闪:“哈尔巴拉不在乌兰巴尔?”

“不在,他带着兵驻守在乌兰巴尔外围的不远处。”符€€把手中的纸呈给少年。

勃律边折开边问:“岱钦呢?”

符€€百思不解:“也不知这家伙想干什么,在离乌兰巴尔部外五里的地方给自己圈了片地。”

“狗给自己搭了个窝,就以为和主人是一家的了。”勃律冷声嗤鼻。

手上那张指上,展开后看到了一个潦草的布局图,纸的下方大致化了穆勒河和昭仑泊的位置,上方则点了岱钦和哈尔巴拉现下的方位,周围是一些随手画的地形和其他部族。

阿隼站在勃律的斜后方,脑袋稍微一瞥就能看到少年手中的图纸。他眯起眼,粗略的扫了一眼,吃惊发现和他之前看到的中原的布防图都不一样。

草原的地势和中原地势截然不同,这里草地空旷,在他看来能藏身筑营的地方很少,但就算他不了解草原的地势,也能从图中看出哈尔巴拉的那一处尤为巧妙。

少年看的认真,视线扔盯在图纸上,话却是一丝不苟的问:“探出那日苏在哪了吗?”

“在岱钦那里。”符€€如实道。

勃律唰得抬帘:“人如何了?”

“没死,不过我们的人听到他们要把人送到哈尔巴拉的营地里去。”

勃律冷声问:“何时出发?”

男子沉出一口气:“今晚。”

小殿下突然就合上了手中的图纸甩回符€€的怀中,利索转身,直径从桌案后的书格上拿下一张略薄的牛皮纸,撑开在案面上。

少年立在案旁低头静静瞧了许久,目光越来越紧,身体逐渐前倾,双手撑在面上,按在手下的赫然是一张草原的详细布防图。

仔细看去,会发现这个布防图不仅囊概了穆格勒的领地,还把乌兰巴尔部和其他诸多部族的地界也画上了上去。

少年越看眉头越发紧蹙,在目光落到昭仑泊的时候,他伸出食指点在昭仑泊附近的水域上,顺着一条细细的穆勒河分支往上沿走,最终停驻在乌兰巴尔的领地。

他一顿,把手挪开,向身后的符€€要了方才那张纸。

符€€一声不吭将手上的纸递了上去。少年看也没看就展开,落在牛皮纸上铺开,对照着布防图上的地点,手指重新点上一片显示出来的草地。

他的视线在那里盯了一会儿,随着手指的移开目光转折到离哈尔巴拉的地盘不远处的一小片空地上。少年哈出口气,快手从案上拿过一支朱砂笔,在牛皮纸上的这两处分别画上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圈。

随后,他的目光游走在昭仑泊和这两地之间,思考着从哪个方位进攻才能不会惹起岱钦的注意。

第八十二章

符€€踱到勃律身边,偏身看眼桌案上的布防图,神色严肃地问:“勃律,你现在如何打算的?”

少年直起腰身,手中握的朱砂笔的笔尾无意识咬进齿间。他沉吟片刻,做出了决断:“若今日戌时还没等到大帐的对策,就准备袭营救人。”

符€€大吃一惊:“不再等大帐的决策了?”

勃律把笔摔在桌面上,没太好气地说:“不等了,再等下去我们都得折在这里。”

这时,外面营地里响起声声嘈杂,伴随着凌乱的马蹄还有人声的叫嚷。阿隼闻声走到帐口往外望,只见远处营门的方位泛起点点人影,四周能看到的鹿砦再人为的搬运下正在往外扩移。

勃律听到后心下了然,扭头向符€€道:“北面营地的狼师和豹师全都回来了?”

“对,那日苏的消息来的迅即,我把这个给忘了。”符€€听到这句话,才想起自己忘记的事情。他急急忙忙从怀里又掏出一张写了墨的薄纸,递给少年说:“这上面记录的是北面营地点兵的人数和粮草量,粮草先一步运回营地,现下已经做了规整,外面我也吩咐好人拆鹿砦扩大营地范围了。”

勃律接过手仔细看了看:“将营地的范围扩大十丈吧,让人再把北面收拾干净,别让马蹄留下往我们这转移的痕迹。”

符€€硬声应下,可转瞬他却皱起眉,有些担忧。男子深思熟虑一番,谨慎不安问道:“勃律,我们本就挨着穆勒河,如今再要扩大十丈,届时河流汛期水位上涨,营外变成湿地怎么办?”

“我观察过,近几年征伐不断,导致穆勒河原本的水位下降了很多。”勃律回头看了他一眼,把手中写着潦草字的纸丢到桌案上:“雨水季已经过了,短时间内不会造成什么问题。就按照十丈来扩,务必把战士们都安置好了。”

符€€还是感到有些担心,但听从小殿下的命令仍是点了点头。

这次,勃律开口吩咐道:“去整兵吧。”

符€€立即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为何意,问:“这次带多少人?”

闻声,勃律的视线重新坠在案面上那张四角微卷摊开的牛皮纸布防图上。他双手环臂,一手立起来用食指一下下缓慢敲击着下巴。

兼权熟计了能有几个呼吸,指尖也在下巴上敲了有好一阵。就在符€€耐不住性子,想从新问一遍的时候,少年终于开了口。

勃律脱口的口吻毅然肯定:“挑一千兵马足矣。”

“会不会有些冒险?”符€€怔忡,“这次毕竟是深入敌方去救人,他们肯定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勃律冷哼:“我猜岱钦是断然没脑子能想到我勃律如今还可以完完好好的站在这里,他的人一定告诉过他我活不成了。”少年神色骄矜,“我们此番首要目的是去救那日苏,一千兵力足以在岱钦的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

符€€闻之想了一下,似乎确实如小殿下所说。

岱钦的兵马根本远不及狼师亦或是哈尔巴拉,他最多限度也就能撒出三千兵,这三千里还有一半并不属于他自己,听说是早年从各地小部族征来的。况且他的兵不成气候,狼师精锐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其制压。再者这次仅是去救人,不起正面冲突,用不了多少兵力。

“好,我现在就去整兵。”狼师里的每一个人都对小殿下的命令计行言听,符€€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自然也不例外,当下果断颔首,扭身退了下去。

阿隼站定在帐口,一路目送着符€€往远去走去。他的目光在随着白昼的温暖升腾照耀在草地上时,同时也听到了营地里愈发喧嚣的人声。所有人都忙碌了起来,他却在这丝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嗅见了一股顺着空气飘渺、当下并不存在的血腥气。

这让他下意识攥紧拳头,青筋在手背上束束跳起。这一霎那,他仿佛已经置身在了血海中,身旁是刀光血影,一刃刃地劈在能用肉耳清晰听见撕绽声的皮肉上。

“阿隼,你怎么了?”

突然,耳畔乍响的少年嗓声把他硬生生从一场莫须有的惊悸中扯了回来。他似是被少年的这番话打断后扼住了喉咙,呼吸猛然一窒,不过很快就开始重新喘息。

“我无事。”他倏地松开紧握许久略发僵硬的全头,慢慢张缓着五指,想消退那股子暴起的戾气。

小殿下狐疑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扫荡,视线追随者男人方才所及的帐外绕了一圈,终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你的模样可不像是无事的样子。”勃律说。

阿隼蹙眉摇摇头:“我真没事……我只是,突然有些担心。”

勃律眼底不明,问他:“担心什么?”

阿隼抿直唇缝,目不斜视地看向少年,直言正色道:“若没收到大帐的消息,今夜你打算让谁领兵?”他顿了顿,想到目前营地中虽然将士诸多,但跟在小殿下身边最久,属于其左右膀的唯有符€€一人。

于是他紧接着说:“是符€€吗?你会让符€€领兵?”

勃律却意外的否决了他的话:“不,我会亲自带兵。”

阿隼先是震惊了一瞬,转眼便压抑不住情绪,怒形于色地斥他:“勃律,你疯了?你才刚醒,伤又还没好,你要如何骑马领兵救人?”

勃律回斥:“我就这么无能?受次伤睡个三天就不能带兵了?”

阿隼看他始终满不在乎的样子,气的咬牙切齿:“你就真打算再去鬼门关处走一遭?救个人而已,除了符€€随便寻个人带兵也行,你就非要逞能自己去?”

“这是我的决定,不关你的事。”勃律冷然看他,明摆着心意已决。

阿隼气的眼中灼热,仿若能喷出火把这不当一回事儿的少年给融化了。

他怒气直冲头顶,怨自己不该多此一举问这一嘴,当即扭身就拂袖离去,骂道:“你当真是疯了!”

少年站在议事帐内,久久看着男子离开得背影一动不动。

直至戌时末刻,大帐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

帷帐里,勃律低头一言不发地解开身上绷缠的细布,自己给自己换了药后重新包扎好,起身换了身玄色衣衫。抬手的时候抻到了腰腹的伤口,撕裂疼痛激得他眉头一蹙,却硬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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