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律扭头看向身边那个方才举火把的将士,那人很快明白了小殿下的意思,立即调转马头向后方跑了几步,不多时就调出狼师的五百将士。
阿隼驾马往前踏了一小步又很快勒住。他犹豫着回头,看了看少年掩在黑暗下浅色的眼睛。
最后,他沉出一口气,向勃律承诺:“在这等我,我会把人带回来给你。”
勃律一怔,就在失神的工夫,原本立于他身边的温度就已经带着人策马首当其冲向着前方冲了出去。一时间,他身上顿感笼罩了一层凉意,没有了温火的遮盖,让他骤然暴露在了焦虑的心态下。
少年凝望着他向着黑夜奔去的背影,像是迎着月光踏入一场深渊之中。他紧蹙起眉,脑中飞速运转,很快下了一个决定,从后面剩下的人中叫来一个人令道:“我命你带两百人去岱钦领地的外围接应他们,若发现异动,立刻杀进去,确保他们脱身。”
高大的男人很快便遵循小殿下的命令带着人出发驶向了敌营,但勃律并没有为此定夺而感到放心。他视线掠及四下无人的草原,偏首继续向身边那个将士交代。
“吉日木图,你安排两队人分别从我们的位置起始向两侧侦察,务必确保不会有人接近这里。”
“是,殿下。”左手边跟他一路并行来的男人沉声应下,扭身掩于后方的黑色中,去执行小殿下的命令。
勃律的视线重新注视在直线的远方,但如今入目的只有茫茫夜色,也远处略微能显现轮廓的黑色树影。他盯了半响,忽而紧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钻入鼻腔中的是来自草原上浓厚的草香,紧接着藏在自然下的是身后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的将士们的沉着呼吸,末后他嗅见了一丝来自遥远的天边带来的淡淡硝烟气。
他在今夜无条件信任了那个男人,把自己在大可汗身上运用了十几年的赌注交付到了他的手上。他不知道阿隼最终会给他带回什么,但他今晚看到男人那双黑曜般坚毅的双瞳,他感觉到了来自刀光剑影中的尖锐锋芒。
不知他闭目沉寂了多久,许是一盏茶,也许是一炷香。就在鼻尖萦绕的气息渐渐淡去的时候,吉日木图的声音重回到耳畔。
“殿下,来人了。”
勃律唰然掀开双眼,冷然的视线从他的话尾落到右方平静的草丛中。
他冷声问:“哪方的人?”
“从过来的方向来看,应该是一个小部族的巡查兵。”
勃律缓出鼻息,慢悠悠的收回目光,从容不迫地把绳缰在手腕上缠了一圈。他再度闭上眼眸,轻描淡写地淡出一句话:“把人杀了吧。”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草香气从新钻入鼻尖,但很快,这股子清香气变成了一道从侧方飘来的血腥味,不适地刺激着少年的神经。
阿隼带着人策马一路奔到距离岱钦领地的一里外处才驻身。越接近敌营他勒马驱使前行的步伐越轻缓,是渐渐踏步停下的。
岱钦的营地处于较高的地势上,要进入他的地盘,必须从凹处向上突刺,众多兵马的马蹄声会很快引动营地里的侦察,有可能还没待他们突入营地就被人从里面杀了出来。
跟在他身边的布彦还在惊诧于他对这边地形的熟知,他原本还未今日变成殿下亲自领兵还感到暗喜,但谁知到了这边殿下竟然让一个他们狼师见都没见过的中原人替他下令。
他瞥向男人臂上镶嵌的狼符时,眸色暗沉了几分。
起初他并不太相信这个人能替殿下带他们突袭岱钦的领地,但如今看他行驶熟络的模样,改观上发生了一丝破裂。况且他如今被小殿下亲手交予了狼符,此刻他下的命令堪比小殿下的命令。
他收回目光,直了直腰板。殿下生怕这个中原人不熟悉路线,所以让他带着,可眼下看却是一点都不需要他。
他环顾四周,迟迟没有等来身侧男人的下令,反而听他问:“殿下说你熟悉这边,那你知道里面的布防吗?”
男子哑然。他是相较其他人熟悉北面的局势,但并不是连别人的领地都摸的一清二楚。岱钦的地盘划分的比较新,穆格勒里都很少有人注意到。
阿隼没听到他的回话,心下了然,知道自己是高估了勃律说的那番话。
他只寻思了一刻,就转首将后方的将士分成了四支,让人把马拴在外围,伏身徒步从营地的四面涌上。
马的动静太大,此处又是由下往上,不能轻易骑马靠近岱钦的领地,只能悄无声息地杀进去。
阿隼领先下马,手臂上的狼符光泽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出一道凌冽的光芒,映入后方一众将士们惊讶的眼中,也让布彦原本迟疑的心稳定下来。
狼符就代表着小殿下,他们现在不得不相信他。
他跟着下了马,问:“你有几分把握吗?”
“九分。”阿隼看眼这个男人,补充说:“行军打仗的人最忌讳自负,所以剩下的一分来自我误判的策略,但我现在更相信它不存在。”
男人栓好马,拎了拎手中那把属于小殿下的佩刀,没再看对方,转身率先抬脚带兵往岱钦的营地慢慢伏走。
岱钦的营地范围较小,里面的人也相比昭仑泊营地的人少了好几倍。但此时里面却篝火通明,他手下的士兵不知在搬运些什么,一提提吆喝着往牛车上甩。
突然,有一个麻袋在搬运的途中撕裂了口子,从那口子里倾泻而出捧捧米粮,眨眼间就在草地上堆积出一座小山丘。
“一群废物,手脚就不能麻利点!赶紧给我捡起来装回去!”男人气的破口大骂,就差扇着这些人去捡草地上的米粮粒。
他在原地看了会儿,发现已经装的差不多了,便打算回帐中躺着小憩片刻,等待明日将这些米粮给乌兰巴尔部送过去。
他哈欠连连,扔下手中的马鞭子,脚步懒散的往自己的帐子走。走了一半脚边有人挡了道,他一脚将人踹翻在地,骂骂咧咧跨过去。
帐中的躺椅上披了卷被褥,他进入帐内走了几步就随意踢掉脚上的靴子,路过一盘瓜果的时候随手拽了几颗塞进嘴里咀嚼,待到小腿碰到那张躺椅边沿,他直接弯身躺进一团被褥上,咂舌闭了眼。
外头吵吵嚷嚷还在搬着麻袋,可他在帐中睡得香甜,殊不知一柄柄刀子已经不知不觉从四面八方摸进了他的营地,有的已经染上了鲜血。
外头运输米粮的兵忽见一群人不知从哪里涌进来,当即撒开提米粮的手去抽腰边的刀,但还没来得及把刀子完全抽出来,阿隼就快手绕到他们的面前抹了脖子,连带着溅出腥臭的血珠。
他在牛车旁刚要离开,但旋即眉头一拧,发现了不对劲,停身伸手在那些麻袋子上一个个粗略摸去,又捏起车旁散落的从袋子里掉出来的谷物,放到鼻下闻了闻。
是米粮和面粒的味道。
这时,他身后传来急促的声音:“找遍了,这里没有那日苏的踪迹。”
“什么?”阿隼回头,“你们可找仔细了?”
布彦皱眉:“岱钦这里就这么大,已经找遍了。”
阿隼当即眯起眼,压声道:“岱钦人呢?”他边说,边反手转过刀子,取了一条向他坎来的命。
他没等布彦开口,接着吩咐他说:“把这些米粮麻袋都装好,给殿下运过去。”
布彦看了一眼他所指的东西,扭回头再去寻阿隼:“这里的人比预估的还要少,留命吗?”
“殿下说,都杀了。”阿隼想起出发前在帐中小殿下对他的交代,沉声回道,随后在一片刀光中快速锁住了一座比其他帷帐都要略大的帐子,快步闪身杀过纷乱的人群,直奔目标。
他透过洁白的帐布,在火光的映照下看到了里面突然窜动的黑色人影。岱钦终于听到了外面渐响的嘈杂喧斗声,一个人衣服都只单穿了一层,提着一把刀怒气冲冲的掀帘踏出来,边走边喊:“怎么回事!这么点小事你们都办不好?”
然而他才刚踏出来,还没把眼前的景象尽收眼底看个明白,突然一把银刀就毫无征兆的擦着他的眼睛飞来。
男人顿时瞪大眼睛,节节后退两步,重新被逼退回了帐中。他吓得喘口粗气,怒道:“是谁!”
但来人并没有回他的话,而是踏着轻步从外闪进,面孔隐在刀光后面,划出来的招式刀刀冲着男人的面门!
第八十五章
岱钦被这毫不留情的刀子吓出一身冷汗,打的措手不及,只匆忙挥舞着刀法向来人砍去。他艰难躲避着对方凌厉的刀法,光着脚步步后退,不多时帐子里就被掀的七零八落。
来人目露冷光,下手刚劲有力,十分轻易的就避开了他砍去的一刀,随后逼迫他又重拾防守。
在错开刀锋的时候,他看见这人完全不是自己印象里见过的面貌,眉宇间还尽显中原样。
顿时岱钦心里又惊又怒,他忽然猜测难不成是哈尔巴拉终于对他起了杀心,派人来杀他灭口的?
他咬咬牙,勉强顶刀抵住划来的刀子,愤怒低吼,用中原语做着无谓的挣扎:“我也是和你们皇帝做过交易的,你不能杀我!”
阿隼的眸中闪过疑惑,但他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歇,手中的刀子反而逼得人更紧了些,差点就能砍到岱钦的脖子上。
见人根本没有收招的趋势,岱钦心里把哈尔巴拉连带着他祖宗都骂了个遍,骂完后反身就要跑。可身后的男人不罢休,追着他就踏了过来。
他哪里打得过这个男人,心急的时候连番撞倒好几个物件,手里刀就被挑脱了出去,脚下一绊整个人摔在了地上,再眨眼的时候那人的刀就已经对准自己的喉咙了。
明晃晃的刀刃就赤裸裸摆在他的鼻尖前,吓得他惊慌失措,慌着手忙求饶大喊:“别杀我!别杀我!”
阿隼没工夫听他鼻涕纵横的嚷嚷,转手收回刀,三五两下就把人拖出去给绑了起来。
外头死的死降的降,岱钦手下不过千的兵士都已经被刀子压在了地上。到处都是踢翻的火篝,漫天弥漫的都是血气。
阿隼把岱钦严实的绑在布彦手边,随后他和其他将士再次一个一个用刀挑开帷帐去确认那日苏的踪影,可一圈下来果真如布彦所说的,到处都没见到他们要找的人,就连唯一一座的牢帐里面也空空如也。
阿隼眯了眯眼,从牢帐中退出来后面色深沉。帐内的血腥气隐约还残留在半空中,里面确实在这几日关过人。
他折回到岱钦身边,问:“人呢?”
岱钦咧咧嘴,弱声道:“什么人?”
“你们从昭仑泊抓来的人。”
岱钦敏锐地转转眼珠,看向他,没答反问:“你们是勃律派来的?他没死?”这时他才抬头往周围张望了一圈,发现他营地里四下站着的,除了自己面前这个人,其他都是看出草原人的面貌。
他阴仄的呵笑两声:“你是大庆人,还是东越人?勃律也和你们皇帝做了什么交易吗?”
阿隼盯着他没说话,倒是身后的布彦没了耐性,一手拽住岱钦的头发将人后扯,怒道:“说!你抓来的人呢?”
岱钦嘶了口凉气,胆怯的瞥了瞥他们手中的刀子,咽了咽颤声说:“早在一个时辰前,就被哈尔巴拉的人带走了。”
“带去哪里了?”布彦接着审问。
岱钦被他抓的头皮发疼,挤眼的同时还能嘶嘶地笑一口:“还能带到哪里?肯定是带到他的营地啊。”
布彦被他这种轻率的模样激怒了,喉中发出一声低吼,举起刀就要向着手下的人砍。
阿隼大惊,抬脚上前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的手腕,把人从岱钦身边扯开。
布彦被防不胜防地用力一拽,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他横眉冷眼瞪向阿隼,刚想勃然怒骂,但视线稍微一别就看到了他身上的狼符,常年贯彻的军令让他只好忍气吞声,不再有所动作。
阿隼抿嘴,对男人说:“他知道很多事,要把他交给殿下。”
于是,布彦的目光从他身上从新落回了岱钦的身上。
岱钦感觉头皮被扯得生疼,他跪在地上晃晃脑袋,想消除这股易感。很快又察觉到膝盖上的硌痛,让他难受地往左蹭了蹭身子。
阿隼再度去看他们后方的牛车。牛车统共停靠在营地中五辆,每辆上面都堆满了鼓鼓的麻袋。他刚刚经过最后面那辆的时候发现上面装的是米粮,不知道另外两个是否亦是如此。
他绕过岱钦,在那人阴狠的注视下独自向前面两辆踏去,最终停在了中间那辆牛车的旁边。
阿隼二话不说,拔出刀鞘中的刀往车上的麻袋上划开一道口子。本以为倾泻出来的会同后面那辆车上一样是米粮和白面,可这次借着微弱的光,他惊讶发现这袋中装的竟是草料。
阿隼的眸光倏然深邃难辨,他又一个个敲过其他的麻袋,末后察觉这几辆车上装的都是满腾腾的粮草。
他冲冲回到岱钦身边,冷凝质问:“运这么多粮草,你们打算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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岱钦睨他,还没开口,身旁沉默的布彦上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男人告诫阿隼:“既然要留,这便不是你该问的,他应该由殿下来审问。”
阿隼睇向他又很快移开,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捏了捏。
彼时已经离他们出发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了。既然那日苏已经被哈尔巴拉的人带走了,那他们确实该返回去找小殿下会和。
此时在营地中的还有被压制的部分岱钦的兵。布彦看了阿隼一眼,到底还是依照他的话和人一起把活口灭了个一干二净。之后他们中有人驾上那五辆牛车,把岱钦拴在车后拖出了营地。
布彦在离开岱钦营地的时候放了一把火,很快熊熊烈火窜上了座座帷帐,也卷住了草地上的血迹和尸体。岱钦被吊在车后呜呜大叫,但无济于事,这场烧营的火终究还是连带着他的眼底一起席卷了赤红。
勃律闭眸静坐在马背上,面朝阿隼没入身影的方向一动不动。四周静悄悄的,除却不久前的一点异动,便再没了其他生息。
忽然,他鼻子皱了皱,仿佛闻到了什么刺鼻的味道,紧接着掀开眼皮,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
他感觉到有人向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