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可汗得知了此事,又亲眼看到被打的不成样子的大儿子,怒火攻心,又两手为难。
贵为穆格勒的大王子,如何去向一个死去的女人抵命,传出去他穆格勒的声望还往哪放?可若不给阿鲁沁王一个说法,穆格勒很有可能会痛失一个交好了近百年的友族的支持,因为一个儿子失去一个部族,并不划算。
阿木尔告诉勃律的时候,大可汗还没有决策,阿鲁沁王还在大帐的地界发威。
他问少年:“你不去大帐看看吗?阿鲁沁王闹得可凶了,二殿下和必勒格都在看他的笑话。”
“不去。”小殿下穿好衣衫却从榻上转移到躺椅上窝了起来,他有些懒散的说:“让人盯着就行,我只要知道结果。”
“好。”阿木尔说完就离开了。
阿隼在小殿下身边换着香炉里的香料,对少年道:“我以为你会真去看他笑话。”
“在帐子里凑凑热闹就行了,大帐有我的人,真到了没法治他的时候,会出来添他的堵的。”勃律懒洋洋的窝在榻椅里,眼眸下垂,低声说:“我与可汗有了隔阂,我不能让他再抓着我这把刀的刀柄了,这个大帐必要时候是不会去了。”
这件事闹到了下午,阿鲁沁王一直嚷嚷着要让大王子偿命,大殿下吓得求了阿鲁沁王又求大可汗,态度卑微的不得了,跪着去讨自己的命。临进傍晚,大帐才匆匆给了结果。大王子的命丢不得,舒利可汗要留,阿鲁沁王只得退了一步,说什么也要大殿下下半辈子全在阿鲁沁部给公主当鳏夫。
大可汗全权下到底答应了,当晚就让人把大王子送回了阿鲁沁部。
图雅可敦来求可汗饶恕过,谁知这次连她都不能给大王子说上话,大帐都没进去就让人扶回了帷帐,被大可汗下令此生都不得和大王子见面。
大殿下傻了眼,万般没想到父汗当真要放弃他。他顶着张被阿鲁沁王打的鼻青脸肿的脸,直到有人来拖他之前,都始终跪在大帐外哀求着。
这道消息被阿木尔送来,阿隼还感慨,竟被小殿下全部算到了。
然而阿木尔在说完这些后,冲勃律疑道:“这件事原本没那么坚决,可汗有意用旁的东西补偿阿鲁沁王。谁知必勒格看了一天的笑话,这时候站出来把大殿下帐子里那些女人都指了出来。大王子和阿鲁沁部公主谈笑风云的时候还招上了那么多女人,这下硬是让阿鲁沁王拍着桌子和大可汗叫板,就差转投到乌兰巴尔部了,这才使可汗下了这道令。”
“必勒格?”勃律喝口粥,敛眉哼了口:“我还没添把火呢,他到先急着往里加柴了。他这一手借此伸的,也不嫌热闹过大。”
“必勒格和大王子本来就有嫌隙,看不惯也说得过去,指不定他早就巴不得大殿下被赶出去了。”
“就像他当年那样?”勃律嗤笑,夹走了阿隼递来的一叠小菜:“那他还真要来感谢感谢我。”
他嘎嘣嘎嘣嚼了两口,立起一条腿搭着手臂,继续说:“延枭那家伙就没向着他大哥说几句好听的?”
“这倒没。”阿木尔摇头。
“啧。”勃律说,“我这二哥心也大,胞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在那一旁乐呵。”
阿木尔却没小殿下这样事不关己的嘲弄,反而关心另一件事:“大殿下这一被送到阿鲁沁部,他手中的虎师也不知道会交给谁。”
“随便找个族里可汗信得过的人吧。”勃律讥笑,喝完了粥又€€了两筷子,觉得没胃口了,烦躁地“啪”地磕在碗碟上:“他现在不是谁在他跟前说几句掏心窝子的好话,或者找到了新的用的惯手的刀,再或者是谁在他面前进言了些他觉得好的主意……这些他不都信吗。”
阿木尔沉默。
小殿下从来不是个惟命是从的人,这么些年跟着大可汗征战,百依百顺,无非是因为这是他在阿娜死后最亲的亲人,是他身为穆格勒三王子最应该敬仰的人。
听话的好处就是让他成了全族最得宠的人,嚣张了十几年,可惜到头来却发现这场亲情几乎从未存在过。
他们跟了小殿下这么久,都感觉到这个少年自昭仑泊回来后和大帐的关系变得微乎其微。但他们这辈子都是狼师的人,入狼师的第一日就誓立奉三王子为主,小殿下如今想做什么要做什么,他们绝无二话,至死忠贞不渝。
阿鲁沁部和穆格勒部之间的羞事儿结束,紧接着过了三天,又突如其来发生了另外一件大事。
€€€€那日送来那日苏头颅的小部族一日间被穆格勒的兵灭了族!剩下的一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族人均充了穆格勒的奴。
乍然听到这件事,勃律正在射箭场,当即完全坐不住,连场中的阿隼都没顾上叫,急急要往大帐冲。
勃律脚步迈的飞快,冲来报的阿木尔怒声喊斥:“这个部族和那日苏有关怎么就没人告诉我!现在那雅尔大会在即,父汗怎么能如此糊涂来做这种事!”
阿木尔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边往前走。他们都以为阿古达木在去昭仑泊的时候就把此事完整的交代清楚了。
勃律从他口中得知了前因后果后,面色黑沉,黑的仿佛是在墨里浸过了一般。
男人抿抿嘴,接着说:“大可汗本就疑心重,这些月又听族中人谗言太多,怕是想提前打压一下那些不规矩的。”
“杀了一族人就是好办法吗!他还当真是用了个‘好手段’!”勃律怒喝,“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带的兵!”
阿木尔心一抖:“是二殿下。”
勃律猛然停住脚步。他犀利的眸光唰的射到一旁男人的身上,带着不可置信和滔滔怒火。
阿木尔迎着怒气把这话说了出来:“可汗把虎师交到了二殿下手里。”
“荒唐!简直荒唐!”勃律大手一挥,马不停蹄地重新往大帐奔。
两地有一些距离,他们策马想要闯进大帐的地界的时候,被人意料之外的拦了下来。
那大帐的将士伸手拦下小殿下的马,对其说:“小殿下,现在没有可汗的诏令,您不得入大帐。”
勃律火冒三丈,扬手就往下一鞭子,正中打在那人的胳膊上:“滚开!小王要面见可汗!”
将士先是痛的眉头一拧,但手臂未落,依旧直愣愣的横在半空,坚毅地重复道:“小殿下,您无召不得进大帐!”
“你!”
勃律咬牙切齿,勒马欲要抬蹄压过去。阿木尔急忙拽住冲动的小殿下:“勃律!大可汗有令,你无召不能进大帐。让人先去通传,我们在外先行等候。”
说完,他趁着勃律没开口,抢先对马下的人说:“你!还不快去向可汗通报!小殿下急求见可汗!”
驻守的将士们面面相觑,最后碍于小殿下威严,还是有人向大帐跑去通报。可哪料这一报,竟是报到了黄昏。
二人在外头等了将近两个时辰,三次去而复返的将士为难的对少年说:“小殿下,可汗正和几位大人在帐中议事,现在谁也不见。”
“那小王就等到议事结束。”勃律抓紧绳缰,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挺直了些。他面不改色地注视着渐渐要被最后一口金乌的浊气笼罩前方的漫漫帷帐,论谁也猜不透他当下的神情。
阿木尔陪他静静在这儿等待了数个时辰,眼见着天边的红艳就要被地平线所吞噬,于心不忍,低声劝勃律:“可汗是铁了心不见你,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男人没等少年回话,主动要去拽他的马绳,没想到勃律牵扯着乌骨往旁避了半寸,目不斜视地对阿木尔说:“你先回去。”
阿木尔一愣,顿时不放心:“可是……”
“回去吧,我自己在这等着父汗召见。”勃律轻声说。
阿木尔一默,只得叹息。他嘱咐驻守的将士多向大帐禀报几次小殿下等着求见,这才听了少年的话,独自一人返回狼师。
他离开的同时,盛日也卷走了最后一丝白日的暑气,天空消弭明媚。
广阔的天空一分为二。还不舍染着血色的金乌四散着残阳的光辉,像是尽头被草原鲜血沾上的杀戮,半遮半掩地坠入宛如深渊的天涯,留下淡淡的烟丝,淡的漂到了天空的另一半。玉盘就在这时悄然升起,和金乌占据各方。今夜阴暗的夜幕连星辰也不施舍半分,终将是遮掩了天神双目。
阿隼驾马缓缓来的时候,已经夜幕低垂。大帐的地界外,他遥遥就看见一抹怜惜的身影。
小殿下孤零零的一人坐落在降临的夜色下,在马上的身影竟是略显单薄的。
男人轻轻驻足在少年身旁,让他坐下从阿木尔那里抢来的马紧紧挨着少年的乌骨,他也并到少年的身边,胳膊挨着胳膊,肩膀蹭着肩膀,他就这样默默向小殿下传递着无声的温度和倚靠。
过了许久,黑夜将他们严严实实的覆盖,他终于感觉到往他身上攀附而来的回响。
少年颤抖着,无助挣扎着,手指泛白紧紧攥上阿隼粗糙的布料,让衣褶拧搅,就像是从地底蔓延向上想要破土的对抗。
他有些绝望,有些悲哀,更多的是失望。
勃律低落地垂下头,咬死后牙槽。半响,他才颤声开口€€€€
“阿隼,他们……我可能真的救不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穆格勒的手笔迅速传遍整片草原,使得宁静了数月的大地骤然躁动不安起来。小族开始畏惧,大部族仰仗穆格勒的权利和威望,有异言的无法摆在明面上去指责大可汗的做法,有能力谏言的又多少和穆格勒沾点亲带点故,更是双双捆绑在一起。
勃律又去了大帐两次,大可汗一次都没有见他,反倒是听人说二殿下这次不仅得了虎师的令牌还助可汗铲除了小族“叛逆”,一时间在大帐混的是越来越风生水起。
大可汗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下来,搅得族内部分人顾忌不断,另一部分却跟随着可汗雄心燃燃。
海日古忙着处理各种琐事,已经多日未得空来见上小殿下一面。勃律因为舒利可汗一直不召见,昨日去寻他的时候被告知人前日就出了族,被大可汗派去各部了。
勃律没心思打听海日古究竟揣了大可汗的什么令要去干什么,从大帐如今的态度他也能猜到一二,无非是拿着新令压制他部的躁动。
必勒格今日刚从大帐出来,就叫住了前面先行他一步的二殿下。
延枭不太耐烦,回头看了眼这个处事不惊的男人,嘲讽:“你还能安生待在穆格勒?就不怕父汗下一手伸到你们乌利瀚部的头上。”
“大殿下一走,小殿下又被剥了狼符,二殿下现在如日中天,我自然是怕的。”必勒格回话的样子反倒丝毫不惧,他这意思无非是暗示延枭现在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一口虚无的祸让舒利可汗扣在他们顶上。
男人扯扯嘴角,像是带出了一个不屑的笑,揣着手懒散的换了个站姿:“方才二殿下那般诬蔑小殿下,当心小殿下知道了放狼咬您。”
被轻易揭穿的延枭握紧拳头,但凡必勒格下一句再说出什么来,他就打的这人满地找牙。
刚才大帐里议事,必勒格完完整整听着延枭泼了小殿下一身的脏水,把不久前昭仑泊的战事再牵出来,三言两语就把小殿下和哈尔巴拉私下勾结了几次这种猜测说的让人信以为真,就差实据以此坐实小殿下的罪名。
自从去年冬日,族内查出混入了哈尔巴拉的奸细后,本就容易疑心生暗鬼的大可汗变得愈发多疑,听着族中有些人的诽语甚至连左贤王都忌惮上了,更何况勃律被延枭说几句就染的一身黑,就算顾忌着父子情深,照大可汗现今的状态,也必然是少了几分信任。
虽然现在穆格勒迟早要乱的结果让必勒格十分满意,但他又突然发现延枭这个跳梁小丑也不是完全没脑子的,至少这张嘴还是有些用处。
必勒格没再多说。他在延枭暴戾的性子起始之前行了礼,开口离开,留给了二殿下一个无意插手的态度。
离那雅尔大会还有十日左右,乐舞的祭服紧赶慢赶,总算在祭典前做了出来。几位缝衣兴冲冲地捧着精致的礼服再次来到小殿下的帷帐,要为他试衣。
彼时小殿下刚学完祭典上的规矩礼仪,正要坐下歇会儿喝几口水,这几位缝衣好巧不巧就赶在这时候过来了。
勃律这些天心情很差,把自己闷在帐子里哪也不去,像顾影自怜的小兽似的,整日偎在阿隼的身边,活像被人拔光了利爪。
少年现在倚着身子坐在榻椅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架上挂着的红蓝相间、白纹点缀的礼服,半响没有一句话。
缝衣没有察觉,先是美美的把衣裳和人都夸赞了一遍,便要上前来给小殿下更衣试穿衣袍。
人还没迈出去两步,小殿下眉心一紧,扬手把手中的杯盏摔了出去,砸在她们几人脚下。
“给小王拿走!这祭典小王不去了!”
这一声破碎让缝衣们吓了一跳,脚根连忙退了回去,更是让一旁的宝娜也愣住了,震惊地看着殿下缩了缩肩膀。
€€€€好端端的,怎么就发起脾气了?
缝衣们顿时为难,不敢再上前,搓着手不知该如何劝。这事儿是大可汗亲自命下的,如今小殿下说不干了,这可如何是好。
帐内谁都没胆子先开口,唯独阿隼看了眼少年,打破了沉寂,对缝衣说:“你们先出去,等殿下换好了再进来。”
大气不敢喘的寂静中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少年掀了掀眼皮,耳边就听男人又开了句口。
阿隼看向宝娜,语气果断不容置疑:“你也出去。”
宝娜不太乐意,但小心翼翼打量了下小殿下的面色后,踌躇几息,还是领着几个缝衣出去等候了。
勃律冷着脸瞅着阿隼在她们离开后去捡地上摔碎的杯盏瓷片,一片片捡回来后又把地上的水渍擦干净。
一声不吭地做完这些,人才站在他身边,低眉顺眼地轻声问:“怎么突然发火了?不喜欢这套衣裳?”
勃律烦躁的撑住脸,别开头,双膝盘起,全身缩成团往榻椅旁边靠。他本不太想搭理男人的这句话,但嘴巴倒是诚实,比脑子快了一步先诉出来:“不想去……这祭典爱谁去谁去。”
阿隼听笑了,好声劝他:“这是你父汗的命令,你现在违逆不了。”
勃律听后先是默然了两个呼吸,之后厌烦地清脆啧了出来。
阿隼知道他这是没办法反驳,笑着伸手把少年从榻椅上拽起来,让他下地穿靴。将人领到了挡风后面乖乖站好,他这才安心地去拿挂在€€架上的礼服。
礼服层层叠压,很厚重。衣摆下面缀着一圈镂空的小铜铃铛,阿隼拿下来走到挡风后面这一路,小铃铛不断互相碰撞,摇晃着肚囊里的铃片,双重悦耳声刹然间在略微空荡的帷帐里显得欢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