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84章

男子急忙扭头,一眼就看到下方款款走的华服人影。少年身上悬挂的铃铛在声声鼓曲中还能清脆的传进众人的耳中,像是来自草原深处的呼唤,直传天穹。

阿隼心中不禁升起难掩的澎湃和战栗,他紧紧盯住下方的人影,想寻找最熟悉的面容,然而视线掠及到面孔上,却被少年佩戴着瞧不见真面容的金灿面具拦住了渴望。

随着重新振起的鼓声,祭舞人步步缓上圆台。当他站定在高处时地一霎那,伴着他步步震响的鼓声也随之停滞。

几位祭师端着盛满水的舀盆分别围住圆台站在下方,其中有一老者手持拄仗,身上披着墨色陈旧的衣袍,冲着四面坐台上的各部族人开始高声诉唱。

他的语调低沉沙哑,却又像是从遥远传来的一般悠扬。祭师的拄仗向着大可汗的方向重重点在平坦的草地上,随后高扬起手,用弯曲的仗头直指苍穹。

这一刻,草原的大地连接了他们信奉了上百年的天神。

这语调是生涩的,是充斥着草原人对天神从骨子中渗出来的崇奉。阿隼听不懂祭师在高声诉说着什么,他的目光只紧紧锁在下方台子上的人影。

台上的少年镇定自若,被遮在面具后面的眼睛不偏不移,始终微微垂落着眸子。他好像看不到周围所有人似的,宛如狼神临界,孑然一身孤傲地站立在天地之间。

阿隼一时间恍惚了€€€€这和他所认识的所有时候的勃律都不一样。

他印象中的小殿下是欢脱的,是自由的,是不被任何事物所约束的。而有时也是高傲的,是狠厉的,是不顾一切也要为自己认定的在乎的去拼命的。

€€€€却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让他感觉少年满身孤寂。

祭师高诉的语调经历了幽沉和婉转,像是在代草原向天神诉说着这一年的起始和硕果,又像是在寻求保佑接下来生活的安详。

突然,他声喉直起,是不同于方才的平稳,激动着颤着双手,仰面像极力去触碰上空降临的无形信仰。也就在这时,鼓声在他话落的瞬间重新敲响,一声声比之前都要振奋激昂。

四周的乐曲被数人吹奏,很快流转在天地之间。高台上的祭舞人终于随着鼓声踏出步伐,脚底嗒嗒,每步都重落在圆台上。

台上的少年背倚漫天安宁的湛蓝和圣洁,前迎艳丽的金轮,点点斑斓洒在他的衣衫上,洒在他裸露在外不多的肌肤上,整个人宛如沐浴在圣辉之下,用不断挥扬的身姿打动天神,以求平安。

草原上的祭典舞是阿隼从未看到过的,少年跳的和中原舞大相径庭。他更多的是奔放,是洒脱,是能直抵阿隼心坎的热烈。

少年每踏一步,站在下方端着舀盆的祭师就伸手舀出一捧水,向着日光泼到高高的圆台面上。

清澈的汪水在半空变成颗颗晶莹的水珠,在烈阳的照耀下像极了圆润饱满的珠子,大大小小劈里啪啦地落在圆盘上,相撞的霎那间又化成清凉,洋洋洒洒坠落在台面上,溅起的水滴擦着少年的脚背,贴上他的衣摆袖衫,再次不停歇的舞动。

少年在震耳的乐曲和颤心的鼓声中踩踏着高台上越积越多的水洼,就好像是在河面上乐舞一般耀眼。阿隼从中仿佛听到了来自穆勒河的低吟,河水像是在他踢踏起来的那刻,变成了激流环绕在少年身边,将其裹在一片惊心动魄中。

台上祭舞人的面具在乐舞中像是活了起来,狰狞着咆哮着,可又收敛着压抑着。金光折射在每一人的眼前,好像是天神应允了他们的请求,所挥洒下来的爱抚。

渐渐的,乐声减弱,台上人的舞姿也慢了下来。直至鼓声停落,阿隼始终都没回过神。

他就像是被神迷住的凡尘,想不断抓住这道让他痴迷的光。

他不想再在尘世中沦荡。

台上人和四处的祭师退下去后,阿隼才在身边宝娜的推搡下回过神。

“你看傻了?”宝娜不可思议地小声问他,末了想了想自家殿下风姿,于是仰起脖子骄傲说:“也对,殿下风华绝代,论谁看上这么一场乐舞都会傻眼。”

女子扭回头,不再看阿隼,嘴上不断感叹:“今年的乐舞太美了,怕是此后的数十年间都无人能抵得上殿下这支乐舞。”

阿隼这才找回点自己的嗓音:“往年……都是什么样的?”

他觉得,他总得听听之前的祭典,才好去在小殿下回来的时候想好措辞夸他高兴。

他始终感觉台上的少年就算在乐舞的时候也是有些低迷的。

宝娜歪头想了想,却只和他吐露了一句话:“往年当真没有殿下的风姿惊艳。”

阿隼低了低头,了然了。

乐舞之后,小殿下的生辰宴和那雅尔大会就正式在犁堤上欢嚣起来。今日主要是穆格勒三王子的生辰,两方的坐台上已经有人蠢蠢欲动想前来向穆格勒贺喜了。

宝娜开始替小殿下重新整理坐席,方便他回来时坐的舒服些。阿隼弯腰想去帮她,但落下眸光的前一刻,他下意识留意了下下方的情景,从中觉得其他部族的人虽然热闹,但看穆格勒的眼神有的始终参杂了些别的情绪。

不久后,小殿下脱下沉重的礼袍,换上轻便的夏装,顶着只拆了发饰的发辫,就一布三跳的晃悠悠地登上了坐台。

勃律重重吐出一口气,看也不看就转身跌坐进宝娜刚为他铺好的软垫中。少年长叹一声,四肢长长舒展,闭着眼靠在后面的椅背上,哀嚎道:“当真要把我累死了。”

宝娜喜笑颜开,欢腾着上前给小殿下递了盘水果:“殿下太棒了!宝娜的眼睛都舍不得从您身上移开了!”

少年轻笑一声,抬起胳膊在女子额头弹了一指:“嗯,说得好,赏你回去和他们多夸夸,让他们羡慕你嫉妒你有这样一位好殿下。”

宝娜喜滋滋地应下:“宝娜还有很多话想夸您,殿下还想听什么?”

勃律长“嗯”了一阵,忽然想起还有一人,他抬起眼帘,扬头去看后面自他回来就站了许久都不吭声的男人,问他:“我方才跳得好吗?”

阿隼耳根有些红。少年仰脖的这个角度,他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好几次啃咬上去的柔软的脖颈,也可以清晰的看见少年面上还没有洗去的红脂粉黛。

虽然刚才在台下被面具遮住了眸子,但在最后部分的乐曲中,少年把面具摘了下来,露出了他那双惊人的眸子,和画了红痕的绯红眼尾。

此番离近了,阿隼更能清楚的瞧见他眼尾的嫣红,摄人心魂。

阿隼张了张嘴,舔了舔干涩的唇瓣,闷闷“嗯”了声,说:“好,跳的极美。”

他感觉到他的脸颊逐渐滚烫起来。

少年得了他的夸奖更开心了,笑眯眯地缩回脖子,懒懒靠在椅子中,咬了口手里从宝娜手上接过的柰果。

身边,宝娜撇起嘴不满说:“殿下,您怎么不再问问宝娜了,宝娜还有好多话能让您更开心。”

勃律笑一声:“你的要留回到族里,和他们说,记得要把你家殿下夸上天,不然我可会恼的。”

少年说罢,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两声。祭舞人从一早开始就忙着穿衣准备,根本没让他得空去吃口吃的。少年苦着脸又咬口柰果,看了看手边小几上尽是些添嘴的小食,于是他吩咐宝娜,让她去赶紧喊人把他的食席布上来。

宝娜下去后,等食席的功夫,期间有两个其他部族的人上来和小殿下贺喜。勃律懒洋洋地瞧着他们,肚子饿的没精打采,只懒怠地说了几句,让阿隼替他收了贺礼,就想赶人下去。

阿隼等那二人灰溜溜地走了,对勃律说:“你这样不太好。”

“我是今儿的主角儿,谁敢说小王一句不是,小王就揍谁。”勃律哼着卷起衣袖,一副准备一会儿要大干特干的样子。

阿隼心知说不过他,在今日过生辰的时段里也舍不得说他。他垂眼落在方才送上来的两道贺礼上,习惯性的要去检查里面有没有藏暗器或是危险。

他不知道勃律一直看着他,打开其中一个方匣子,发现里面只把打造精细的袖箭。

勃律瞧他打量的仔细,以为他喜欢,笑着说:“你讨我欢心了,我就把这个赏你。”

阿隼一愣,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后,盒上匣子摇头:“我不要。”

“怎么,不感兴趣?不感兴趣你看这么长时间。”

阿隼抿抿唇,说:“我只是帮你查验查验,看看送来的贺礼里有没有问题。”

“你是怕里面有危险?”勃律笑他,“你在中原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谨慎?我们草原人才不计较把手段用在这些东西上。放心吧,不会有问题的,他们也不敢在送我的贺礼上动手脚。”

第一百二十三章

阿隼不说话了。

勃律托腮想了想,冲他勾勾手指,让他离自己近一些。

男子见状听话地凑过来,就听少年歪过身子蹭到他耳边,低笑着说:“你这样不行,就算查出来了什么,那你知道方才那二人,又是哪个部的?”

阿隼目光下落,看到少年点在了自己手上的方匣子上。

€€€€他自然不知道,他现在连这次穆格勒里来犁堤的有哪些人都认不全,更别说认识其他部的人了。

好像是见男人被他逼问的有些沮丧,勃律笑他:“好啦好啦,我准你替我查验,可你总归要知道这些赠礼是从哪个部送来的,不然真被你查出个好歹,找都找不到头目。”

少年用下巴点点下方草地上来回喧嚣敬酒的人群,对他说:“你仔细听好了,我可只说一遍,待会儿他们再来送贺礼,你记住哪个是谁送的。”

阿隼点头。

“赠这袖箭之人,是穆沁拉特部的。”勃律从他手中接过那只木匣子,打开盖子看了看:“果真是把上乘的好东西……他们部擅长用袖箭,族中铁匠造的袖箭在草原上数一数二,我部想求一柄也难。”

少年把袖箭拿出来瞧了瞧,又扔回去“啪”地盖上了盒盖子。他把匣子丢回阿隼手上,指着下面那个略大一点的说:“下面这个,是喀喇图族送的。这个部族挨着草原深处的喀喇山脉,从他们那到犁堤,需要花费近四天的时间。不过他们驻扎的地方是野兽居多,总能猎到些好东西。”

话中的这个盒子沉甸甸的,展开里面不出勃律意料,是个兽皮毛氅。

“太难看了。”勃律嫌弃地评价一句,让阿隼把匣子盖上:“拿回去了让宝娜随便找个库帐丢进去就行。”

阿隼没急着盒上,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黑漆漆的毛氅:“兽皮做的最为保暖,这么一张完整的兽皮更为少见……我觉得你应该留下。”

勃律嘟囔,“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姑娘,草原上再大的风雪也耐不住我,我才不穿这么丑的东西。”

阿隼没话说,只得先盖起来。

少年换了个姿势靠在椅子扶手上,头挨得离阿隼更近了些。他清清嗓子,指着下面左侧一列的坐台先说:“那是图兰部,是可敦的母族。往后依次是纳曼部,你认识的,其其格的部族;桓颜部,他们首领是个女人;小叶铁铊部,这是个相对来说中立的小族……”

勃律介绍着,突然发现桓颜部里有个女孩向他们这边笑了笑,随后欢欢喜喜的起身,目光盯着小殿下似是要过来。

勃律也冲她报以礼貌地笑了笑,很快就转了目光。他刚想指着另一边,视线掠及之处到达阿鲁沁部的位置,看到了随阿鲁沁部一起来犁堤的大殿下。

多日不见,大殿下整个人颓唐了许多,此刻他规规矩矩地坐在阿鲁沁王的后方,一言不发的垂着头,连朝穆格勒部看一眼都不敢看,整个人哪还有昔日的骄傲。

€€€€看来他在阿鲁沁部的日子并不好过。

勃律心中轻蔑笑过后,重新拾起话题,向阿隼说着右手方的坐台:“这边为首的是别勒古惕部,是左贤王妃的母族;之后是乌利瀚部,必勒格的母族……”说到这,他停顿一下,眯眼咦了出来,小声嘀咕:“乌利瀚王竟然没有来?”

阿隼顺着小殿下的视线看过去。穆格勒部坐台的右手方,属于乌利瀚部坐台上面今年只端坐着两人,一个是穿着淡色衣衫的女人,另一个就是他们熟知的必勒格。

阿隼想起自己听到的话,告诉小殿下:“必勒格向大可汗请罪他们王有病染身,所以是他代为来的。”

勃律先是惊讶地看着阿隼,像是在说这种事他竟然知道的这么清楚。

之后少年又再问:“那个女人呢?”

阿隼对此只摇头说不知道,他只听到了这些,至于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他也不清楚。

正巧这时阿木尔出现了,他身后跟着两个抬小案的杂役,走上来后忙碌着在勃律身前摆筵桌。

勃律顺势问阿木尔:“坐在乌利瀚部的那个女人是谁?”

男人先是“啊”了声,随后看过去一眼,不太确切地说:“应该是他们的三王妃。”

“三王妃?”勃律的印象里没听说过乌利瀚王有个三王妃。

“乌利瀚王的事儿这谁会晓得。”阿木尔说,“不过今年确实奇怪,乌利瀚部来的人极少,他们那个二王妃盒备受宠爱的小儿子都没来。”

勃律盯着必勒格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些话将落,宝娜就领着端着食席碟盘的几个侍女回来了,她们把佳肴佳酿一一布满殿下身前的小案,这才退下去。

勃律顾不上在和旁人说话,乐冲冲的地拿起筷子就要去填肚子。一口还没吃到嘴里,又有人从坐台的阶梯上走上来,这次是个穿金带银闪着亮光的女孩。

勃律把要塞进嘴里的南瓜糕丢回盘中,抬眼不悦地瞪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人。

女孩看上去未及笄,模样小小的,性子却透露出骄横。她骄傲的挺直腰背,抬着略尖的下巴,上扬纤细的脖子,头上戴着繁琐的额链,身上是一条沾染着鲜艳颜色的衣裙。

女孩微微弯曲背脊,手虚浮在胸口向小殿下行了礼,嗓音稚嫩却宛如百灵:“桓颜部公主萨如拉特来给殿下送上生辰贺礼,祝小殿下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小殿下抬抬眉毛,往旁边招招手,让阿隼把女孩身后侍女手上的宝匣子接过来。

女孩瞧着小殿下接了自己的贺礼,不知为何笑地更开了,绯红着脸注视着少年,夸道:“殿下方才的乐舞跳的真美。”

“多谢公主夸赞。”勃律回笑颔首,余光瞟到身边的男人。阿隼会意,站回勃律身边,就要第一时间打开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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