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几步,身后人还没应下,他就见自己的主子又停了下来。他好疑惑地抬眼去看,却没曾想入眼的先是一道高挑的白色身影。
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白发男子。他裸露在外的苍白肌肤上爬了一条血红纹路,从交襟中爬过脖颈,延着脸颊,最后没入一条宽长的布条下。
男子白发披肩,双目被白布束住,着一身白衣长袖,唯有身上这道血红格外惹眼,是身上唯一的色彩。
不似中原,也不似草原,委实惊艳。
哈尔巴拉歪头瞧着此人,不禁笑出来,调侃说:“小毒师,三年了,你可算愿意出来了。”
男人身影清冷,说出口的话也冷傲冰人。他仰长脖子,用着一双被白布条遮住的双目,去望漆黑的夜空。
他说:“我来看看最后的月亮。”
哈尔巴拉抬眼扫过空无一物的黑色天空,呵笑一声:“可惜了,今天没有月亮。”
男子没有动,似是没有听到这句话,过了许久才缓缓落回脖子。他站在那里身形单薄,却与周遭格格不入,好像是仙人入凡。
“毒都已经取好了。”他侧立对着哈尔巴拉,冷淡道:“你答应我的,得到他,就会放过我,对吧。”
哈尔巴拉的嘴角玩味般越扬越高,他放轻了声音,承诺道:“是啊,我会放过你的,不会食言。”
白发男子没再说话,他又扬了扬下巴,似是想透过布条去证实是否真如哈尔巴拉所说的那样,今夜没有月亮。但几息之后,他就放弃了,转回身,迈着脚步回到最大的一座帷帐里。
今晚没有了明月,硝烟已经连续几日笼罩着白天黑夜。勃律率领狼师鹰师紧急奔赴西处,秋夜的风宛如撕开了初冬的裂口,又像是知道了草原的祸患,卷出了道道悲凉。
这股寒意不仅贯彻勃律全身,也把他的心冻住了。
他坐于乌骨背上,策马奔腾,可脑中一直回荡着阿隼的脸。他慢慢攥紧绳缰,在无意识中指甲陷进了血肉中也不自知。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从别人嘴里听到阿隼的真实身份,他会这么平静。
“殿下!”突然,身边狼师的人急忙冲他大喊。勃律立刻回神,下一息时已然勒紧了绳缰,驱使马匹停了下来。他的身后,一个一个驻足了诸多兵马,黑压压的仿佛将要压过不远处熊熊烧起的战火。
“是乌兰巴尔的兵,他们又开战了。”此次符€€被留在了族中,随着狼师跟在勃律身边的,换成了吉日木图。
另一个男人愤愤起来,扬手立起手上的刀子,大喊:“来的正是时候!叫豹师的那群废物看看,我们是怎么打的他们满地找牙的!”
他们派出了一个小兵,侦察完后很快回报,战场上只有乌兰巴尔和豹师的旗子,并没有其余或者中原军队的旗子。
勃律在马背上注视着前方,抓着绳缰的食指搭在马鞍上,食指抬起落下反复敲了三次。很快,他们的周围渐渐围上来团团黑影,黑影们哈着热气,在火把的照耀下,将士们看出是刚聚集所有参战狼匹的狼群。
狼们从四面八方汇集,一个个呲着狼牙,闪着凶恶的幽绿狼眸,利爪抠在地上,瞪着远方的战争。瓦纳走到勃律的马前,站在了头领的位置。
“杀吧。”小殿下轻言下令。
“杀€€€€”吉日木图举起刀子高声大吼,一马当先,冲进了战场。身后众多将士们随之纷纷举刀,振呼着杀进火光中。
在战场里苦苦支撑反抗的豹师,在看到一个接一个坠入战火里的身影时,人人激动到热泪盈眶,高呼说:“救兵!是救兵!”
勃律有狼开路,一路通畅无阻,很快直入战场中心,找到了这次领兵的乌兰巴尔的头领。
对面的兵马多于豹师,却不及援军来的狼师和鹰师。他们已经交战了许多次,虽有上乘兵器,但体力、耐性以及对彼此之间的熟悉度早就消耗至底,穆格勒此番有了很大的胜算。
乌兰巴尔领兵的是一个曾跟在哈尔巴拉身边上战场和勃律打过照面的人,此次两人再度交锋,刀刀相撞,勃律的刀子仍旧压过一头。
勃律从敌人的刀子下救出豹师的领兵,自己持刀调马相撞。然而这一刀两人刀刃刀背窜出犀利的刀光,倒是叫勃律心下一惊。
€€€€果真是好刀精刀,这一刀下来震得他手腕颤。
勃律急忙调转进攻方向,让他的人不要直对敌方的刀子,迎接攻势的次数多了,他们的刀不及对方,很有可能会断裂不济也要凿出个缺口。
这样下去,还怎么同他们打?
中央来了几匹狼,几个乌兰巴尔的人对上狼师的将士,陷入了苦战。几招会合下来,狼身上裂了口子,人身上也挂了彩,却始终分不出输赢。
勃律一人制衡住敌方将领,哪料此人也是个有能力的,竟同勃律打的不分上下。
一次逼退,他趁机于马背上前塌,刀子向勃律横扫,直取要害。勃律反应迅速地抬刀抵住攻势,另一只手在对面看不清的情况下虚虚往前一伸,竟是让其骇得刀子与小殿下的刀之间离了几寸。
他生怕勃律另外再拿出一把刀,双刀向他坎来,所以有了一丝慌张想要退避。然而谁料,勃律这一招竟是个幌子。
男人这一退,让勃律寻到了契机,刀子反向调转,绕过敌人的刀背将其挑开,随之他身子稍离乌骨,向着对面刺去。
敌人也眼明手快,这一招避开后紧接着就朝着勃律重新进攻。
可不知不觉中,战况对换,乌兰巴尔的兵马逐渐失了势头。那人见状不对,调转马头想要撤军。然勃律绝不会给他有机可乘,他唤着狼匹,围剿了敌人的战马和去路。这时,有人要来搭救,几只狼就像是商量好了一样,其中几匹齐齐向着援救的来人扑去。
它们既是勃律最大的帮手,也是最英勇的战士。
寅时,一切归于平静,战火将息。勃律砍下乌兰巴尔带兵将领的头颅,致使乌兰巴尔残留的兵士一个比一个逃的快,眨眼就退出了西处的领地。
勃律看眼浑身浴血的脏甲,嫌恶地用刀子把砍断头颅的乌兰巴尔将领让人拽远些。之后看看不再昏沉的天色,算算时辰,对走来的吉日木图说:“叫人给族里传消息吧。”
然而这句将落,他忽而定住在原地,同时也叫住了想要找人回族传战报的吉日木图。
“殿下,怎么了?”吉日木图疑惑的转回身,问。
勃律面孔紧绷,神情严肃地盯着马下地面上被血溅湿的草石沙粒。
身边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着他们的殿下一动不动坐在马背上,盯着地面出神。就在吉日木图一头雾水,想要开口询问的时候,勃律乍然间抬起脑袋,呼吸急促道:“那石子在颤,有大军在靠近!”
吉日木图瞬间变了脸色,他们才刚杀了乌兰巴尔的将领,杀退了他们的兵马,此刻草原却从东北面给他们带来兵马狂驰的预兆€€€€
东北面都有哪些盟族会发动援军?别勒古惕部?
不会是别勒古惕部!他们部的兵马应该正留守在赤峰!
也不会是迟迟不现身的纳曼部!纳曼部在西处更往西北的方向,不会从那个方位过来。
那么此刻来兵的会是谁?
勃律急缩瞳孔,大喊:“侦察兵!”
吉日木图立刻把人揪了出来。侦察兵着急忙慌地上了马,撒蹄冲着东北面狂奔出去。他们在原地等了不久,就见人又策马出现在小坡上,奔了回来。
晨曦将从地平线翻出白肚,众人见他身后没出现大军的身影,都松了口气,可紧接着,侦察兵就扯破嗓子,神情恐慌地高喊:“快撤€€€€”
他尾声才喊出来一半,就被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只箭贯穿了胸膛,睁着眼睛从马上跌到了地上!
黑压压的军队踏破了初日,赶在卯时降至困住了残破战场上的伤兵伤马。青年只一眼就看出了两方兵数的参差,拽着马绳连连后退,声声下令高呼:“撤!撤!”
可怎料他还未来得及驱使乌骨奔跑起来,一箭便从远处的高空弯弧射来,撕裂冷气,穿过勃律的肩膀,将其射坠马下!
乌骨察觉到主人坠到了地上,嘶鸣一声扬蹄想去到其身边,接他重回马背,但又是一箭,这一箭遥遥穿来,狠厉地扎到了它的脖子上。
乌骨凄厉,歪斜着身子重重跌倒在地。
勃律被冲力撞得掉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死命拽住地皮稳住身形,疼的倒吸口凉气,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然而才抬头,就看乌骨脖子上扎了只箭羽,身子毫无生机的躺在草地上。
勃律大叫一声,怒吼着砍断肩膀上扎透两边的箭杆,瞪着一步步向他走来的男人。
哈尔巴拉手上的刀子还滴着血,勃律顺着他一路滴血的轨迹,看到了后面死去的将士。愤怒冲撞进脑海,让他再也无法冷静,他胸腔里已经破碎到就好像那把不断滴血的刀子,役使着他拾刀朝哈尔巴拉的门面冲上去!
将将平息了一场战火的草地,很快便再次风干了一池血液。
勃律被怒火驱策,刀刀下手狠厉阴险,刀刀都向着哈尔巴拉那张对着他玩味的脸,和下方动脉不断的脖颈。
他想要把他的头砍下来,砍下来扔进火堆里焚烧,砍下来给他的阿娜报仇,给他诸多穆格勒将士报仇!
哈尔巴拉弯刀一勾,把小殿下的刀子朝右边勾远了些。他借此猛然向前迈步,脚步踏得急快,瞬间就贴近了勃律的耳畔。
他低低挑笑道:“小勃律,见到我就这么激动吗?”
勃律因暴怒而发出厉叫,手下的刀子辗转莫测,重新拉开和哈尔巴拉之间的距离,再度挥着划过他的命脉。
勃律在哈尔巴拉的身上得不逞手,他眼睛在四周滴溜溜转了一圈,末了嘴里念念有词,低鸣艰涩地从唇齿间漏出。
哈尔巴拉听的一愣,下一瞬就觉背脊发凉。他反应迅速地翻身避开,外跳一步的间隙里,他看见有两匹狼正撕咬在他方才的位置上。
若他慢了一拍,可能现在已经落入狼爪里了。
“真有意思。”哈尔巴拉兴趣勃然地在狼和勃律之间徘徊目光,“可畜生要和畜生较量,小勃律,你还是归我比较好。”
话音将落,勃律还没回味出他话里的意思,就看见哈尔巴拉从衣服中掏出一个哨烟,不及组织就炸响在长空。
勃律直觉百步开外疾驰冲过来什么致命的东西,让他冷汗在喘息中凝固于面。那道东西从远处就疯狂撕扯着一切,毫无顾虑地咬住一个又一个喉咙,撕开一个又一个身躯,令人恐惧的气息充斥着勃律的大脑。
他呼吸开始剧烈,下手为强朝哈尔巴拉扑去。他才刚挥起动作,一道臭恶就抓着他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长长的爪子叩进皮肉里,疼的他当即喊叫起来。
疼痛只持续了一瞬,身上压倒的重量也只一瞬,那匹不知从哪冒出来疯狂的恶狼就被瓦纳和另一只狼咬着后脖从勃律身上扯开了。
几只狼立刻互相搏斗起来,一个比一个凶狠,利齿一次次贯穿皮毛,血液顿时混杂在半空。它们满嘴都是血沫,不知是谁咬死了谁,另一个悲惨凄嚎。
“真是护主心切。”哈尔巴拉的刀子在手心上转了一个来回,走到勃律身边眼见着就要把刀子插在他的身上。小殿下强忍着疼痛,脚尖忽然用力蹬地,让自己斜斜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后撤数步。
同时,一匹留着血的马从不远处奔来。乌骨的脖子上还扎着致命的箭刃,它或许用了强大的信念才从血泊中重新站起来,赶来救自己的主人。
勃律见状拽住乌骨的缰绳,被乌骨奔跑的速度带的脚尖点地,擦过大片草地。他单手施劲一拽,让他自己整个人从地上翻身而跃,重坐回乌骨马背。
往后一望,哈尔巴拉也策马追在其后。勃律哈口重气,抚慰地拍了拍乌骨,示意它再快点。
一切都是那么的迟。哈尔巴拉搭弓射箭,他的箭刃再一次射穿乌骨,这次把马儿仅剩的意识彻底打散。
乌骨的神光逐渐消散,它重重屈膝栽倒在地,驮的背上的人儿也一头撞在地上。
这次,勃律撑着手臂,几次都没有起来。他的狼无法分身来救他,马也被两箭射死在身边。他的肩膀鲜血淋漓,还插着一直让他运气不足的箭羽。抬起的手上全是血,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杀别人的。
勃律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耳鸣嗡嗡,连哈尔巴拉下了马走到他身边了都不知道。
哈尔巴拉在他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忽地笑出声,快速俯身扳过勃律的身子,压着他跪了下去。
他把勃律困于膝间,注视着那张虽沾了血却让他一直念念不忘的脸,癫狂地笑着。他高举刀子,在恐惧中,刀刃冲着勃律的脸快且狠地落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其其格是被阿日彬打晕了从犁堤带回纳曼部的,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然大乱,战火纷纷。她被禁于帐内数日,看不到阿日彬也见不到阿塔,全然不知外头是何情况。
阿日彬在犁堤对自己做的行为让她很是愤怒,更是对部族着急避身的态度感到不解和怨念。怒意之下她几次想要找阿日彬对峙,结果人来了两三次,却只是在帐外同她隔着帐帘请罪,之后无论她怎么传唤阿日彬都不再来了。
阿娜倒是日日都来陪她,可每当她问起穆格勒的事情,阿娜不是转移话题,就是严厉的让她以后老实待在族中,不要再多管此事也不要再和海日古有所往来。
其其格很快从中察觉到了异常,夜夜心悸,梦中经常是噩兆。她无法束手干等下去,便托侍女阿茹娜去打听,结果得回来穆格勒部被围攻的消息。再一打听,得知纳曼部根本没有出兵支援!
这时,其其格想起犁堤前,某夜她曾在族中无意中撞见阿日彬从外悄悄回来,面上戴着一个獠牙面具,腰上配着把并不是她常在其身上看见的那把刀子。
然而下刻,让她心神不宁几日的场面在阿日彬拔刀擦拭的时候深深印在了她脑海,此后一度惧怕。
€€€€竟是把滴着血的尖牙刀!
那把刀子正如阿隼所画的一模一样!也就在同一时刻,其其格的脑中立刻浮现出那个差点杀了小殿下的面具人。
她没有让阿日彬查觉到自己的存在,之后又装作同平常一样相处了好几日,直至去往犁堤。这也是在犁堤的时候,她几番想找机会单独同勃律说的事情,奈何一旦出帐子,阿日彬就会紧紧跟在她身边,让她根本找不到机会。
回忆回笼,其其格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不敢深想,如今的部族内部到底已经处于谁的手中,眼睁睁看着穆格勒被灭是否是阿塔的想法,又或者他们早就和受益者有所往来。
此次战争里,受益者无非是乌兰巴尔部,同时她也听说了诸多部族已经归顺其中,纳曼部的做法无疑是在向乌兰巴尔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