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109章

男子耐着性子听完,背对着他冷笑一嗓,稍稍偏了首,目光漫不经意地投射在其身上,并不怎么在意这句话。

他轻飘飘说了一句:“死了。”

海日古瞳孔一缩:“死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乌利瀚没有放出消息?我们竟是一概不知!”

必勒格说:“特勤,不要怪我提醒一句,你现在质问的,可是我乌利瀚的家事。”他把身子侧过来,垂着脑袋抬着眼睛望进海日古的眼中,在夜晚的暗沉下辨不清他的神情,冷不丁让人生出一丝冷意。

海日古捉摸不透必勒格,他直直迎着男子的视线望回去,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能听他继而道:“乌利瀚现在谁掌权很重要吗?还是说你们都觉得老乌利瀚王死了,他那个尚幼的儿子能担当大任?”尾字一落,下刻他就嗤笑了一声,轻蔑地说:“简直可笑。”

“特勤,你应该清楚,我若有心,早就借此带着兵打进来了。”男子收回目光,“盟族只是一面之说,许多部族都骇于穆格勒的威震。你看,穆格勒威风了百年,到头来身边还站着几个?一个个见到另一筐虫子,都飞着扎进去抢食。”他扫眼其其格,似是有所指。

“乌利瀚选择穆格勒,而不是和乌兰巴尔沆瀣一气,不是因为乌利瀚是穆格勒的盟族,是我为了草原着想。”

“这生生不息了千年的地方,我不愿让鸠来强占做居。”

“你愿意吗?”

必勒格一句话直击人心,让海日古握紧拳头,也让在场听到这番话的众人久久不出声。

男人刚要走的时候,有一士兵急匆匆从外跑了进来,跑到额尔敦塔娜的面前喊:“公主!族外有人求见您!”

额尔敦塔娜感到意外:“什么人?”

士兵看了海日古一眼,道:“手里拿着穆格勒令牌,不知是不是穆格勒的将士。”

特勤一听,立刻反应过来这或许是在外的将士,而现在能找到小叶铁铊部的将士,除了狼师没有第二支。

他道:“是西处的狼师。”

额尔敦塔娜立刻招手:“赶紧让他们进来!”

士兵应声快速跑回去,他的速度很快,就在海日古站不住想要一起过去的时候,士兵便带着人飞快返了回来。

所有人都很欣喜,但喜之后,紧接而来的是怪异。

从族外走进来并不如他们所期望的那般是数人军队,而是只有寥寥几人,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血,像极了刚从地底狱沼爬出来的一样。

他们浑身是伤,几乎要辨不出面容。符€€和阿木尔也在此时赶了过来,谁知脚跟还没停稳,为首的一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符€€看了半响才认出此人是谁,他不确切地唤了句:“吉日木图?”

地上之人正是此次同勃律一起前往西处,伴其左右暂替符€€之位的吉日木图。他瞎了一只眼睛,脸上的血液似是被风吹的,已经凝固。

他的身后,随之又扑通跪下了几人。符€€惊诧地向吉日木图身后看去,之间几名将士的中间,躺着一个已死多时的狼师将士。

没有勃律,这几人里面没有勃律。

符€€迫不及待地上前两步,大声喝问:“怎么只有你们几个?殿下呢?殿下在哪!”

四周蓦然鸦雀无声,所有族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静的只有呼吸此起彼伏,还能听到刮着耳廓的冷风,更甚于他还听到了夜晚地上簌簌跑过的动物。

他觉得他的心突然之间千疮百孔,冷硬地怎么捂都捂不上。

“狼师的人呢?殿下呢?”符€€瞪着地上的人,颤着嗓音,复又问了一遍。

“都没了……”吉日木图哑声低道,“特格喜回来的路上也死了……若是……若是我们脚程再快点……他本来……不会死……”

阿木尔当即望向地上失去血色的人,被血浆裹住的男人已经认不出面容。

吉日木图喃道:“我们本来赢了,但哈尔巴拉带兵突然出现,我们措手不及……他们还有中原兵,两方军力悬殊太大,根本赢不了……”

“我们的人都死了,后方驻扎的营地也被踏平了……就剩下我们几个……”

宝娜心急如焚,跑过来急冲冲道:“所以殿下呢?殿下呢!”

吉日木图按住受伤的胳膊,用一只完好的眼睛看着女子。他颤着气,哆嗦着嘴唇,艰难吐了几次音,都没完整的吐出来。

“殿下……殿下他……”他凄切呜鸣,整个身子弯弓埋了下去,一拳砸在草地上。

他的身后,有个士兵哽着嗓音替他回答:“我们只看见期间殿下被哈尔巴拉围攻,之后就不知去向……战场里死了太多人,黑了几乎十里草地,根本找不到殿下。”

“如今殿下怕是已经……”最后那个字,他不敢也不愿说出口。

其其格失魂往后踉跄了一步€€€€是她的母族间接害了小殿下,若纳曼部能增兵,西处的战况不会如此惨烈,亦不会死这么多人。

宝娜睁大眼睛,连连摇头:“不可能!殿下没有死!殿下才不会死!他一定是被乌兰巴尔抓走了!”

她转身如抓住稻草般抓上符€€,急道:“符€€,你告诉我,殿下是不是被乌兰巴尔抓了?”

符€€被她摇的一晃,堪堪回过神看过去,但他也不知道勃律是不是被乌兰巴尔抓走了,他们没有任何有利的消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宝娜。

必勒格却在这时替他说:“我们的探子没有人探到乌兰巴尔俘虏的讯息。”

宝娜不可置信地看向必勒格,听出了他这话的言外之意。她叫道:“不可能!殿下不会死,他就是被乌兰巴尔抓走了!”

“去探。”海日古率先镇定下来,马上唤人开始下令:“再让人去西处仔细搜寻三殿下。”

宝娜这次把矛头对准了特勤,怒道:“殿下都被抓了,还探什么寻什么啊!”

阿木尔上前赶紧拽住女子的胳膊呵斥她:“现在还不清楚殿下到底如何,还有一线希望,你冷静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宝娜一把甩开阿木尔的手,“殿下答应过我,他不会死在战场上,他一定是被乌兰巴尔的人抓了!现在你们一个个不去救,还在这里站着探消息,难道等殿下和消息一起回来吗!”

她把四周的人环顾一圈,暗自咬牙:“好,既然你们都不去救,我去救!”说着,她推开符€€,就要向着外面跑。

“你给我回来!”阿木尔眼疾手快一把扯回宝娜,“你给我老实待在这里,哪也不许去!殿下自有我们去找!”

“你!给我看好她了!”他把女子顺势往符€€怀里扔,“你留在这里,护好他们,我亲自带人去西处搜寻!”

第一百五十三章

阿隼被看押在草地上的位置离他们不远,听得看得均是一清二楚。虽然双方说得是草原语,但“殿下”两声熟悉的音节一出来,让他飞快抬起头,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这一年来他在勃律的督促下草原话精进了不少,现在勉勉强强能听懂个七八分。期间,他们的交流中数次流露出一个字眼,让他浑身的血液逐渐僵凝。

他努力把他们说的话连贯在一起,之后不动了。

€€€€他们说……谁死了?

阿隼的视线从吉日木图的身上僵硬挪开,又紧紧抓在了正大喊大闹的宝娜身上。他看见阿木尔一掌就制止了女子要往外跑的行动,听见他们下令要去西处战场搜寻。

€€€€搜寻谁?

他重新把目光落回吉日木图以及身后将士们浴血的兵甲上,呼吸猛然一滞,气息卡在胸腔,让他吸不进呼不出。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他才恍然大咳喘气,颤抖着身子剧烈喘息。

由于事出突然,没有绳子更没有牢帐,仅是用几名将士看押,所以根本没有时间给他捆绑。阿隼的双手伸到身前去揪令他窒息的衣襟,手指狠狠抠进布料中,趴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眼眶通红,心在强烈跳跃,扑通扑通震动着胸腔,一路跳上嗓子眼处,弹响他的神经。

再次抬头,不远处的人已经乱了,周围又乱遭起来,但没有人注意到他这里。

必勒格在额尔敦塔娜的相送下离开小叶铁铊部,必勒格带着其其格同符€€和宝娜回了帐子,阿木尔也不见了人影,估摸着去备马准备前往西处。

阿隼十指抠住地皮,揪住草根,仿佛用了最大的力气。他手指越攥越紧,心在高处晃颤的厉害,是马上就要从悬挂处坠落的惧意。

他静了有半刻后忽然撑起身子,从地上悄无声息爬了起来。他的背后是一片帷幕,前面站着正交谈的士兵,能跑出去的路只有身前硬闯的一条。

阿隼急促呼吸两口气,突然发了力,向着两个士兵撞过去。狼师士兵一时不察,两人被这股冲力撞得后散,但到底是会武的,身子还歪着,但手上却速速回了过来,一刀一掌向着阿隼而来,欲要把他重新摁回去。

怎料男人反应迅速不似常人,轻而易举就避开了攻势,还两招打的二人不得不后退身形。

阿隼趁机跑出来,直直向着最近栓的一匹马跃去。他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短柄,一刀砍断了拴马的绳缰,握着剩下半截吁声策马,动作快到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扬蹄狂奔了出去。

“人跑了!”两个士兵在后面大声呼喊,动静很快把将回到帐中的符€€和海日古重新引了出来。

符€€出来后只能看见一个背影,见状他立刻看向看押阿隼的地方,结果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他二话不说就要去追,怎料却被一掌给捞回了原地。眼瞅着人影越来越小,他暗骂一声,扬头喊人:“赶紧给我追!”

话落,几个将士策马应声前后奔了出去,符€€这才扭头去看拽住他的海日古。

特勤神情严肃:“他现在没什么用,跑就跑了。”

符€€狠狠皱眉,烦躁地嘁了一口。

“就算跑了,也不见得能回到大庆。草原这么大,他一个中原人找不到方位,能耗死在这。就算能回去,赵长辉也不会让他活着回去。”海日古松开手,“现在确认勃律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符€€望向吉日木图的方位,从西处回来的狼师士兵满面衰颓,有几个族人正在帮他们包扎伤口。

“回来的只有这几个?”海日古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声问。

男人不忍地收回目光:“我应该跟着他们一起去的。”

海日古说:“哈尔巴拉这一仗,能这么快就率大军前往西处,定是有人通风报信,他们是专门冲着勃律去的。”他看着符€€,忽然想到一件事,肃声问:“哈尔巴拉这些年一直在针对勃律。符€€,十一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阿娜是怎么死的?”

十一年前发生的事,勃律回来后从未跟他们提起过,就连舒利可汗问起也只得到了简易的回答。

符€€摇头:“这件事他连我们都没细说,我们自然也是不敢问的。”

海日古紧紧锁眉,心中愈发的不安心。他们谁都不知道十一年前勃律在乌兰巴尔部发生了什么,如今人再次落入哈尔巴拉的手里,他想不出乌兰巴尔的疯子会怎么对待小殿下。

这次意外的没有得到俘擒的消息,难道勃律真的战死在西处?

海日古捂住面孔,顿觉肩上砸下了一块千斤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深夜笼罩了每一个人。阿隼策马一路狂奔出小叶铁铊部,马蹄狂乱踩过任何地方,跃着人的头顶撞出了部族。

他在草原上疾驰,身影很快就没入了黑暗。他无心去理会身后从小叶铁铊部坠出来的人马,只闷头一刻不停的向前跑,约莫有着半刻,身后就失了额外的马蹄声,不再驾马追人。

阿隼没做多停留,也没心情去望身后跟着的人是不是真的离开了。他依旧马不停蹄的凭借来时的记忆直线朝远处跑,识路的人会发现,他这走的方向是往穆格勒而去。

可惜今夜不是月圆之夜,弯牙月也被深深掩藏在云层深处,透不出光亮。他在无月之夜下迷了方向,在漆黑广袤的草原上犹如一头乱撞的鹿。

阿隼攥着绳缰的手不住颤抖,入目的漆黑让他焦虑不安。他骑着马在草原上茫无头绪地打转,直至黎明时分,金乌在他身后渐渐洒出光辉,他才重新找到方向。

似是天神眷顾,又似是误打误撞,他离穆格勒已经不远了。阿隼驾马穿过空无一人的部族,寂寥裹绕着他的身影,冷清的空气刮过面颊,沉重的马蹄声撕裂了穆格勒多日的死寂。

他快速穿过穆格勒,穿过狼师,越过主帐的时候,并未多留恋前些日子还在这里的温存。他愈往西处跑,愈能嗅见空气中弥漫渐浓的污浊血气,从风吹起来的散乱沙土草屑之中,能看到此处曾经的激烈交锋。

西处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骸。战败的旗帜歪斜地插在地上,在风中残破摇荡。

阿隼跌撞着从马背上滑落到地,身边的马因为持续奔波一夜,此刻已经累的气喘吁吁,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再也不动了。

他望着前方在金乌的照耀下毫无声息的战场,心中是难言的恐慌和惧怕。他往前一迈,想跳到战场里去寻找熟悉的人影,可这一步踏出去,腿竟是发软的,险些让他支撑不住跌到在地上。

阿隼喘口重气,缓和着发晕的头脑,用力让自己挺直双腿走进漫天亡魂无归途的风尘灾乱中。

他颤抖着双手,惨白着面孔,徒手一个个去翻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人。他嘴上喃喃,不知是在念叨着什么,整个人慌神无序。

他看到一个就去忙乱地翻一个,把地上死去的每一个人都翻了一遍,从最初的翻到十步远的位置,翻过来看清楚不是记忆中的那张脸,便立刻去翻下一具。

他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慌张无助。他气息愈发不稳,不知是被浓烈的血气呛得作恶,还是心中极度的紧张作祟,他开始剧烈咳嗽。

一声咳过一声,咳得眼眶润红,咳得要把心肺吐出来。下刻,他死死用手捂住嘴,把自己的声音堵在了嘴缝里面,手下的动作不断,依旧翻着尸体。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

€€€€在哪!在哪!到底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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