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律自打进去后就没再出来,直至月圆落下,客栈闭了店,大堂没了人,他也没出过屋子半步。
阿木尔自打吃完饭后就一直留意着勃律的那间屋子,可是许久都未曾从里面传出声响。他担心人出了事儿,又担心人活要面子,宁愿饿着也不出来,于是他端着食案来到房门口,重新敲响门板。
敲了三下,里面无人应声。阿木尔眼皮一跳,立刻要踹门闯进去。他本来以为这次也无用功,怎料腿一蹬猛一用力,两扇门“咣当”一声撞在了两边的木板上。
男人吓了一跳,谁曾想这门的门闩竟从里面打开了。
房子里一片漆黑,唯有透过窗子洋洋洒洒照进来的月光,让他看到一个裹着厚实的身影坐在凳子上,正背对屋门,面朝大敞的窗外发愣。
这时,一阵秋风凉意习习地从窗外吹进来,惹得阿木尔都打了个寒颤。
他吃了一惊,赶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跑过来,把窗子合上,边合边责道:“怎么开上窗了?”
勃律面无表情看着面前跑来跑去又是关窗又是给他点烛火端碗筷的阿木尔,没吭声。
阿木尔把碗筷推到转回身的勃律眼前,见他久久都没动,叹口气,好言劝道:“总要吃点东西,这是公主走之前吩咐后厨下的面,我来端给你。”
勃律咳嗽两声,眼睛扫了下桌面上冒着热气的碗,淡淡问道:“他们人呢?”
“符€€在后院喂马,公主和那个中原人回去了,必勒格睡下了,他明日还要忙着置办落脚的宅子。”
勃律不悦地皱起眉:“宅子还没好?”
“听他的意思,是京城的工匠偷懒迟了速度,还没修整好。本该前些天就完工的,不然我们也不用住在这。”
“这都多久了,还没弄好。”勃律念念叨叨,瞥了会儿桌上热乎乎的面,到底是肚子先不争气。他身子在凳子上往前蹭了蹭,裹着厚裘伸出一只手,拿起筷子在碗里翻了翻,夹起一筷面条送进嘴里。
他们这些年一直没放弃,一直在四处寻找能解勃律体内寒毒的药方。这种毒出于西域,流于各个大漠,草原治不好,他们便慕名去了漠北,找到漠北的一位医师,在那里待了少说有一年,结果最后却连大漠都没法子,也是直到那时,他们这才真正意识到,勃律中的并非是西域寒毒。
回来后,他们辗转进了中原,开始求医中原的郎中。小叶铁铊部离凉州进,为了方便养身子,减少来回波折,他们便入了凉洲城,住在城中寻访。
可惜他们把凉州乃至附近的大夫都看了一个遍,还被人诓去深山老林见了个疯婆子,喝了一堆黑乎乎的药,却什么效果都没有,勃律依旧时不时就会毒发,整个人的温度愈发低,血都是凉的,像是被浸到了寒冰中数载。
而就在快彻底失望的时候,不久前,他们偶然听说中原有名四处游历的神医,救了无数条从死门关拉回的人命。本是没人知晓行踪,可这神医碰巧因为西部的战乱来了东越,要在上京小住一年半载,他们这才来碰碰运气。
阿木尔盯着勃律吃完了一碗面,这才松口气。他起身把碗碟收入食案上,转身要将东西送下楼。
忽然,身后桌子旁的青年低低叫了声他:“阿木尔。”
男人应声回头,以为勃律是有事吩咐他,可他转过来了,却见人黯然地藏在阴影里,让他心头莫名一缩。
青年顿了须臾,说:“我们要不回去吧。”
“回哪?”这一句给阿木尔问懵了。
“回草原。”勃律落寞地盯着摇曳的烛火,说:“我们回草原,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我们千辛万苦才找来上京,千辛万苦才寻到这一步,你这是打算放弃了?”阿木尔听后不免有些失望和错愕,但他看着勃律灰沉地眸子,心还是揪了起来。
他走回来,放下食案,来到勃律身边替他掖了掖漏了一条缝的裘衣,叹了口气:“我知道,这些年来来回回希望又失望,我也很害怕。但这回不一样了,听说那人厉害得很,定能把你的毒解了。”
“所以你别担心,也别紧张。明日你就待在这里,我们去寻那个神医,一定把人带到你面前,把你治好。”
勃律垂下头,默了一刻,无力地点了点。之后,他感觉到胳膊上的力度散去,随即听到阿木尔出去的声响。
关上房门前,男人对他说:“有事唤我们,我们就在你隔壁。”
随着屋门相碰,屋内重新归于平静,唯有桌面上的烛火还在闪烁。勃律缓缓抬起眼帘,静静注视着烛光,一点点看着烛身滑着蜡油消耗。
良久后,他起身将其吹熄,抹黑爬上方才阿木尔铺了好几层厚褥子的床榻,缩进去阖上眼睛,努力让自己进入异乡下的睡梦。
翌日清早,勃律就被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给吵醒了。他不耐烦地在榻上翻了个身,睁开眼睛时看到陌生的幔顶愣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想起来自己如今是在上京城,早就不在草原的帷帐了。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躺在床上咳嗽了好几声才坐起来。穿衣走到桌前,发现上面已经摆上了粥和小菜。
他站在桌边想了会儿,才慢慢坐下吃了起来。吃完后想起阿木尔昨夜离开前的话,去隔壁敲门没人应,才得知他们一大早就出发给他寻那名神医了。
于是他只好叫来小二把食案收下去,一个人百无聊赖地重新回到屋中,打开了窗子,作死地窝在窗沿下一张软塌塌的软榻上,支着脑袋对着窗外吸了一大口。
€€€€还是草原上香。
勃律皱起眉,觉得吸这一大口,鼻尖已经环绕了上京的胭脂粉黛。他揉揉鼻子,觉得身上裹一件有些冷,于是他蹬上鞋下了地,又去抱了床褥子放在软榻上,这才踢掉鞋老老实实钻进去不动了。
片刻后,勃律实在是闲的发慌,在温和的温度里眼皮开始打架,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这次睡了多久,被吵醒时太阳已经高挂,楼底下传上吵闹和乱跑的人声。勃律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入耳的第一句就是从下面传来的一声大嗓门,一群人像是在质问掌柜,在店里翻找着什么,一间间房门一张张桌凳撞得咣咣响,吵得他头疼。
第一百六十三章
勃律晃晃悠悠地坐起来,决定等见到额尔敦塔娜的时候,让她身边那个商贾少爷赶紧给他换一间客栈。
他闭上眼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下地胡乱披着毛裘去开屋门,看看楼下是哪个夯货在那里吵闹。
楼下大堂里站着几个持剑的人,原本的客人早就跑没了影,桌上还七零八落散着没用完的饭碟。掌柜的被这阵仗吓得哆哆嗦嗦,颤着腿立在他们几人面前,结巴起来:
“几、几位爷,我这、我这真的没有这几个人啊,真的没有。”
大堂中央站着一个一看就是大人身份的玄衣男子,此刻抱着剑默不作声地端量着一楼各处,他带来的人还在下面查着一间间客房,毫不客气地撞门声正是扰了勃律睡觉的源头。
玄衣身边还站着一人,操着大嗓门嚷嚷:“这些人今早分明是从这里出去的,你还说没有!”
掌柜擦着虚汗,奉承着:“这,这上京有像您几位这样的官爷在,还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草原人啊。”
下面的人还在吵吵着,楼上刚踏出来的勃律听到这几席对话,瞬间被浇清醒,听懂了七八分。他睁大双眼,头从木栏上缩了回去,双手也从上面慌乱地撤下。他揪住裘衣,站在屋外不知所措。
€€€€今早?是来抓他们的?
勃律心里咒骂了一句。阿木尔他们是怎么办事的,不是说进城用了中原的路引就不会被人发现吗?
这时,像是下面的人查完了,一个个正在同玄衣男子禀告。听到没有可疑人,玄衣男子制止了身边男人的声音,对着几人边吩咐边抬头往二楼瞟:“查楼上,若真的没有就……”
突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这一眼,男人看到了一个深深刻在他印象里的面容,也就这一眼,上头的人便飞快扭身,跌撞着逃进了身后的屋内,砰一声关上房门。
祁牧安一时愣住,闪瞬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但下一刻,他的动作比他的头脑反应还要快,已经飞身跃起,踩踏着桌凳木板飞到了楼上。
勃律没看清下面的人,听到他们要往楼上查便想也不想地转身逃进了屋子。他在屋中惊慌失措地左看右看,心想自己应该藏到哪里才不被发现。
正紧张寻思的时候,他敏锐的听到隔着一个门板的屋外传来脚根落地的声音。他当即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别的,抱起佩刀慌里慌张地直奔外敞的窗子。
勃律站在窗边往下瞥了一眼,觉得高度还行之后,就手脚并用开始往外面翻。
他边翻边在心里骂骂咧咧,把阿木尔和符€€拎出来骂了一个遍,又把必勒格骂了一个遍,觉得额尔敦塔娜是个女人,于是骂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换成把公主身边的商贾骂了一遍。
€€€€该死的,他们找的这是什么破客栈!阿木尔和符€€怎得还不回来!
勃律一手抓着刀和裘衣,一手扶着顺着外沿往下跳。他脸色彻底黑下来,哪曾想自己还有这么狼狈的一天,若是换在以前,再多的人围上来都是一刀子就解决的事情,然而现在呢,自己只有逃跑的份。
祁牧安推开房门的时候,只看见了一角消失在窗外的衣边。他快步跑到窗前探头向下看,看到那人已经落到地上,朝着西边跑走了。
他抓住窗框,紧紧叩着木条,目不转睛地盯着跑远的身影,一阵恍惚。
不止脸像,就连背影也像……可若是他的话,根本不会选择这种方式逃跑,而是直接挥刀而上闯出去。
祁牧安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离开窗边。
€€€€自己是思念入了魔,看谁都像他。
此时楼下的人也赶了上来,问他追不追。
祁牧安揉揉眉心,睁开后再次看眼窗外,低声说:“追!”一声令下,他带来的人立刻跑了出去,往西一路追人。
出了客栈跑出几步远,勃律仍不敢掉以轻心,脚下步子不停,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奔。
他拢着刀和衣服,一路穿过热闹喧嚣的大街,毫无头绪地凌乱跑着。然而上京城这么大,他莽撞的从客栈出来,不知道自己是跑到了哪里,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心里想的全部都是怎样甩掉客栈里的那波人。
不久后,勃律渐渐的开始体力不支,连连喘气,只觉浑身发冷,脚下的步子迈得也愈发的缓慢。他刚要停下来休息片刻,也就在这时,从身边经过的万千缓慢的脚步声中,他听到了几道快速的步伐声正在向他而来。
勃律回头张望了一眼,从许多人里一眼瞧见了挂剑的身影。他急忙扭回头,大口喘气,握住刀的五指收了收,盘算着自己如今一刀子落下去能挥出多大的威力。
€€€€真是一群紧追不舍的虫子!怎么从客栈里这么远闻着味儿都能找到他!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朝前跑,身上的裘衣在奔跑中耷拉下来,无法完全裹住身体,风一吹夹带着肌肤上原本的寒冷,刺得他直打颤。
他开始头晕,开始视线模糊。他心知自己不能再运气强撑着跑下去了,但他也不能被后面那群人抓到。
勃律艰难的撑着神经,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小摊,转眼看见一处偏僻的小道,他想也没想就闪身跑了进去。
这条道连着隔壁街,道上人极少,只能看到前面迎面走来的两位身影。勃律扶着墙停下,不住喘气,喘完了咳嗽,眼前的景象愈发朦胧,黑点一个个窜上来。
他往下咽了咽,晃晃脑袋,继续向前走。身后没再听到紧追的脚步声,这让他一霎那间放松了不少。然而随着松气,紧接而来的就是剧烈的眩晕感。
勃律身影摇晃,再也支撑不住,往前虚了两步,最终白着脸色直直地倒在地上。
同时,对面二人蓦然驻足脚根,惊愕地瞧着正好晕在他们身前的男子。元胤合上扇子,视线在人的脸上转了一个来回,吃惊道:“死了?”
“没死,晕过去了。”身边,容瑾昱俯身探过后说。
“这大街上的,怎么就晕过去了?”元胤为难地看着躺在脚尖处的人,“别是看我穿的不凡,找茬的吧?”
容瑾昱听他这么说,失笑道:“早跟你说过出来穿的别这么招摇……不过这人是真晕过去了。”
元胤扬眉,听到此拽着容瑾昱想走。
男人说:“你不发发你的善心,把他带回去?”
元胤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人,满脸不解:“我为何要管他?”
“攒功德啊。”容瑾昱说着,已经蹲下身去扶人了。
元胤拗不过他善心大发,只好帮着也去搀人,谁知这一手下去,碰到了冰凉。
“这人可真冷。”他搓搓手,掂着点衣袖再次去扶。把人完全扶起来后,元胤眼尖地看到了此人怀中抱着的一柄宝刀。
是草原刀。
他和容瑾昱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蓦地勾唇笑了起来,甚觉有趣地把眼前昏迷的人儿打量了一遍,说:“看来今日我这功德,是非捡不可了。”
漆黑下,勃律昏迷间只觉身子浮了起来,就像飘在水中一样,但漂浮没多久就重新落了底,像是身上绑了千斤重的石头,让他怎么都起不了身。
等身上的重量消失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头顶不是耀眼的太阳,而是亮堂的屋顶。
€€€€他这是回客栈了?
勃律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张望一圈,看到了宽敞的屋子,和周围摆放的安静精致的器皿和桌案木凳,这才从陌生的环境中得知自己并非回到了客栈。
他这是在哪?
勃律心里不由得升上来一股不安。他撑在床榻上的手猛然一缩,要去找逃跑时拿出来的刀。他在手边焦急地翻找着,结果一抬头,却看见自己的佩刀安安静静地躺在榻边的高案上。
勃律像是找到了依靠般松了口气,扯过裘衣罩好后,下地把刀挂在腰间,这才走出屋子。
屋外有一个大院子,静悄悄的。勃律站在屋门口看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一棵古树下。
树下坐了两道身影,正在边喝茶水,边悠哉小声交谈着什么,离得稍些远,他听不太清。
其中面对屋门的男子浑身呈现出达官显贵相,身着金边白衣,衣摆上锈着金灿灿的纹样,被褶皱和石桌藏了一点,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是莲花瑞兽。而背对着他的人,则坐了一个青衣男子,较为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