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119章

“醒了?”元胤放下茶盏,抬帘看到站在屋门口的青年,笑着点点头。

勃律犹豫着,也是点头回了一礼。他慢慢走下台阶来到二人身边,这才看到另外一人长着一副温润的眉眼,上下一股书卷气。

“要不要喝杯茶?”元胤给勃律斟了一盏,问。

勃律收回视线,淡淡瞥一眼,回绝了:“不了。”

元胤笑着也不觉尴尬,而是打量起这个青年,目光不动声色朝他腰间挂着的宝刀瞥一眼,笑道:“公子可是身有不适?为何会倒在小巷里。”

勃律这才反应过来是这人救了他。他想着中原礼节,堪堪谢过:“多谢这位公子搭救。”

“无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在攒功德呢。”元胤眯着眼笑,让勃律看不出这话里究竟是玩笑还是真实。

“在下瞧着公子不像中原人士啊。”元胤佯装无事,邀人坐下后,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勃律立刻警觉,抿了抿唇,秉着礼节小心翼翼回答:“家母是大漠人,自然生的不似中原。”

“哦?不知公子家在何处?”

“凉州,在下从凉州来。”

元胤恍然大悟:“凉州?也难怪,那里挨着草原,美人也不少。”

对面的容瑾昱听到他这番话,凉凉抬眼望过来。

男子笑了笑,继续偏头好奇心极强地说:“不知公子来上京是游玩吗?”

勃律皱起眉,在对方一问一答刨根问底下自己处于劣势,这个话题应该尽早结束。他不太耐烦地说:“寻医。”

元胤的好奇是真的被勾了起来,他往前凑了凑还想继续问的时候,勃律直接起身,冷淡地冲他们二人做礼要告辞:“今日多谢公子相救,在下感激不尽。若公子哪日有需,可来如安客栈找我,在下定鼎力相助。”

元胤“诶”了声,叫住勃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去了如何找你啊?”

“穆尧。”勃律一刻钟都不想待下去,报了名讳扭头就走。谁知他刚转身,一个人大步流星地就从前院踏进来,黑色身影笔直地撞进他的眼中,令他生生滞住了脚跟。

“陛……”走进来的祁牧安话头都没吐出来,撞见正立在眼前的青年,突然僵住身子动弹不得。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面色苍白的男子,仿佛这瞬间心跳都停了下来。他全身小幅度地颤抖,握着佩剑的手越收越紧,另一只垂在身侧,指尖微动,有一股想把人抱进怀中的冲动。

他将近三年日日夜夜都在记忆中想念的人,现在正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死而复生,触手可及。

可祁牧安也在心底不断问自己,他是不是今天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再次睁眼的时候是不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又或者他这三年来都在梦中,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草原,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他一直都在好好的活着,草原没有发生战乱,他也没有上战场,他们如往常一样偷溜出去玩,他和他都好好的。

他不敢眨眼,却又想眨眼。他生怕间隙中连这点贪念都不让他拥有,又想赶紧回到曾经那段时光里。

勃律再一次看到这个人,看到阿隼光鲜明亮,就在自己几步远的地方,却感觉他们之中隔出了一条沟壑。

勃律曾经想过,以后他和阿隼再在中原见面会是什么样子,他也想过,或许自己早早的死了,那可能这后半辈子都不会见到。

当然,见不到更好。但他怎么也没想过,重逢会来的这么快,来的这么突然。

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各种复杂的情绪参杂在一起搅和着他的胸腔和神经。

他现在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他再次遇见这个人?

勃律情不自禁后退一小步,还没站稳,就见对面也向前迈了一步,当即他顿住身形不动了,而看他不动,对面也缩回了脚。

元胤乐滋滋地看着这场面,打开折扇扇了扇,不嫌事儿大地开口:“认识?难不成是老相识?”

“是。”

“不认识。”

两道声音同时出声,一个颤抖着嗓音磕磕巴巴,一个却干脆利落。

勃律垂下头,再次向元胤拱手道:“多谢,告辞。”说完,他没有丝毫迟疑,手在裘衣遮挡下死死抓住衣袖,眼神直落前方,擦着祁牧安的肩膀向外走。

第一百六十四章

祁牧安嗅到身边掠过的气息沾着淡淡的草香,是他曾经抱过和沉迷的味道,这熟悉的感觉就算过了百年他也不会忘记。

男人下意识伸手要去攥擦肩而过的人,然而却落了空。

他心猛地一缩,回头再看的时候身后已经没了青年的身影。

元胤斜瞧他一眼,喝口茶扬声道:“祁牧安,你在那儿傻站半天了,到底要给朕禀什么?”

祁牧安被他这句扯回神,也不知是顾不上答元胤的话还是没听见,总之直接撇下还在悠闲喝茶的二人,骤然转身直径跟着离开的人追了出去。

出了宅子,祁牧安按耐不住激动,飞快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寻找方才青年离开的身影。那人像是在逃避身后什么东西似的,走的急快,此刻已经走到了与这条道相交的商街上,即将没入人流之中。

祁牧安一眼抓住了勃律挤着人流前行的背影,能看出他的迟疑和迷惑,亦能看出他根本不了解上京城,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哪里,又要如何回到下榻处。

男子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就在勃律四处观望辨认四周时,他已经拨开人群跑到青年身后,在还不待他查觉一掌先叩上其肩膀,把人摁牢了以后,另一手顺势滑到腰间,将人往怀中带。

他本以为勃律会在他手下反抗,也做好了就算挨打也坚决不放人离开的打算。然而怀中人虽然惊了一跳,也确实出了抵抗的招式,并用手去掰他的力度,可是他惊讶发觉勃律打在他身上的力道软绵绵的,根本奈不了何,也无法挣脱,更是锢的怀中人跳脚。

他隐隐感觉到男子从衣服下层透上来的寒气,不禁愕然。

这才初秋,为何他身上这般凉?

“你放开我!”勃律咬牙切齿,不断手脚蹬踢着拍打着,似是被勒疼了,开始皱着眉一阵一阵吸着气。

可祁牧安哪会轻易放开他,看向怀中人的眼睛通红可怖,怀里就像揣了块失而复得的珍宝,必须紧紧攥在手心里才能得以安心。

他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下无视纷纭,把一个男人强行抱回了宅子,于是,元胤和容瑾昱便看见去而复返的祁牧安搂着刚离开的穆公子风风火火地又重新闯了进来,看也不看他们便踢开一间屋子进去,关门前还能听到男子怀中人气愤骂咧的声音。

时隔三年,他重新触碰到这个让他梦寐不忘的、致使他沉沦下半生的人,很长时间都无法冷静,欣喜、震惊和诸多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

他立在勃律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束手无措,眼睛在他身上飘忽不定,四处瞄着,落在哪也不是,手更是离不得半寸,非要掌着有血有肉的人才能刺激他的神经,告诉他眼前并不是幻觉。

各种情绪交错混杂充斥着脑海,让他一时间想不明白,自己分明看到了勃律的尸体,为何现在会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几年他夜夜做梦,有时会梦到五年前离开大庆的漫天追杀,有时能梦到血流成河的草原,梦的最多的还是被血糊满身也看不清脸的勃律。每每这时,他都会惊恐心悸的从梦中醒来,望着月亮再也难以入睡。

就好像是上天可怜他一样,不忍他煎熬,于是把人还给了他。

“真……真的……真的是你……我以为你死了……”祁牧安盯着勃律思念入骨的面容,语无伦次又喜出望外,“没有死……原来没有死……太好了……”

勃律最后挣动几下依旧无效后,索性便放弃了。他喘着气瞪着离自己十分近的男人,冷笑一声,说:“是啊,托你的福,我可不就是死了。”

他一手反扣住祁牧安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死死的抓着,一副要把手掌从自己身上掰扯下来的狠模样。

他凑近男人几分,讽道:“都是因为你,我已经死在了草原上,你为何还敢出现在我的面前,不怕我向你索命吗?”

“你……”祁牧安愣愣看着勃律,从那双黯淡的浅瞳中,他觉得眼前人和记忆里的有些不一样了,不笑了也不鲜活了,那个带着他无拘无束驰骋在蓝天白云下的小殿下好像不见了。

他心里刚升起的欢喜没来由的变成张惶。

“没想到啊,听说我死了,转头就跑,跑来这享荣华富贵了。”勃律打量了下祁牧安身上的衣衫,嘲道:“可你不是大庆人吗?不回旧主人身边,跑来东越?这是又换新主人了?”

勃律收回目光,嗤笑一声:“你摇尾巴的方向换的可真勤快。你这新主人知不知道你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昨日能抛了旧主子,今日能叛国转入敌国,明日指不定就能抛了他。”

“真是打的一手的好算盘。”他句句诛心:“捡到你,算他倒霉。”

祁牧安颤抖着肩膀,微微垂下头乞求道:“你别这样说……”

“那天是我错了,海日古说的对,把你留下来确实是个隐患,当初我就该一刀杀了你。”勃律继续冷声:“就当我眼瞎喂错了一条狗,时至今日也都是我自找的。如今我再发发善心,我不怨你,但此生也不想再看见你。”

说着,他去打落祁牧安的手。以为这番话能让这个男人放开他,哪料话起了反效果,这人竟是把他抓的更紧了些,一掌将自己捞进了他的怀里抱住,力道大的仿佛要把他嵌入体内。

男人发了疯似的把他锁在双臂间,在他耳边促道:“你说的都不对,我不是……我不是跑来享什么荣华富贵,我以为你死了,我……胤承帝他能帮我……”

他说的颠三倒四,勃律着实没听懂,却听懂了下面的话。

“你别走,别再离开我了……我错了,是我不对,你若生气,怎么说我都行,骂我也好打我也罢,千万别说自己……”

勃律讥笑:“你是觉得我死一次不够,打算再杀我一次吗?”

祁牧安双臂顿时一僵,趁着机会勃律用力推开他逃离了怀抱。他直冲冲越过男人要推他身后的门离开,然而手还没搭上门板,后头的男人便反应过来再次拽住他。

勃律被他三番五次的动作激怒了,扭头大吼:“你到底想干什么!非要亲手杀了我才满意?”他瞥去祁牧安腰际悬挂的剑,两步上去不待人制止,就把剑拔了出来塞到男人手上。

他说:“来啊,杀,你现在就杀!我在这天底下多留一天就难安一天,死了也好,反正我早该死了,三年前就该死了!”

祁牧安手一抖,剑摔到地上,发出宝剑的惊鸣。他顾不上拾,把勃律在手心攥得死死的,半点都不松。

“你不会死,没人让你死,我也不会让你死。”他说:“我带你回去,我们回去好好说。你告诉我,既然你没死,为何不来寻我?你又怎么来东越了?符€€和阿木尔也在吗?宝娜也和你们一起来了吗?”

“闭嘴!”

这句话彻底让勃律失了理智,再也控制不住地崩溃咆哮起来。祁牧安愣住,手也僵在了半空。他诧异地看见勃律湿了眼眶,泪水转瞬汹涌地翻滚下来。

男子狠狠瞪着他,抖着肩膀斥道:“谁让你叫她名字的?你不许提宝娜,你不配提她!”

“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你明知道实情你不告诉我,你说过要护我的,你食言了!”

“可是我又想你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我想了好久好久,我猜你为什么离开猜了三年!他们说我死了你就信了?你竟然就敢这样跑走了?你怎么能离开呢?你不应该离开啊!”

他从没见过勃律哭的这么厉害,哭的浑身都在颤抖。

勃律吼着吼着开始猛烈咳嗽,声声咳得吓人。他双手死命地扯拽住衣袖,顿觉一片寒冷,冷气入骨,骨头开始钻心得疼,啃食的疼,疼的他直打哆嗦,两眼发黑,不断抽气。

他咳嗽着,再也喘不出一句话,咳得五脏六腑都在震动。

祁牧安环着他慌张失措,怀里人儿的温度从一开始他就发觉很低,现在却愈来愈冰冷,冷的他都打了个寒颤。

勃律只觉浑身的体力都被抽离干净。意识再次失沉的那一刻,他觉得抱着他的人的温度好温暖,四周都裹着他,让他无边安心。他感觉到自己被搂着站了起来,身边人大声向外催促喊着什么,很是着急。

不一会儿,他就彻底什么都感知不到了,陷入一片漆黑。

这次他晕得彻底,再次醒来已经是翌日了。

勃律觉得全身上下疲惫不堪,只能先幽幽睁开眼帘。他迷迷糊糊中盯着屋顶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方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怎么又换地方了。

勃律舔了舔干涩的唇瓣,艰难地坐起身子,刚坐直,身边便伸来一只手臂,手上端着一个温热杯盏,碰到他的嘴边。

勃律愣了愣,顺着手臂看过去,看到阿隼担忧的面孔。

男人垂了垂眼睛,往下咽了咽,觉得喉嗓干燥至极。于是他抿抿嘴,不太情愿地把杯盏接过,一口一口饮尽温水。

祁牧安盯着他把水喝完,接过杯子放回手边的桌上。

两个人静默了许久,勃律到底待不下去,慢吞吞坐到床榻边要穿靴下地。也就在这时,榻旁的男人忽然沉声开口:“你身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中毒?”

勃律猛然一顿,随后不着痕迹地漠然说:“关你何事。”

“谁下的毒?”祁牧安当没听见,继续追问。

勃律不答,穿好靴就要起身,却被人轻轻拽住拉回榻上。

“难怪你身上这么冷,推我都推不开……”祁牧安抓住勃律的双手带进怀中捂着,“太医告诉我,你这是西域寒毒之相,能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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