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律恍惚了一阵,舔了舔下唇,不知怎么开口。
祁牧安凑在他面前替他拢好,说:“我已经吩咐府上置办好物件了,一会带你去看看,还需要什么尽管说,我让人去准备。”
“我问过太医了,你现在身子冻不得,也不能太过运气。你若想出去走走,就叫我陪你,我们坐车骑马都可以,你别乱跑。”
“太医说,明日开始治毒。那些老家伙们在宫里一个样在外面一个样,挺能嚼舌根的,且我也不是东越人,他们瞧不起这儿,所以你若有气就冲我来,我好不容易才向胤承帝求来的,你别把他们气跑了。”
祁牧安咽了咽,垂下头没敢看勃律,声音越来越小:“昨日是我不好……我不该和你说那些话……”
勃律拧着眉瞧着他,一言不发。二人指尖忽然沉默下去,就在勃律快要坐立不安的时候,肚子适时咕咕叫了起来,惹得他难堪地脸颊发烧。
祁牧安赶紧给他摆碗碟,一道菜一道菜的夹过。端上来的尽是些勃律未吃过的中原美食,看着眼花缭乱,吃起来格外的合口,让他一时间忘了现今的身在何处。
这一天祁牧安都一直跟着他,寸步不离,让他一直没找到机会溜走。到了晚上,勃律困倦的很,要上榻休息,结果那身影仍是跟着他,走到哪跟到哪。
勃律站在榻前怒瞪着他,颇为不耐烦地质问他自己哪也去不了,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祁牧安犹豫着动动嘴唇,看他身上还是裹着厚裘衣,面色丝毫不红润,找了个借口说:“你,你还是感觉冷吗?用不用我抱着你睡?”
勃律睁大眼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这家伙说什么?
他大为震惊,当即朝着祁牧安甩过去一个帛枕,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脸上,砸的毫不留情。
当夜,祁牧安榻没爬成,只得在外间的小榻上,守着里间的人。他整宿都不敢睡,生怕一闭眼,里面的人就没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几个时辰前的黄昏,必勒格一踏进客栈,就听见楼上传来的争吵,仔细听了听好像在说谁不见了。他当即蹙了蹙眉,四下看过后没看到勃律,心里咯噔一声。
他两三步快速蹬上去,把劝架的店小二扯开,黑着脸训斥:“吵什么吵!”
阿木尔见到必勒格,立刻就住了嘴,抱着胳膊别过身子,没再说一句话。
必勒格看他们二人谁也不说话,心里愈发下沉。他转身去开勃律的房门,结果发现里面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这么晚了,他不在客栈待着跑哪去了?
必勒格对阿木尔和符€€冷声质问:“他人呢?”
符€€支支吾吾,半响说不清楚,最后还是阿木尔气出声:“不见了。”
“不见了?”必勒格低呼。
符€€懊恼道:“我们出去找那个神医,回来就发现他不见了。”
必勒格冷道:“你们把他一个人留在客栈?”
阿木尔说:“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够,尽早找到那个神医对勃律也好,再说了,他平日在凉州城都不会乱跑的,谁知道今日是怎么了。”
必勒格听后一把拽过一旁瑟瑟发抖的店小二,指着问:“这间屋子的人呢?”
店小二哆嗦着答:“这我、我也不知道啊……”
男人怒气冲冲地把全店的人喊出来,却都低着头收瑟着胆子,没有一人知道勃律的去向。
必勒格怒喝:“你们这么多人,就没人看见他出去?”
店小二这时眼珠子转了转,忙喊:“掌柜的!掌柜的肯定瞧见了!”
必勒格问:“你们掌柜的在哪?”
可是店小二却回:“他被带走了啊。”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不对劲来。阿木尔急道:“被谁带走了?”
“应该是官府的人。”店小二闪躲着,“今日来抓人,我们都躲在后院,只有掌柜的在前面。”
“抓什么人?”必勒格追问。
“这我们也不知道……”店小二缩了缩肩膀,欲哭无泪。
阿木尔想了想,说:“我们有路引,官府应该不会发现我们。”
必勒格脑中飞快思索,松开揪着店小二衣襟的手,对另二人说:“既然这件事涉及官府,我明日一早去找额尔敦塔娜商议此事,你们再去附近找找,他不熟悉上京,应该不会走远……若勃律当真被带走了,就去找官府要人。”
谁曾想翌日一大早,他们客栈的门都没迈出去,就被一个生人找了上来,带来了勃律的消息。
这件事安安稳稳睡在别人府里的勃律一概不知,迷迷瞪瞪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时半会儿还没想起来自己在哪。
他感觉有些冷,下意识缩了缩,下刻就觉盖在被褥下的手被一股温热攥得更紧了些。他眼睛还没瞧过去,祁牧安的嗓音就从他榻边落下来。
“燎炉在换火,一会儿就暖和了。”
勃律的目光从他脸上飘下来,默了许久,久到祁牧安以为他又睡过去了,这才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作了回应。
祁牧安在榻前陪他等炉子重新燃起,屋子内再度火热起来,这才允许他下榻穿衣,自己则去外面端饭食。
府中小厮少,丫鬟也没几个,主院更是看不见几个人影。少了阿木尔替他束发,勃律只能穿好衣服披着发坐在铜镜前,搓着自己的头发纠结。
他正努力寻思怎么去扎中原的样式,脑海里转瞬即逝过几年前阿隼在草原上替他扎过的几种发辫,却如何都想不起来该如何上手。
祁牧安端着饭菜走进来的时候,一偏头就看见勃律倚在铜镜前出神。沾着透过窗棂扬下来的日光,浅发上像是镀了层金辉,好看的紧。
他轻放下碗碟,走过去拿起木梳,自然而然的替勃律梳发,一切都像曾经一样理所应当,丝毫没有因为这几年的时间消逝而变化。
祁牧安细细滑着勃律的散发,轻声对他说:“我府上都是些常年上战场的将领亲兵,不经常回府,时常宿在军营里,所以用不了人来服侍。府上的那些人都是洗扫的,来主院每日也只一次,且笨手笨脚伺候不了人,下次这种事你直接唤我来就行。”
勃律在心里默默不屑€€€€下次?没有下次了,他今天绝对逃出去。
但很快,勃律看着映在铜镜里的男人,疑惑道:“主院?我现在这是在主院?”
祁牧安站在他身后轻笑一声:“对,这是我的屋子。”
勃律皱起脸,敢情他昨夜是霸占了人家的地盘,还把原主人从榻上轰了下去。
他随即说:“我不要住这了。”
祁牧安断然不同意:“后面是苏俞他们住的地方,回来就操刀,一整天尘土飞扬的,不适合你养身子。剩下几间都是府上未打扫的客房,较为偏僻,更不适合你。”
“苏俞是谁?”勃律抓住一个人名,偏首好奇问。
“是我昌王兵的副将,也是我的亲兵。他这几日在城外军营,过几日回来了你就可以见到了。”说到这里,发辫梳好,祁牧安带着勃律坐到桌前用饭。
今早比较清淡,勃律面前摆了一碗粥,几碟小菜。青年拿勺子搅了搅,就听坐在身边的人邀功似的说:“这是我给你做的甜粥,你快尝尝好不好喝,好喝了日后我常给你做。”
勃律抬眸不屑瞥了祁牧安一眼,没作声,低头慢悠悠吃了起来。
祁牧安盯着他,见他尝过粥的眼睛亮了几分,分明是喜欢的。他偷着乐,但还是想从勃律口中听到一句赞赏。
他凑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好喝吗?”
勃律的勺子刚放进嘴里,冷不丁耳边听到这么一句话,他动作顿时一僵,急忙收了眼色,不紧不慢地咽下去后,用勺子敲敲碗沿,厌烦地说:“你能不能闭嘴,吵死了。”
于是祁牧安真的乖乖把嘴闭上了,看他一点一点把粥喝完,接下来一整日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他也开始喝粥,可是原本浮上来的心情在余光瞟到勃律缩回裘衣下的手后,重新沉了下去。
前日勃律昏迷的时候,他借此看到过其身上青蓝色的脉络,就像是体内流着冰川。
祁牧安的舌头抵住下牙,嘴抿成一条线。
他想到昨日勃律说他现在和穆格勒没有关系了,这句话若是换旁人似是在觉得这位天生就是穆格勒最受人敬仰的小王子在开玩笑,但他了解勃律,他这么在乎穆格勒,能说出口这种话,那便是真的没关系了。
这几年,他在勃律死后再次从战场上听到穆格勒的名字,听到穆格勒有了新可汗的消息,一度猜不出这个人是谁。在他离开草原时所得知的消息里,还能坐上这个位置的,貌似只剩下活在小叶铁铊部的海日古。
可无论这人是谁,终究违背了勃律的意愿,竟是在草原一战战败后转头和大庆以及其他部一起出现在对战东越的中原战场上。
草原这场混战胤承帝都清楚个大概,所以在看到勃律还活着的时候,他也难免一度怀疑这个三年来从未露头的新可汗是勃律。
祁牧安到底还是想知道这几年勃律的事情,但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略显笨拙地先找了个较感觉合适的开端。
他问;“穆格勒现在……怎么样了?”
勃律没看他,淡声说:“你现在是在用什么立场来问我穆格勒的事情?”
祁牧安微微张开嘴又合上。
勃律顿了几息,忽而续道:“不过你问了也没用,我至今都未回过穆格勒,和现在的穆格勒一点关系都没有……”末了,他眼帘一抬,加了一句:“你和它更没关系。”
祁牧安落下眼睛,很快又抬起来,握上青年的手臂急迫问:“你当时没死,是被带去了哪?又是如何回来的?”
“谁说我没死?”勃律光天白日下睁着眼睛开始捉弄人。他身子猛然斜倾,反摁住祁牧安的手背,狡黠地勾住一半唇角,吓唬人说:“我死了,现在你看到的是厉鬼,来找你索命哩。”
他观察着祁牧安一点点僵白阴沉的脸色,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地极其大声。
祁牧安的手微微颤抖,他现在一听到勃律说“死”这个字眼就后怕的背脊发凉。他皱着眉,想把眼前人的嘴堵上,让他再也说不了这个字。
这一声声笑着笑着,勃律把太医给笑来了。太医院的老家伙果然同祁牧安说的那般,吹嘘着胡子,俯眼瞧他,果真让他现在的坏脾气上来了。
勃律隐忍着,看着对太医颇为有礼且极为认真的祁牧安,到底还是没抬手把手臂上扎地一排针给反扬进面前这老头的头上。
扎了针,喝了药,勃律舔着嘴里的苦涩,等祁牧安出去送太医出府,他一个人静坐了会儿,之后见外面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便溜出了屋子,悄悄朝着昨日胤承帝离开的方向走。
走了没多久,他就看见前面站在路中央讲话的太医和祁牧安。他急忙闪身躲进一旁的柱子后面,侧耳听了听,听不太清,又露出一只眼睛去看,看到他们继续迈步朝前走。
许是祁牧安太专注与太医讲话,没有察觉到一直跟在后面的勃律。勃律本以为跟着他们来到府门,躲在一处借机跑出去就行,结果大门一开,他看到门外守着几个拿剑的士兵,一下子垮了脸,心道这下子是铁定走不出去了。
他蹲在草丛里思考了很久,看了看四周,猫着腰起身在院子里到处转来转去,也不知转到了哪里,最后来到一处角落的墙根旁。
这里堆了几个箩筐和竹箱,不知里面放着什么。他打开一个看了看,发现都是些破旧落着灰的物件,兴许是杂物不要的玩意儿。
他也没细想硕大干净的府邸里,墙根处怎么会摞有这些东西。他拍了拍手,抬头丈量了下墙壁的高度,眯眼算了算,觉得自己踩着这些筐箱应该能翻出去。
勃律把身上的衣衫系紧,开始着手扒着东西往上爬。他踩着最底下的竹箱吭哧吭哧地攀了一半,不仅觉得身上的衣衫简直碍手碍脚,身子也开始大喘气。
他暗骂了一句不争气,甩甩手休息了几息,继续往上爬。待一条腿越过墙顶,他整个人伏在墙上的时候,忽然僵住了。
还在墙内的脚仍旧踮着筐子,而他外面那只空落落的悬在半空。他歪头打量了下墙外的地面,吸吸鼻子,高的他有些犯晕,这脚是收也不是下也不是,忒犯难。
他就这样卡在了墙壁上,一动不动趴了许久,在思考自己是直接闭眼摔下去,还是挪回来回到府里,突然就听见下面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好奇地问:“你在干什么?”
第一百六十七章
祁牧安送刘太医出府,走到鹅卵小路上,他突然驻足,问身边的太医:“这法子可能将毒根除?”
“治不好啊……”刘太医摇摇头:“昨日便告诉你了,这毒和西域寒毒相似,却又并非寒毒。”
“这寒毒虽然不会当场要人命,但一年半载总该毒发身亡了。那位公子中毒已久,能活到现在且还能行动无恙,估摸着是用了什么法子续了命和脉络,而我如今也只能用寒毒的解毒之法尝试一二,加以施针来缓解之后的毒发,不能完全祛除。”
祁牧安怔愣片刻,恍惚道:“听圣上说您曾经治好了先皇旧疾,是太医院最德才兼备之人……对此也没有办法吗?”
刘太医垂首摇了摇,抬脚重新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