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坐了许久,才慢悠悠把眼睛从合上的房门上挪回来,落在已经把药倒干净的碗勺上。
阿隼离开时面上的表情一直在他脑海挥之不去,男人脸上有失望,有愤怒,有担忧,这些皆因他而起。
他悄悄蜷起垂搭在腿上的五指,慢慢缩紧。
这时,房门被人从外再次“咚咚”敲响,规规矩矩的三声后,传来丫鬟的声音。勃律回过神,抿抿嘴,把背坐直了些,佯装若无其事地抽过一旁已经看完的话本子重新翻开,低低闷声说:“进。”
这一声从嗓子里传出来,让勃律也心下一惊€€€€他声音竟有些发颤。
此时他才明白,他心里一直都在害怕阿隼哪日会不会不要他了。
丫鬟怯生生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进来,在榻上人三步外屈膝行了礼,小声说:“这是将军吩咐重新给公子熬制的汤药。”说完,她伸长手臂,把食案举到勃律近前。
勃律握着书卷默了须臾,伸手把这碗药端了起来,转眼见这女孩仍旧埋首站在那里,开口道:“还不下去?”
小丫鬟小声说:“将军说……要看着公子把药喝完。”
勃律没说话,瞟回碗里黑糊糊地药,蹙着眉,拧着脸把药碗怼在唇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宛如在喝什么极难下咽的东西。
这侍女硬着头皮目不转睛盯着榻上这每喝一口面色就暗沉一分的主子,大有不喝完她就不走的样子。
勃律艰难地把一碗药一口气喝光,屏气将碗撂回食案上,快速甩手让人赶紧下去。
小丫鬟把食案上另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放在小几上:“公子,这是将军为您准备的。”
勃律禁抿着嘴,舌尖老老实实抵着下牙,铁青着脸不敢乱动,生怕舔到一点苦渍。听到这句话,他一愣,视线在手边小盒上方飘了许久,连侍女什么时候出声退下的都没有听见。
他把木盒盖子掀开,看到里面铺着一层蜜饯,又是一愣。他回头望向屋门的方向,在榻上挪蹭了两下想下地,随之又顿住坐了回去,倚在小几旁一个一个把蜜饯塞进嘴里。
他想,阿隼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府去找神医了,现在出去多半是追不上的,还是乖乖坐在这等他回来。
祁牧安确实已经出了府,和必勒格一起去往神医在上京城落脚的居所。
必勒格观察到祁牧安面色不虞,推测和屋子里的人刚吵过架,道:“你把他惹急眼了?”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他自认他不应该和必勒格有过多交集,更是没什么好聊的,但过了会儿,他还是开口说:“他把药倒了。”
必勒格一语猜透:“所以是你们吵架了。”
祁牧安长长叹息,似是感到非常疲惫。
必勒格道:“在凉州的时候,让他吃药就是在和他周旋脑子。你曾经在他身边侍奉了一年,应该知道,要他喝药必须配着甜食来。”
祁牧安泛着苦涩:“他现在那张嘴,厉害得很。”
必勒格冷笑:“手上没功夫了,可不就要嘴皮子耍的利索点,才能不让自己吃亏。”
祁牧安沉默,必勒格瞟眼离开的地方,问:“看样子他最近精神头很不错。”这话言外之意是没想到勃律竟然还有力气和人吵架。
男子淡淡应着:“嗯,大抵是太医的方子起了作用。”
必勒格点头表示了然:“看来你们这太医的医术也挺高明?我们寻了那么多法子,也只能让他吊着命过活。”
“这名太医历经东越更迭三朝,许是见多识广吧。”祁牧安道。
马车内恢复安静。祁牧安把后脑勺磕在车壁上,微微皱着眉心,心里一声声地叹气。
过了不久,必勒格突然出声对他说:“待事情告一段落,神医给他疗上毒,我就启程回草原。届时他住在你那里,可管好他,别让他把自己作死了。”
“我以为你会陪着他痊愈。”祁牧安睁开眼睛。
必勒格掀开冷漠的眸子扫过去:“我可没有义务照顾一个脾气像九头牛的小孩儿。”
祁牧安面向对面的男人,眸光犀利。他这时才正眼打量起必勒格,道:“你背地里害过勃律,但也救了勃律。可说到底,你并不是勃律最值得信任的人,可你如今却陪他来寻医,到底想干什么?”
“无非是想让他好好活着。”必勒格答。
祁牧安不信:“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穆格勒可没什么手足情深。你城府这样深的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为他做这些事。”
必勒格毫不示弱地直视回去,轻嘲一声后,恢复面无表情道:“只有他不死,他的狼师才能制衡草原。他对草原,至关重要。”
祁牧安眼底闪过惊愕。
“我到底是草原人,是信奉天神的乌利瀚人。草原不配你们中原人踏足,最后应该由我们自己结束这场由草原挑起的纷争。”
“现在狼师没了狼符,只认人,听勃律一人之命行事。狼师是草原最强大的军队,就算如今仅存的兵马数目,重新踏入草原,也照样能重伤哈尔巴拉,让他吞下这口血沫再也吐不出来。”
“所以,他必须好好活着,无论用什么方法,必须活着。”必勒格轻呵一声,“听闻南地有处谷,里面住着善毒善蛊之人。如果这个神医也没有法子把他医好,我就等他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带去苗疆,做成蛊人。”
“届时,就算死了,只要草原知道他还在,我就能让他那张嘴张开,挥军平战,让草原重新归还各部和睦。”
“他这样一个人,不会弃草原于不顾,只是时间问题罢了,他活下去总有一天会愿意,就算没活下去也没关系,我等得起。”
祁牧安握紧拳头,狠厉出声:“你休想!”
“到了。”必勒格冷淡打断他的话,转移了话题。
祁牧安感觉车子吱悠停了下来,便顾不上旁的,掀帘望出去。
他的马车此刻停在了一处狭窄的街道里,正对着一扇稍稍敞开只能堪堪过两人的小木门,可以依稀看见里面的景象。
一片沉寂,不像有人的样子。
“就是这里?”祁牧安下了车。
“将军,就是这里了。”纪峥答。
祁牧安点头,让人把装了重金的箱子搬下来,率先抬步向着这座小宅院而去。
他站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缝隙的木门前,抬手握着门环磕了磕,等了会儿,并没有等到院子里传来声音。
祁牧安疑惑回头,看着身后的人,像在说“里面真的有人吗”。
“有人,里面一直都有一个小丫头,今早符€€他们来请的时候还在。”必勒格上前,也扯着门环象征性地磕了磕,但还没耐心等里头的人回复,他就大手一推,咣当一声响把门完全推开,迈着步子走了进去。
似是比祁牧安还急。
院子很小,四周围着只有三座屋子,院中长着一棵苍天古树,树干粗壮,一个人难以环抱。树下挤着一个木架子,上面铺了一层层药材,导致院子里始终徘徊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祁牧安跟着进来后张望一圈,发觉很静,确实像没有人的样子。
就在他以为此次要以失败告终的时候,有一间屋子里传来响动,像是什么罐子打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那扇屋门就从内推开,随即一道女孩的声音嚷嚷着气愤喊出来。
“什么人什么人!什么人来闯院子!都把我练药的罐子打碎了!”
祁牧安闻声看去,只见一个模样看上去十六七的少女,掐着腰怒气冲冲朝他们大步而来,气势足的很,还有些可怖。她头上没有繁琐的发饰,系了几根五彩的带子,也不知是不是祁牧安看错了,这少女头上还顶着几片褐色的草叶,扎在发髻中。
“是你?”少女看清来人后,在离他们几步远外扎住脚跟,指着前面的必勒格怒道:“怎么又是你?我不是告诉你了,我师父他不在,不在!你这人怎么这么蛮横,竟然还闯别人的宅子!今早我分明把你的人打回去了!你竟然还敢来!”
必勒格对少女的叫骂不以为然,只是淡然道:“小丫头,你已经连续说了三天你师父不在了,要不今日换个借口。”
少女一怔,很快就又跳起脚:“你胡说些什么!我师父名扬天下,这世间有那么多人需要他妙手回春,你别败坏他名声!”
“既然不想败坏他名声,我们求医都叩了三次了,这是第四次,这般诚意,为何还不见我们。”必勒格道,“难不成这天下神医,是浪得虚名?”
小丫头指着他跺脚:“你胡说!我师父救济天下人的时候,你指不定还在哪窝着呢!”
祁牧安见状,立刻走上前拱手道:“这位姑娘,可否通传一声,请你师父出来一见?”
“我没见过你,你和他是一伙的?”少女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打量。
祁牧安瞥了必勒格一眼:“不算是。”
少女环臂大咧咧坐在了院中一个孤零零的竹椅上,扬头问他:“那你来也是请我师父看病的?”她眼睛在祁牧安身上尖锐地转了一圈,“你没病,身子骨好得很。既然没病,我师父就看不了,回去吧。”
“不是我,是对我重要之人。”祁牧安道,“他得人所害,中了奇毒,这天下怕是只有神医才能医治了。”
“解毒?”少女眉毛一扬,看来有些好奇:“你说的这个人也中了毒?”
“也?”祁牧安不解。
少女鼻子冲必勒格哼了一声:“他们来的时候,也是说来求医解毒的。”
祁牧安嘴角动了动,想扯开觉得不太好,于是答:“是,他身重奇毒,这些年看过各地大夫,但无人能解。听闻神医来到上京城,这才想来求医一试。”他让人把装了重金的箱子放在地上,“若神医能医,这是诊金,也是谢礼。”
少女抻长脖子一望,惊讶地张开嘴:“这么多?”
“若神医嫌不够,我可以去集万贯,只要神医能医好他。”
少女舔舔嘴,把脖子伸回来。她见钱眼开,颇为心动,跟着师父有些日子没吃到好吃的了,那人藏着掖着不给她银子花,还带着她住这么一座破旧的宅子,天天吃着青菜喝着稀粥,她已经好久没有常常外面酒楼里的酥鸭了。
这么多银子,够她吃好几顿了吧?
可是少女很快就皱起眉。师父不在,她不敢贸然应下。她师父这人来人求医看心情,其次才是看诊金,有的时候心情不好了,诊金就算小金山,他都未必会治,导致她二人行走江湖这些年,过的极为颠覆。
少女嘟起嘴,莫名就生起师父的气:“我师父今日真的不在。”
必勒格轻嘲一声:“看来前些日子是故意不出来。”
少女像个火烛一样,被他这句一点就着:“看病也是要讲究缘分的,你冷着张脸,一看就不是什么善人,谁知道你们那人是不是天遭报应!我师父要是去治了,也遭报应怎么办!”
少女没等必勒格瞪过来,就移开了目光,看向祁牧安说:“不过你们来的确实不凑巧,我师父真的不在,他出去了。”
祁牧安叹口气,道:“不知神医去往了何处?”
少女一下一下抬着脚摇头说:“不知道,我师父的行踪向来不定,不过前几日听他说城外山上开了什么花能入药,许是去摘草药了吧。”
“那不知神医何时会回来?”
“这也不知道,他要是在外面浪的久了,多则几日,要是心情不好了或是遇到天气不好了,说不定明日就能回来了。”
祁牧安默然,道:“多谢姑娘了,不知可否烦请姑娘,待神医回来,请他去府上一见?”
少女瞅向他:“我师父是什么人,怎么能被你们吆喝来吆喝去呢?看病讲究一个诚心,当真是想医治的,心诚了,菩萨保佑佛祖保佑,再加上我师父的一双妙手,就算阎王爷我师父都能从地府里给拽上来。”
她倚在竹椅上晃晃悠悠,摆摆手道:“想来看病,就算那人瘸了废了躺在榻上起不来了,也要抬着过来,当面请我家师父看。”
祁牧安为难地蹙眉。勃律也不是不能出府,就是这日子一天天冷下去,外头到底没有屋内燃着一个大燎炉暖和更适合他,这要是出来吹着风再受了寒气,毒发反复,这些日子吃的药全不作数了。
少女见他疑惑,嗤鼻一声:“想好了,你们就三日后再来看看吧,说不定我师父就回来了。不过本姑娘看你像个好人,发发善心,提醒你一句,到时候到底医不医,如何医,还要看我师父的意思。他若不想医,你们就算抬十箱金子银子,都不行。”
祁牧安沉下一颗心,拱手道:“多谢姑娘。”
他们此行无功而返,没有见到神医,抬着箱子重新回了府。然而他还没回到屋中见到勃律,就被宫中座上的珠帘一声给传进了宫,再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这一天疲惫不堪。祁牧安心事重重地踩着夜色推开屋门,意外看到勃律坐在烛火下,倚着垫子,正在那看书。
听到声响,他懒懒抬帘看过来,看到祁牧安,视线也不回到书页上了,就那样直直看着他,人走到哪,他看到哪。
这样子在祁牧安看来,是对于他二人今日的争吵在无声示弱一样。
祁牧安叹口气,坐过来,低声道:“为什么还不睡?”
看,他先心软,和自己说话了。
勃律抿抿嘴:“在等你。”
祁牧安道:“等我作甚?赶紧去睡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