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卿摇了摇,蓦地出声。“小竹子。”
“师父说。”竹苓刚要退出屋,听到这声又两脚一迈踏了回来。
许言卿指指院门,语气里尽是气愤:“把咱的门守好了,一个虫子都不许放进来。就算死了,这人为师也一点都不乐意治!”
竹苓得了令,搬了个小竹凳坐在离院门不近不远的地方,一抬头就能看见木门的动静,边手上摘着未拣好的药材。
许言卿本来以为外头的人这几日被他次次拒在门外,定是没耐心再等下去求医,恰巧临进傍晚的时候他从梦中惊醒,馋起了品香阁的乳鸽,左掏右摸地找出一锭银子,让竹苓给自己买回来一只。
少女乐呵应下,谁知一开门,外头站的笔直的男人一下子落进她眼里。还不待对面有何反应,直接吓得她把门关上,再次干脆利落地“咔嚓”落了门闩。
于是接下来两天,许言卿再也没出过院子,他们根本不知道外头的人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只要开门一稍打探,就能看到外面坚持不懈站着的一众人。
许言卿躲在院子里接连吃了两天菜叶煮面,再也忍无可忍,两袖往上一撸,作势要开门打人冲出去,去吃自己心念了好几天的乳鸽。
“师父!”竹苓见状急忙把他拦下,双臂囚在他腰上不让他走。
“干什么!”许言卿往前迈没迈动,被身后的少女锢得还往后退了两步。他凶巴巴地扭头,对少女道:“松开!”
竹苓赶忙松开手,又把手臂一横挡在许言卿身前:“师父!外面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你连只鸡都打不过,又晾了人家那么多天,出去指不定要怎么挨揍呢。”
许言卿当下停驻停驻,烦闷地抓着头。他环顾院子一圈,没看到什么趁手的木棍,视线绕回竹苓身上,动作一滞,他两手把少女推了出去。
“你在前,我在后,要打也是先打你。”许言卿不顾竹苓反抗,一路把她推到院门处,抓着她不让她跑,深吸两口气给自己壮壮胆量,随之大手一抽,把门闩抽落,扬开了院门。
终于听到门被打开,祁牧安迅速转身,惊喜地看着偎在门口的二人,也不顾他们为何面露沉重和一丝惧意,两步上前拱手一礼,压抑不住欣喜道:“您可否就是神医?”
许言卿警惕地把这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和竹苓相觑了片刻,从少女身后走出来立到男人面前。
他两手一甩衣袖背到身后,颔首道:“不错。”
“见过神医。”祁牧安难掩激动,“在下等了神医多日,终于等到了。”
许言卿见人对自己毕恭毕敬的样子,挺直腰板也不怕了,皱眉怨愤道:“你们简直缠人缠的要烦死了!我治人有自己的规矩,要不要治怎么治如何治都我说了算,你带人堵了我院子,是打算活活饿死我?”
“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只是心急如焚。”祁牧安忙道。
许言卿只瞅了一眼祁牧安就看出了端倪:“你没病,不过是受了内伤没好全,再耽搁几日自己就养利索了。”他移开目光傲气道:“既然你没病,我也就医不了,赶紧带着你的人滚。”
祁牧安身子一侧,挡住男子要下石阶的身形,再次一礼:“来求医的自然不是我,还请神医留步。”
许言卿在外面站着的几人之间看了一圈,最终落在被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上。然这一眼,却把他的目光牢牢锁在掩了一块布帘的窗子上。
车内隐隐传来弱声低咳,咳出来的气虚得很,没有丝毫活气。
许言卿收回目光,看向祁牧安道:“不是你,这地上站着的人也都不是,虽然你们不能个个长命百岁,但接下来若没命丧刀下,倒是都能活个数十载。”他的目光由每个人手里的佩剑一个个扫过,再次落回马车上。
他道:“看来那需要求医的人,在车上吧。”
祁牧安震惊,也就在这时,车上有了动作,里面的人似是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车帘前,被人护着送出来。
祁牧安三两步上去把勃律扶下马车,带到许言卿的面前。
勃律今日披着新做的厚裘衣,但离了热源刚暴露在凉气下,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整个人被极寒的寒气拢绕,在许言卿看来,就算身处火源之中,他也感觉不出火灼的痛苦。
这人身上的寒气散着诡异,而这诡异却又不仅让他感到烦心,还有点熟悉感。他想起好几年前在洞里见到的那几人,好像也和他一般,快要变成一块冰块。
神医的目光细细从来人的头顶扫到双脚,肃着面孔,对他说:“跟我进来。”
竹苓在后不知师父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让这些人进来,满脸疑惑地跟着许言卿重新回到院子里。
祁牧安让其他人守在外面,自己与跟来的符€€和阿木尔陪着勃律走进一间屋中坐下。他们见神医自打看到勃律进来后就一言不发,跑来跑去抓了一些不知什么药材放入一盆冒着热气的水中,浸泡了须臾,沾湿一卷薄帕,来到勃律面前。
“手。”
勃律困惑不已,不过还是把左手伸了出来。许言卿二话不说叩上青年的手腕压到桌面上,扬起他的衣袖露出一截小臂,招呼都不打一声,“啪”的一下就把滚烫的帕子贴到了勃律的肌肤上。
霎那间,钻心蚀骨的疼痛从热帕子下的肌肤一袭接着一袭滚遍全身,致使勃律一时间措不及防地呼出一声,另一只手死命抓住祁牧安的手,浑身颤抖。
“勃律?”身边三人大惊失色,符€€震怒下就要把这条热帕子掀掉,还是阿木尔伸手把人控在了原地。
许言卿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子:“如何?”
“疼……”勃律咬紧牙关挤出一个字,额上瞬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一手被许言卿扣在桌面上,另一只手疼的狠狠抠进祁牧安的皮肉里。
“感觉不到烫,只能感觉到疼?”许言卿再次问。
勃律不住地颤抖,这次只能闷哼出一声,算作回应。
许言卿冷下脸,趁着面色把热帕子从勃律胳膊上掀走。帕子一离开皮肤,勃律就宛如获救了般大口大口喘息,身上钻人的疼痛开始渐渐散去。而随着散去的,还有手臂被帕子热敷过后,出现的更为显眼的青脉。
自从中了毒后,身上这些肉眼隐约可见的脉纹愈发增多,但没有到现下这样显眼的程度。而今这条手臂上,青蓝色血脉交错纵横,宛如一根根都能从惨白到透明的皮肤下跳出来,很是可怖。
勃律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臂,突然感觉到帕子离开的地方有了许久未曾感受到的温度,可惜也只是一点点热度,还不待他回神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祁牧安,就很快消散了。
许言卿把帕子扔回盆中,坐在勃律对面,捞过他的手腕诊脉,边说:“你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吗?”
勃律还从方才突入袭来的痛觉里没回过神绪,劫后余生般迟缓地舔了舔下唇。
祁牧安待他问出口:“敢问神医,他中的可是寒毒?”
许言卿冷笑:“这根本不是什么寒毒。寒毒不出一月,就能冻人血液致人堵塞而死,你若中了寒毒,早就死了。”
他的视线落在诊在勃律的手腕上:“我若猜得不错,你这毒,有两三年了吧。”
勃律喘口气,嘘声道:“不错……”
许言卿眸色愈发深沉,他精了半响,轻声开口:“你体内的,是苗疆蛇毒的一种。”
“这毒没有名字,我也只不过曾无意见过一次。”他收回手,“这本来就是从寒毒里提出来的东西,两者极为相似,但又和寒毒并不一样€€€€这种蛇毒共三道,前两道都是折磨人年月的玩意儿,发作时血脉攀延,每发作一次心脾便能受冻一次,最后由心脏冻结先停止跳动。而这第三道,却不一样,第三道里面有蛊,同时也能延长寿命。”
许言卿离开木凳,俯身凑近勃律,屏息听了几声,直回身子对他说:“你是不是已经快感觉不到心跳了?”
祁牧安白了脸色,立刻扭头看向勃律,手中的力度狠狠握紧。
勃律垂下眼帘,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许言卿负手道:“那是因为期限将至,你没有喝第三碗续命,马上就要死了。”
屋中蓦然冷寂,神医道出来这些话后,谁都不敢相信,亦不肯相信。
祁牧安扯扯嘴角,难以置信,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来:“是不是诊错了,他近日精神头分明好了很多。”
许言卿确实从他体内号出了别的异样,他听后问勃律:“你还吃过什么?”
勃律张张嘴,哑然了几次都没说出话。阿木尔在后替他答了在大漠的经过,祁牧安也加之说了太医施针的事情。
许言卿了然,坐回凳子上:“大漠只能找到缓解之法,却无法根除毒症。再加之那太医的施针,恭喜你,你确实多了几月的活头。”
“但无论多了几月,你终究还是要死的。”
“神医,到底该如何治他?”祁牧安焦急道,“需要我做什么?是要什么稀世药材吗?”
可许言卿只是漠不关心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悠悠润了润喉嗓,在对面几人再次开口求他之前先出声道:
“你们回去吧。这毒,我解不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许言卿这话一出,符€€“哐”地就一掌拍上桌面,怒着一副“你果然是庸医”的模样,质问对面的人:“为何解不了?你不是号称神医吗!”
许言卿嘲他:“这本就是江湖上传来传去的名号,我又不是真神仙,谁都能救。”
勃律被他叩住的手腕松了力道,他缓缓动了动,缓下胳膊上褪去的疼痛,慢慢从桌面上拿下来,默默无声地塞回衣袖中,掩盖下胳膊上生出的且一时间难以消散青蓝脉络。
祁牧安握着勃律的手无意识收紧,感觉到不自然的力道后,青年微蹙了下眉,挣不开,只得偏头看过去。
过了一个呼吸,男子局促开口试探:“神医可是觉得银两不够?若觉得不够€€€€”
可他话没有说完,就被勃律反手握住往后抻了抻,拦了下来。
祁牧安被他扯得一愣,生生止了话根。他诧异望向勃律,却见对方面上平静的宛如一潭死水,并没有因为神医的话而掀起波澜。
他就好像是早早地知道了结果一样,丝毫不感到意外惊讶,也没有显露任何难以接受的悲伤。
平淡的像是对自己也漠不关心。
许言卿漫不经心地嗤道:“这跟金子还是银子没关系,解不了就是解不了,再多的银两都解不了。”
符€€怒形于色,又往桌前踏了一步,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不会解,还是不肯解!”
年轻的神医厌烦蹙眉,向上瞪着这个蛮横的男人:“最开始我就说了,来找我问诊,治不治如何治由我说了算,如今看过了,你们现在是要倒打一耙?”
符€€怒火直烧,气的胸膛不断起伏,指着许言卿骂起来:“庸医!果然只是徒有虚名!”
许言卿平生最恨这两个字,当即就翻袖站起来:“你哪那么多废话!既然你这么有能耐,你给他治啊!还来找我受气作甚!”
“我看你就是€€€€”
符€€后面的字还没从嘴里蹦出来,勃律就偏首一记冷眸瞪过去,严厉呵斥,打断了他的话:“住嘴!”
男人被他斥的后半截的话音猛然拐了一个弯,生生堵在喉嗓里。他绷紧嘴巴,愤愤不平地瞅眼一旁仍是处事不惊坐在凳上的勃律,闷哼一声挪开头。
€€€€简直是皇上不急太监急!主子都不着急,他急有什么用!
祁牧安默了许久,双手死死攥紧€€€€一手握着勃律,另一只手揪住衣衫,在桌下看不见的地方把布搅成一团乱。
他牵强着思绪,极力咽下腾升而起的慌张,隐着颤声对对面的许言卿说:“若您都治不好……那这天底下,又有谁能治?”
男人耸肩:“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或许你去庙里烧烧香拜拜佛,没准神仙显灵,他哪天说不定就痊愈了。”
符€€忍不住又骂出来:“你说的是屁话!”这回,没等阿木尔在后面拽住他,许言卿理都没理一下,注视着勃律接下去。
他说:“他现在精神头看起来确实不错,天天开心些,吊着命指不定还能多活个一两年。但到底半截身子都踏进棺材了,剩下的那半截也只是贪恋当下罢了。”
祁牧安忽然间颓败下来,搭建了许久的期望轰然间倒塌,他似乎已经感觉到要握不住勃律了。
他不甘心:“当真没有法子了吗?”
许言卿看他,过了一息后挪开目光:“还是那句话,这毒我解不了。”
话音落下的霎那间,屋内几人之中一片寂静,呼吸都不敢用力。许言卿抬眸观察着面前这几人的神情,有愤怒有悲哀,唯独正对面坐着的这个裹着厚裘的主角,反倒与身边的几个旁人不同,自始至终都一派淡然。
他只不过端详了一会儿,就别开目光,开始赶人:“既然我给他看了,往后你们就别堵我这院门来烦我,请回吧。”
勃律把手从祁牧安手中抽出来,蓦然消失留出的空缺让祁牧安一阵心慌意乱。青年忽略身边人的不安,率先站起身,淡淡向对面的神医行了一礼:
“我知道了,多谢神医。”
许言卿瞅着他,吩咐人:“竹苓,送客。”
祁牧安浑噩地被勃律带着往屋外离开,然而就在他们将将踏出屋门的时候,许言卿深沉的目光又在勃律身上打了几个来回的转,在其身后蓦然开口叫住了他。
“给你下毒的,是什么人?”他盯着勃律的身影,皱眉问道:“是不是一个白发白衫的男人?”
勃律身形顿住,记忆被他这句话一下子扯回了当年。他感到惊异,但并未显露,扭回头看着许言卿,抿嘴顷刻,问:“神医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