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 第155章

竹苓注视着师父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听着外面叫她感到哀怜的哑喊,脚底在地上磨了又磨。

她师父总说,他们这辈子只行医治病是救不了全天下人的,既然救不了,就不能一味禀着菩萨心肠。若真把自己当成了活菩萨,届时就不是自己在济世救人,反而会被这大千里的腐朽人心吞噬。

有的人的命牵扯天下气运,一命就有可能改变天下局势,救不得。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还是没有折身重新打开院门。她捂着耳朵,逼着自己硬下心肠,跑回了屋里。

雪下了一夜,覆住了每一寸大地,厚重的雪最终还是压断了宫中某处荒芜已久的宫殿内的枯枝。

元胤回到炀清殿,看到桌子上打半夜加急送进宫,垒起来上谏的折子,就一阵头疼。

这位勃律王子闹出的事儿不出两个时辰就让朝堂上那些耳朵贼尖的人知晓了去,半夜送来的东西,他不翻开也知道是,都是为了如何处置这位悄无声息在上京城内待了许久的穆格勒王子。

€€€€明日早朝上定有人撞柱子死谏。

他这皇位坐的时间看来还是太短。

元胤长叹口气,揉揉眉心想缓解些疲惫。他在椅子上坐下,抿了口宫女端来的茶水,润了润喉,问一旁中官身边跟着的小中官。

“太傅回去了?”

小中官谨小慎微地俯首道:“回陛下,太傅一个时辰前已安然回到容府。”

“行,朕知道了。”元胤拧着眉瞅眼手边摞的高高的折子,凝视顷刻后,让身边人都下去。

他没管这些新来的奏折,手一推就将它们都推到了桌子边角处,眼不见为净。

他这个当皇帝的明知城内有穆格勒王子还亲自隐瞒包庇,这些上谏书里定没说一句他的好。

若是瑾昱现在在就好了,用他那张嘴、那个温和的声音念出来,他定听得进去。

元胤支着额头,盯着手下的白纸黑墨出了神。他在想,要不要亲自去趟容府,把瑾昱从府里捞回他的炀清殿,让他陪自己一宿。

就在他快要做决定的时候,殿外传来中官的通传:“陛下,湘王求见。”

元胤回神,默了两息才开口让人进来。

元毅还穿着白日里那件花哨的衣裳,手里执着折扇。在走近明亮殿内的那一刻,元胤仿佛看到他变成了一只花里胡哨扇着彩色翅膀的大蝴蝶,正翩翩然向自己飞来。

元胤猛然吸口气闭上眼睛,直到听见人在他桌案前站定,才方睁开眼。

“陛下。”元毅抬着含笑的脸,用拿着扇子的手一拱,向坐上身着金丝的帝王行了礼。

“是臣弟疏忽,回来还未曾来见过陛下。”

元胤看见他那双盛笑的桃花眼就来气:“你还知道?”

元毅轻叹:“皇兄莫要怪罪,小十一被今日的事吓哭了,臣弟安抚了好久才哄好他。”

“我还以为这位公子是十一从哪结交来的上京新贵,却没料到来头这么大。”他用合上的扇骨敲了敲下巴,眼底是意犹未尽的乐趣:“听闻,是草原来的人?”

去找容瑾昱的计划被眼前这个突然到来的人浇灭,元胤现在心情异常不好。他沉颜瞅他,告诫道:“劝你收敛点,他你可招惹不起。”

“臣弟明白,也看到了,这公子下手真狠。”元毅耸肩,“就是不知这样一个人,陛下为何还留在上京城里,竟还让宫中老太医来给他治病,陛下就这般善待他?”

元胤道:“事关东越,就算告诉你,没两句你就要开始嚷嚷听不懂了。”

元毅挑眉,两手一摊:“听到皇兄这般贬低臣弟,怪伤心的。”

元胤往后一靠,倚在椅背上。他点了点旁边背靠多宝格的桌椅,示意让人坐下再聊。

元毅乐呵地挽袖坐下,端起茶壶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

元胤凝望了他会儿,问:“老九,这次回来还走吗?”

“暂时先不走了。”元毅垂首笑道。

元胤点头,食指搭在扶手上有规律地敲了几下:“那就得空去看看你的母妃吧,多陪陪她,她惦记你许久了。”

元毅颔首:“是,皇兄。”他说完,继续低头端着瓷盏托,一口一口喝完了茶水。

胤承帝撑着脑袋歪身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不知殿内静了多久,他才啧了声,打破了二人间的无声。

“既然没什么事了,就赶紧回去,朕还有积攒的政务没处理完。”

元毅一听,放下杯盏:“皇兄可千万莫要累垮了身子。”

“朕心里有数。”元胤抬笔点了一下,又飞快抬头看他:“怎么你现在也开始念叨朕了?”

“臣弟许久未见皇兄,是在关心皇兄。”元毅起身,拂了拂袖,抬手告退。

元胤一刻都不想听见耳边有第二人的叽喳声,忙抬手让人退下了。

这一坐,又是一夜。

草原弯刀现身上京城,又是在诸多权贵子弟的眼底下亮出来,回府后他们再把所看到的同家中讲讲,不多时勃律的身份就流传在各府的桌案上。翌日果真如元胤猜的一样,朝堂上一群数落他庇护草原人,纷纷要拿头撞墙撞地撞柱以死谏让他处置穆格勒的王子。

朝上闹了好几天,却没一个人敢真死谏。元胤在宫中忙地一连几日连容瑾昱的面都没空闲见到,更别说得知勃律已经醒了的事。

勃律是在翌日黄昏前醒来的,他想睁眼的时候,有很长时间都感觉不到自己身在何处,感觉不到自己是死是活。

他意识里觉得他已经死了,因为他手指微微弯曲起来都很吃力,僵硬地仿佛肌肤上封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他竭力睁开眼皮,就连睫毛上好像都结了一层寒霜。

不知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悲痛,他现在就连寒意也感觉不到了。

他张张干涩的嘴唇,想抬手叫人扶他起来。手臂抬起来的霎那,就好似是一截想要弯折的冰块,发出咔咔的微响。

耳边忽然传来欣喜的叫喊:“公子醒了!”随即,他能听见两三个脚步声从屋子里拉开房门跑出去。

应该是去喊阿隼了。他心想。

可来的却不是阿隼。阿木尔和符€€本来一直守在榻边,因着一天未进食,二人被劝了好几次,才想着去吃一点,结果刚端起饭碗还没夹两口,留在屋中照顾的丫鬟就跑来通传了。

勃律被阿木尔扶着坐起来,眼睛在屋中几人之间转了一圈,看到了纪峥,看到了躲在最外面紧挨着门不敢进来的元澈。

他眼睛绕了一圈,最后转回来落在阿木尔身上,动动唇,哑着嗓音一字一慢地问:“阿隼呢?”

阿木尔道:“他马上就回来。”

勃律喝口水润了润嗓,这次说出来的嗓音好多了,但语气仍旧很缓慢,就像是气迟迟上不来,又像是半途有什么在堵着气流一样。

他几不可察地揪起眉头,问:“他去哪了?”

阿木尔顿了一下,如实答:“他去请神医了。”

勃律垂下眼帘,微张着嘴,好像哈出了一口气。

他气音道:“请不来的。”

祁牧安在雪中跪了一天一夜,全身冻得宛如一根冰柱,双手面颊通红,红的发紫。

可尽管如此,他背脊矗立在白茫一片的雪地中依旧挺拔。

院门从昨夜到今日一直未开,他打算一直跪下去,跪到门开为止。可就在这时候,府中出来人寻他,告诉他穆公子醒了。

祁牧安听到这话时先滞了一息呼吸,好像在思考这人是不是在骗他。而后他连忙起身想要往回奔,可是跪的太久,他刚踩在地上,膝盖不受重力就要弯曲倒下。

“将军!”来人喊出声,手急忙扶住祁牧安,想要架住他。

男子却推开他的手,自己打直膝盖。他迈着僵硬的步子,走起路来有些瘸拐,可他就这样一步步拖着身子,自己走回了府中。

他的勃律在等他,他要赶紧回去。

勃律慢慢喝完一小碗稀粥,祁牧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屋门口。他闻声抬头望去,惊讶地看到男人身上到处都是未化的雪茬,有的地方雪掉不下来,已经积了一指节厚。

屋中所有人看到他都感到愕然,可他却丝毫不在乎。他的眼中只有勃律,看到勃律醒过来坐在榻上,虽然面色仍旧没有血色,可见到活生生的人时,他是欣喜的。

就像是几月前,看到勃律还活着时的心情一样,又不太一样。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有多么狼狈,身上到处都粘着雪。祁牧安手忙脚乱地拍干净衣服,方手足无措地踏进来,缓缓走到勃律的榻边。

勃律扬头不虞地望着他,盯着男人端详了半响,才出声对屋中其他人说:“你们先出去吧。”

屋中人很快离开,在门关上的那一刻,祁牧安像是终于支撑不住,蹲下身把人紧紧抱进了怀中。

勃律贴着男人的脸颊,这才感觉到一点从他身上传来的冰凉温度。然而就算有多么寒凉,他现在所能感知到的,远不及之前所感到的冰冷刺骨。

但他仍旧知道祁牧安身上肯定早就冻透了。他推了推身上人,不满道:“你身上好冷……”

祁牧安听见这句,忙不迭松开双手离开勃律,束手无措道:“我,我去暖暖,暖了再来抱你……可好?”

勃律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祁牧安飞快舔了下唇,起身想要去燎炉边烤得暖和些。不过他还没完全立起身,袖子就被榻上人轻轻拽住了。

“回来。”勃律命令他。

祁牧安只得依言重新蹲了回去。

勃律目不转睛看着祁牧安被碎发遮挡一半的额头,抬起手轻轻碰了碰。

祁牧安心中一颤,顿时了然勃律这是知道他做什么去了。他有些心虚,拽下勃律的手不让他继续摸,攥到掌心憋着颤声道:“不疼。”

勃律敛眉,骂他傻。

祁牧安弯眼笑起来,这次换他没有说话。

勃律让他把燎炉搬进,拿了自己的手炉放在他手里,让他坐在榻边,便陪着自己边暖着。

他捏捏祁牧安的掌心,被人反手用力攥住。

勃律想笑,可他现在笑不起来,嘴角的弧度僵在半空不上不下,让他很烦躁。

他瞟了瞟关上的窗子,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问:“是不是快到白月节了?”

祁牧安凑近他才听清了勃律的话,点头柔声应着:“是,过几天就是新岁了。”

勃律歪头想到了一件事:“那雅尔大会上我好像曾允诺你,若得了魁首,就把我送你一天。”

祁牧安一愣,随着他的话也想到了那年那日。

“你得了魁首,还没向我讨要嘉奖。”勃律道:“现在补偿你,希望不会太迟。”

祁牧安垂眸:“可是你欠了我三年。”

他掀起眼帘专注地望进勃律浅淡的瞳仁里:“这个嘉奖迟了三年。”

“勃律,我现在很贪心,我不想让你只送我一天。”

“我想要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我的。”

勃律听他说完,嘴角的弧度终于能勾起来。他微微笑了笑,抬手轻轻抚了抚祁牧安的面颊,似是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把男人面上久久不退的冻红融化掉。

但他抚上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应该也是冰冷的,想收回手,却被男人按了回去,贴在脸上。

祁牧安抓着他的手吻了吻掌心,模样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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