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牧安一手捞起勃律的手,两只手藏在衣衫下紧紧交握。
“不忙,陪你的这点时间还是有的。”他拽着人让其贴在自己身边,“我答应过你了,就不能食言。”
两人并肩,缓步朝着人流中走。勃律被他牢牢拽在身边挤入人潮,走上川流不息的繁华大街。耳边充斥着鼎沸吵闹,抬头只能望到肩擦着肩、比平日要鲜艳的衣衫。
虽然欢声笑语如浪潮般私能把路上的人淹没,但勃律却依然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越他小半步在前的祁牧安的身影。
他被男子拽着拐出洪流,周围乍然空荡荡,少了许多挤闹。勃律回头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发现方才他们走过的地方正黑压压继续前行,伴着震耳的锣鼓声,隐约能看到人流的尽头时不时有跃起红黄蓝绿的脑袋。
祁牧安站住脚跟也望过去,笑一声对勃律解释:“那是太平乐,民间又常叫‘狮子舞’。”
勃律一眨不眨地盯着,闻声仿佛还没回过神般慢悠悠点头:“真热闹。”
“想看吗?想看我们绕到前面去看。”
勃律眉毛一敛,想拒绝:“算了,人太多了……”
“不多,我们绕到前面去看。”说着,祁牧安拉着勃律绕到另一边,打算从街两旁的人后穿过,这样能尽快赶到街道的前面,在那里等着狮子舞的队伍经过。
勃律被祁牧安拉着快走了好几步,忽然他在后面使劲拽了前面人一下,把人扯停。
“这里人太多,我不去看了。”勃律别扭着劲要往回走,“你要是走丢了,我还要去找你。”
祁牧安把人又扯回来,扬扬两人握在一起的手笑笑:“你瞧,我抓着你呢,我不会让自己走丢的。”
男子环过勃律的肩膀,让他走在自己里侧,替他挡去了人流波涌。
“我想看,你就当发发善心,陪我瞧瞧。”祁牧安缓声对他道,“常说大庆和东越有南北之分,我想看看这南北的狮子舞有什么不一样。”
勃律抿着嘴不再出声,到底还是被人拉到了街前。
换了一个位置,勃律抬抬头就能瞧见从不远处迎面跳来的舞狮的队伍。领头的是两只红狮子,一个比一个摇头摆尾,眼睛眨得灵动又锐利,正在赛威风,争抢着狮头前面被一人用竹竿高高举起的绣球。
勃律看看舞动的狮子,又看看周围随着狮子接连跳跃发出地惋惜和叫好的人群,不知不觉也染上了喜悦,跟着偷偷翘起了嘴角。
他还从未见过这般欢闹的场景。
祁牧安盯着勃律蓦然亮起的眼睛,在这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吉勒已经被安置妥当了,在新地方欢脱的很,与人特别亲近。”他看向勃律,“你若想见他,就让纪峥带你去。”
勃律勉强让自己的目光从别处拽回来:“它是在小叶铁铊部被大家养大的,跟别的狼相比之下是有些独特。”
舞狮的队伍已经拐了弯,狮子屁股扭得活灵活现地蹦远了。
祁牧安和勃律向着另一条街走,这条街上多了许多杂耍,有各种各样的散乐百戏。
勃律东张西望,边走边听身边的男子道:“我不在的时间,常衡的兵会守在府外保护你。”
“保护我?”勃律转回脸,掀起眼皮呵笑一声:“这是皇帝的意思吧,说难听点是在变相的监视我。”
祁牧安攥紧他:“我斟酌了一下,胤承帝说的不无道理。”
“你现在在上京的处境很不妙,东越朝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对你虎视眈眈。我在,时刻能留心着,尚且能护你周全,但我离开后,恐怕只有这个办法能保你安然。”
见勃律不吭声了,祁牧安站住脚,“若是这期间传出什么秽语到你耳里,你不用在意,有人会处理。”
他吸口气,试图宽慰勃律,生怕他听到什么生出些异样,一气之下再动了刀子:“谁都无法左右两国打仗,这不是你的错,你也从来就不欠他们什么。”
而勃律却两眼一翻:“我不需要,你让常衡别站在府外碍眼。”
祁牧安无奈,轻声责他:“听话。”
勃律见对方这回不向着自己,皱着眉挣了挣手,没挣动,索性扭头不去看他。
对于这件事,祁牧安铁了心不让步。见把人惹生气了,他只好掏了荷包,买回来一大堆甜滋滋的吃食哄人开心。
勃律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糖葫芦,眼睛下瞟瞄到祁牧安腰间晃来晃去的香囊,上面凌乱翻飞的阵线忽地就不知为何碍起了眼,让他懊恼起来,另一只手屈指往上面弹了一记,令香囊晃得更厉害了。
他嘟囔:“果然还是丑死了。”
“不丑。”祁牧安抓住摇摇晃晃的香囊在腰间顺整齐了,乐呵一句。他把手上新买来的糖灯影儿换下勃律手上已经吃了大半的糖葫芦,又从怀里抱着的炒栗子里剥了一颗喂给他。
男子点着勃律手上:“这是糖灯影儿,你应该没有吃过,快尝尝,特别甜。”
勃律嗅着鼻子闻闻糖灯影儿,左右又看了看,发现着糖浆画出来的竟是一只有模有样的狼崽子图案。
“有意思。”他开心了,咔嘣咬下来一口,瞬间嘴里溢满了甜味儿,瞬间冲散早上遗留在口腔里的药味。
这几日他喝药喝的比前些日子要更加频繁,整的浑身上下总隐隐能闻到苦味,舌头上吃什么都是苦的。为此祁牧安为他找来了好几种香料来掩气味,更是备了许多蜜饯,可惜一个都没有这糖灯影儿来的效果好。
祁牧安见他开心了,眉目里也载满了笑意。他放下揣着无措的心,就着勃律啃剩下的糖葫芦咬下来一颗,叹道:“东越比大庆要热闹。”
勃律舔舔嘴边的糖渍:“你们大庆没有这些吗?”
“也有,但总归没东越太平。”祁牧安说,“自从太子只手遮天,便连年征战,举国民生沉重。我长了十五载,也就在年少的前些年见过这等繁闹。”
“那时义父还在陛下朝中,为天下,为大庆及子民的兴隆而运筹帷幄。”
祁牧安喃喃:“我曾以为对于天下,战便是对,但义父离去后,我才幡然醒悟,觉大错特错。”
勃律咔嘣再咬下一口糖饼,一爪子毫无征兆地拍上祁牧安的胳膊,随即五指抓进皮肉里,却没力道,不痛不痒的。
“别提你那些陈年往事,我听了烦心,想揍你。” 他十分不悦,“多说说你新主子的事儿,把你当年怎么讨我欢心的忆忆讲讲,让我重新乐呵乐呵。”
祁牧安剥了个新栗子,热乎乎地塞进他嘴里,戏谑道:“那殿下想听哪一天的,我这就讲给你。”
勃律眼睛飘忽来飘忽去,忽然定在一个方位,没回答祁牧安的话,反而问:“那边是什么?”
祁牧安探头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是皮影。”
勃律两口嚼完嘴里的糖,腾出一只手拽着祁牧安往戏班子跟前走。虽然还未到晚上,但白幕前已经围了好些人,他们只得在外围寻一处空隙,借着空隙往里瞅。
白幕上空无一物,皮影戏班的人正在幕前举着皮影角儿绘声绘色讲着,有意招揽人坐在准备的木凳上留下,观看不久后夜幕下的戏。
二人身前有人离开,空出来一个缺口。勃律逮着机会往里挪了两步,就不动了。
祁牧安等了一会儿,俯在他耳边小声说:“现在的没意思,晚上的更好看,晚上皮影会在白幕后演戏。”他小心翼翼拽了拽勃律方才自觉伸进自己掌心的手,劝道:“我们晚上再来看,好不好?”
“等等,我再看看。”勃律不耐烦地往后踢了一脚,睁着眼睛看着五彩的皮影在半空翻了个跟头。
这个跟头翻完,介绍皮影的人就下去了,紧接着上来了一个拎着傀儡的人,戏班开始奏乐,傀儡悬着线开始在地上蹦蹦跳跳,一会坐在扁担上,一会又挑起扁担嘻嘻笑笑。
原来这才是戏班白日里表演的戏子。
傀儡戏一出来,祁牧安便知道勃律是走不了了。他瞧着身前人兴致浓厚地跟着地上的悬丝傀儡左摇右晃,摆着头看的滋滋有味,活像周围一圈拍手叫好的五岁孩童。
祁牧安叹口气,这时他看到不远处有卖刚出炉的果子,他心下一动,对勃律道:“那你在这等我,我去给你买果子,很快回来。”
“去吧去吧。”勃律头也不回地朝后摆摆手。
祁牧安跑去买了一只甜米糕回来,换下勃律手里啃完糖灯影儿的木棍,这才放心折身往卖果子的摊子跑。
勃律两口吃完米糕,咬着木棍才恍惚发觉祁牧安不见了。他视线从还未结束的傀儡戏挪开,慌忙张望一圈,才在一家排队的卖果子的小铺旁看到男子熟悉的身影。
勃律瞧着在一队人之间老实排队的高挑身影,含着木棍忽地就咧开了一点嘴角,嗤笑出来一气。
他想抛下身后正演到高潮的傀儡戏去找祁牧安,和他一起买果子,然而一声突如其来的闷响打断了他的步伐,让他停下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勃律这时才注意到,有一座高耸的青塔破开房宇伫立在砖雕座上,直耸青天。
钟声足足敲了三下都未停歇,每一声都大慈大悲。勃律恍惚了须臾,在抬脚前他望了眼祁牧安的方向,觉得买果子还需要一会儿时间,于是他跟着越桥进塔的人流,走上了抬起青塔的围台。
钟声仍未停止,不知敲响了多少下,又是为谁而响。勃律在围台边停下脚步,侧耳听了许久,也没辨出钟声到底是从哪个方位传来的。
他只觉这钟声是从天而坠,敲击在脑海。
他在钟声里回神,看看四周,这才发觉他刚才看戏的地方离这座塔不算特别近,也不算特别远,但却是已经走到了街巷外面。
过了桥,便没了两旁的屋檐,唯有这座高塔耸立在中央。塔旁还有一颗苍天古树,树上飘了许多红带子,仔细看缎子上好像还用黑墨写了些什么字。树下,则站了一大一小两个穿黄衫合掌的人。
身边,一趟趟走过前来烧香礼拜的人,面上虔诚,身上焚香缭绕,让勃律大有一种他们从天虔敬祷告而回的错觉。
勃律无措观了许久,看了无数人进塔,看他们对着塔中的神像又磕又拜。末了,见礼拜的人少去大半,鬼使神差的,闻着禅香,他也动了脚跟。
回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神像下。一抬头,就能看见上面被拱起来的慈眉善目的神。
€€€€他不认识这上面供奉的是什么神仙,他只觉得这神像有怜悯众生的眉目。
他望着神像许久,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跪在拜垫上。他放下手中的手炉,对着神像在胸前笨拙地合上手掌,睁着眼睛愣了两息,才知道闭上双眸。
他抿上嘴,心中语无伦次地念念有词。
他信了十九年的天神,如今他想试着信信中原的神仙。
哪一位神仙都好,他只愿能保佑阿隼此番平安,大捷归来……最好在以后,他离开的以后,保阿隼每一次都能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到白头。
第二百零七章
勃律从塔中出来,下了桥,往傀儡皮影的戏班子处回。走了没几步,他在人群中看见了祁牧安的身影。
男人神色惊慌,正拉着一个人在比划着什么,怀里还艰难抱着三包包装好的果子,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洒了。
勃律在原地望着他慌张的神色好半响,心里好笑地嗤笑出声,方才抬脚走过去。
离近了,他听见祁牧安转身又拽住一人,边比划边说着什么,好像在问有没有见过什么模样的人。
对方连连摆手,摇着头说了好几声“没有没有”,避开他匆匆离开。
勃律看着祁牧安肉眼可见的失魂颓然,脚上加快了几步,赶在他转身时走到了男人身后。
祁牧安慌得六神无主,结果一扭头看见找了许久的人正安然无恙地立在他后面,先是一怔,随后紧紧攥上勃律的肩膀,低斥:“你跑哪去了!”
“我的错。”勃律扯扯嘴角,指了指不远处的青塔:“我看那边人还挺多的,去凑个热闹。”
“我不是说了不让你瞎跑,那边有什么热闹等我回来了带你去瞧。”祁牧安翻来覆去把人看了一个遍,见着勃律好端端的,这才放心。
“刚刚人多才有意思。”勃律嘟囔。
祁牧安望过去一眼,瞅见了青塔的轮廓,顿时了然:“那是青岩山上的禅师在城中修建以供祈福祈愿的佛塔。”他扭回头,看着勃律道:“走吧,我带你去讨个吉利。”
“我又不信你们的神仙,给我讨愿岂不浪费了。”勃律摇头,看看仍然朝塔上鱼贯而入的众人,感到奇怪:“你怎么不去给自己祈福?”
“我不信这些,命向来是握在自己刀上的。”祁牧安看着青塔的眼神突然变得庄敬,“但你不一样,我希望你余生都平平安安。”
勃律拒绝无果,被祁牧安带回了塔下。他看着向来不信佛不信任何神灵的男人曲躬向着高塔拜了又拜,心里泛出阵阵苦涩,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出来后,祁牧安在旁握紧他的手,生怕一不注意人又从身边跑丢。
勃律感觉到男人的紧张,心里直闷笑,偷笑过后也不露痕迹地回握过去。
仅管夜幕低垂,街上仍旧人来人往,花灯彩照,吆喝声热烈不绝,竟是比白日里还要热闹几分。
白日里的傀儡戏已经被皮影代替,在白幕后咿呀上演着属于上京城的故事。鲜艳的红幔在夜晚千万盏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中原盛世,当真迷眼。
祁牧安拎着勃律吃剩下的两包果子,带他在水畔放了一盏河灯。乘着烛火的荷花在水面上摇摇曳曳,跳跃着微弱的光芒点亮一小片涟漪,顺着河流挤着其他河灯,飘荡到运河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