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仗连续打了有足足十数日,双方才终于在小丘壁拉开兵马距离。敌方退回到临时圈出的营地养兵蓄锐,而符€€留下一小半的兵力守在小丘壁的东面,占据东越暂时打下的地盘,剩下的则由他带着兵马一路返回东越兵驻地。
祁牧安一直居于后方,在营地中养伤,符€€回来的时候他正待在议事帐内心不在焉地琢磨沙盘。
苏俞这些时日一直在军中代替重伤的他处理军务,护在他身边的人就换成了一个名叫段筠的寡言少语的男子,整日面无表情惜字如金,让符€€每次撞见都觉得他这张无休止的嘴变得毫无用处,说几句就能被噎回来,久而久之他就有些避着此人。
于是他掀开帐帘看见里面的人时脚步一顿,后脚跟当即就想挪出去。
段筠听见声响,侧首抬头扫去一眼,之后再若无其事落回原位。
“回来了?”祁牧安闻声望去,吐出来的气息仍旧微弱。
他身上在战场上留下的伤未痊愈,如今从自己帐子走到这里仍旧需要人搀扶,更别说骑马率兵打仗了。
军中的随医能力有限,且环境不利于养伤,苏俞三番五次让他回京城医治,但他都将人的话借口搁置下来,直到今日都未曾有收拾东西动身的打算。
只有这些日子跟在他身边的段筠和符€€知道他一直在等什么。
西北的消息一叠叠地往上京传,可却唯独收不到从上京传来的关于勃律的消息。那一行人自打进入南界就失了音讯,祁牧安几次担忧是出了何事。
€€€€不知道此次西北胜战的消息,能不能换来勃律的音讯。
符€€还没走进来,就一眼看穿了他待在议事帐定已经许久。他身上仍穿着未脱下的兵甲,上头灰扑扑溅着干涸的血,从战场上马不停蹄的回来,第一时间直奔议事帐是为寻余老将军汇报情况,怎想掀开里面坐着的只有这两人。
男人想了想,放下帐帘,也扫段筠一眼,听到祁牧安的话之后走了进来,坐到他对面。
他看了一圈,说:“你不好好在自己帐子里养伤,坐这干什么?”
祁牧安顿了一息,视线落回沙盘上,说:“在等你的汇报。”
符€€一语说穿:“怕是在等勃律的消息吧。”
被戳穿的祁牧安面不改色,却也没说话。
“你且放宽心,既然勃律让我转告你在这等他,他就一定会来,你等着便是。”符€€拍拍身上的兵甲,“指不定他们现在已经解完毒正往这边出发了呢。”
祁牧安抬眼看向他,默了许久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符€€动作一滞,不解地望他。
祁牧安嗫嚅着,心有怯意,不知该不该说出口,他怕这句话一说出来,就变成真的了。
倒是符€€直言了当问:“你梦见他死了?”
祁牧安立刻闭紧嘴,狠狠瞪了他一眼:“不会说话就别说。”
男人举起双手叹口气:“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颇为烦躁的抓抓头发,小心翼翼瞅眼祁牧安,开口:
“实不相瞒,前几年我夜夜都能梦见他……梦见宝娜死在战场上的情景。”符€€深吸一口气,略皱起眉,似是不愿回想那时的旧梦,但很快他又舒展开,仿佛心中早已释然。
他对祁牧安道:“他已经坚持了三年,为了你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祁牧安攥紧五指,不甘心地再次问身旁的段筠,留在营中的狼师亦或是京中府内,今日有没有传来相关消息。
符€€将狼符在勃律的嘱托下交与祁牧安,如今狼师上下包括他自己全听祁牧安的调令,信鹰传回的消息自然第一时间会报向他这里。
可男子却摇头,表示什么都没收到。
符€€看着他二人说:“我们的信鹰在半途就失去了他们的踪迹,你留在上京的人寻不到也正常。”他屈起食指敲敲桌面,“出现这种情况,一是因为他在躲避信鹰,但勃律不会刻意这样做……”
男子深思一阵,继而开口接上:“二是他们改路了,信鹰也就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改路?”祁牧安蹙眉,“你不是说他们的路线在出发之前就确认了吗,为何要改路?”
符€€一沉思,也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他接手看过的信鹰传回的信中也未曾提过这件事。
祁牧安越想心里越不安,喃喃自语:“莫不是出了何事?”
段筠立在他身侧,在这时突然开了口:“将军,东越从上京往南界走,还能走水路。”
“水路?”符€€看着他,“若真如你所说,那信鹰就更找不到他们了,水会抹掉他们残留下来的一切足迹。”
段筠没理会他的话,继续和祁牧安道:“朝中右派一直在关注勃律王子的举动。”
男子的话言简意赅,但祁牧安立刻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这是在说勃律的行踪怕是从出城的那一刻起就被朝中之人得知,路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或是被想要他命之人追上,才迫不得已改了路线。
祁牧安看了段筠一眼。此人曾经是元胤身边的影卫,二人合作达成后,胤承帝打着协助他的名头,将此人调进昌王军,在军中跟随他左右。
苏俞一直敌视段筠,认为他是胤承帝派来时刻威胁将军性命的人。可段筠这人无论情绪还是动作都像死水一样,这些年没有任何波动,或许是自小当影卫培养长大,在军中就像祁牧安背后的影子一样,不仅向胤承帝时刻汇报他的情况,同时也向祁牧安说来一些关乎东越或是朝中之事。
这种人能让他更好的了解东越,祁牧安便一直把他留在了身边。
祁牧安侧眸睨眼段筠。
他和胤承帝之间有着来往书信的特殊手段,有些时候比他们知道的还要多。既然他这般说,那勃律的情况算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你可知他现在是否在苗疆?”祁牧安静了一息,终究忍不住问。
符€€一头雾水地看着祁牧安问身边这个寡言的男人,心道这人能知道的比他狼师还要多?
段筠看着祁牧安,摇头道:“属下不知。”
祁牧安深吸一口气扭回头,伸手抚上胸膛中伤的位置,闭上眼睛调息了一阵。
符€€见他这般急忙站起来伸手:“你怎么了?”
“我没事……”祁牧安摆摆手,再吸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向桌上的沙盘,再次开口之后便转了话题,不再询问勃律的事情。
他问:“说说吧,这次什么情况。”
符€€见状慢慢坐回去,眼睛在祁牧安身上打转了一圈,方才出声。
“基本都在传回来的军报里了。”他道,“这次和上次你打的情况并不太一样,来的不全是草原军马,兵马有穆格勒的也有大庆的,率军的一个是穆格勒人,一个应该是大庆人……”
草原男子沉吟须臾:“虽然没有看到延枭,但我怀疑他肯定也到了,只不过在后方时刻观察着战况。”
祁牧安了然:“看来大庆和延枭决裂的消息是假的了。”
“不一定,半真半假。”符€€说,“毕竟据我了解,延枭那个性子得知大庆在唬他,定然翻脸。”
符€€皱眉:“不过能让大庆和延枭一起打过来,看来是哈尔巴拉给他在背后说了什么。”
祁牧安默默听他说完,垂头盯着沙盘上两军的布局若有所思。
符€€等了一会儿,看着他,抱臂继续道:“你果真有点本事,是我以前小瞧你了。”
他别扭地舔舔下唇:“你的打法我第一次见,跟勃律还有其他中原人的很不一样……”
这话只说了一半就断开了。祁牧安抬头,看着符€€沉默了须臾,才续道:“但是打的相当过瘾。”
“这是昌王军才会用的打法。”祁牧安落回头继续看着沙盘,“我虽然和你讲解过,但毕竟你们才听了不到两天,在战场上只能充当配合。”
“难怪你非要让你的兵在前,我还以为你对他们就这么眼红非要冲前锋呢。”
祁牧安抬帘瞟向他,终于轻笑一声:“你此番替我、替勃律领兵打了胜仗立下战功,勃律若在这,定会奖赏你。”
“你也不看看我是谁?我可是跟着勃律自小上战场打到现今的人。”符€€傲道,“不用你提醒,等他来了,我自然会索要奖赏。”
祁牧安笑着低回头,继续研究沙盘。
可符€€说完这句话后,面色变得复杂。
其实这仗打的他说实话有些心烦意乱€€€€不是因为敌方的人有昔日同族,而是因为跟他们一起上战场的东越军里有一个铁面女人,他们两个人都是暴脾气,一天能吵上七八回。
符€€烦躁地揉揉头,不再等对方喘几气,就气不过,急冲冲地再出声,把这件事说了出来,说完嚷着再也不要和这个女人一同打仗。
符€€指着帐帘嚷:“你赶紧让那个女人留在营地,不要再跟着我们上战场了!”
祁牧安一愣,没料到对方竟抱怨这句。他才刚斟酌,帐帘在这刻忽然被人从外掀开,一道女声响起。
“你说的哪个女人?”
符€€立刻缩回手:“说的自然是你这个女人!”
女子不屑地瞧眼他,冷哼:“整日口中女人女人的,连名字都不会认,莽夫。”
“你!”符€€当即拍案而起,二人对立而战,大有现在就舌战的架势。
祁牧安赶忙从中断开两人的怒火,从桌边站起身,对女子道:“余夫人既然从战场上回来了,就暂且先守在营中吧。”
女子听后飞快扭头瞪向他,阴沉着脸问:“祁牧安你什么意思?瞧不起女人?觉得我一介女流误你事儿了?”
她挥手一指帐外:“你睁眼瞧仔细了,这可是东越军营!我是余老将军麾下!跟随余老将军出征打仗数载,军中对我都没非议,你们又有何身份在这对我论足?”
女子怒气冲冲:“你一个半路不知打哪来的,就算握着陛下的圣旨接管了西北军权,你也不能决定我的去处,更没资格不让我上战场!”
“并非此意。”祁牧安深喘一口气赶忙开口,试图缓和女子的情绪。他看了符€€一眼,对女子道:“只是接下来,有一事需要余夫人相助。”
第二百二十四章
勃律停下手中挥武出去的刀,收回脚步,站在空地上握着刀柄颠了颠,觉得哪里有些不太一样。
他反手将刀子绕着手腕转了一圈,再次挥出一招,而后顿住,收回来。
“怎么了?”一旁,阿木尔看着他反反复复做着这个动作,不禁问。
勃律迟疑摇头,看着刀若有所思地沉吟数刻后,喃喃道:“身子虽然轻了不少,但能轻松运气后握刀的手感仍比不上以前。”
阿木尔抱着刀瞧着他说:“你中毒的这些年头,可没怎么碰过刀,不习惯了倒也算正常。”
勃律微蹙起眉,调整姿势重新挥臂震出一刀,在空地上划出一段行云流水的招式。刀锋凌厉夹杂着杀气,看得阿木尔一时间呆愣在原地,竟是隐约瞧出了勃律身上几年前的少年身影。
就在勃律的刀挥的愈发流畅的时候,突然他长臂一转,刀尖前闪过一道人影,再往前递一寸,就能削到对面的脖颈。
勃律惊吓之下立刻瞪圆了双眼,险些收不住刀,只能硬生生让自己的动作卡在半途,身子极力后撤,脚根绊着自己连连后退。
等他努力站稳脚跟、再次抬眼的时候,他才瞧清对面来人是谁。
许言卿黑着脸,面色十分难看。他单手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手腕微颤,连带着碗中汤水也左右晃扬,一副亦是被吓住了的神情。
他定定站在原地久久不动,眼睛在离自己两三步远的勃律身上瞟来瞟去,期间接连看了他手上的刀数眼。
€€€€他方才是真怕这小子的刀子滑出掌心跌到他头上让他血溅三尺,甚至已经飞快想好把自己的尸首埋在哪里膈应谷中那个老巫婆了。
许言卿和勃律对视了几息,就在男子斟酌着怎么赔礼的时候,他忽地抬出手臂,把那碗药汤递给勃律。
“这是你在谷里的最后一碗药。”许言卿说, “剩下的,等你什么时候带我进草原,我再继续给你配药,解剩下的毒。”
阿木尔也被方才那幕吓了一跳,立马窜过来想看看二人之间有没有事,许言卿有没有真被勃律的刀伤到,谁知前脚刚到,就听见神医这句,当即不满起来。
“你怎么给人治病还不坚持到底,非要分开治,难不成你又在框我们?”
许言卿白他一眼,点着勃律道:“我给他解毒,一不图你们的荣华富贵,二不图你们的金银财宝,提点这般小要求,也是怕你们出尔反尔,到时候毒解了不信守承诺带我进草原怎么办?”
他撇嘴:“什么都不图的亏本买卖我可不做,谁当真谁是傻子。”
阿木尔差点跳脚:“我还怕你框我们呢!到了最后我们遵守了约定,你再说这毒其实你根本束手无措,届时让我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