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律吐出口浊气,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瞬间就不高兴的祁牧安,这次换成他讨好地勾了勾唇角。
“解毒解的太疼了,许言卿说喝酒醉了就不那么疼了……我身上还冷,总觉得喝点酒会热些。”
祁牧安瞬间忧心地蹙眉走过来,轻声问:“很疼吗?”
“太疼了……比上次要疼的多。”勃律动动手臂,“倒是骨子里不疼了,不过现在还有针扎过密密麻麻的感觉。”
祁牧安帮他揉揉胳膊肩膀,揉着揉着笑叹出来:“昨儿你又是说你没醉又是说你醉了的,模样到挺讨人喜欢。”
勃律耳根子好不容易消下去又泛了上来。他恶狠狠瞪着面前的祁牧安,大有一种要是他在说话就张口咬上去的气势。
然而祁牧安也只笑了这一下就收住了嘴角,手上的劲儿大了几分,动作和话音都有隐隐的警告:“可讨人喜欢你以后也不许再喝了。”
勃律撇撇嘴,好像没当一回事儿。
他们在帐子里等了好一会儿,许言卿才姗姗过来。他头发微乱,衣衫不整,眼下还泛着黑圈,好像多日未睡的模样。
勃律和祁牧安见状对视一眼,纷纷疑惑,却谁也没开口问。许言卿近来沉默许多,这次来到勃律的帐子,见他醒了什么都没说,只搭脉辩了须臾,收手淡淡说了声“没事”。
这句“没事”,就是勃律现在真的没事了,身子里的毒他已经按照当初的约定尽力解到了八成,剩下两成并没有太大影响。
终于摆脱了那股子折磨人的钻心入骨的疼痛。勃律微不可察地松出口气,整理好袖子,和祁牧安一起郑重道了谢。
他说:“既然已经解完毒,答应好你的酬劳我草原定会奉上。”
然而祁牧安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一下,拒绝了:“不用了,我拿着心里发慌,你只要再答应我一件事就行。”
勃律看一眼祁牧安,二人心里都揣着疑惑。
他示意许言卿:“请说。”
许言卿神情颓然,坐在椅子上好久,才缓缓开口:“既然毒我已经按照约定解完了,你们该回东越了吧?”
勃律点头。
男子闭了闭眼,似乎累极了:“你们回去吧,我觉得这挺好,还想再住一段时间,你告诉这里的人,我和我小徒弟就多叨扰了。”
勃律没想到许言卿开口说的是这个条件,他寻思了一息,想起乌兰巴尔部的那具白骨和毒帐,心里隐隐对许言卿为何留下有了猜测,便做主答应了下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勃律生辰那日,小叶铁铊部一如既往的安宁,似乎没有人意识到这天是小殿下的生辰日,更没有大费周章的准备宴席,勃律和大多数中原的平民百姓一样,只在生辰日这日吃到了一碗祁牧安亲手做的长寿面。
海日古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别勒古惕部,却没忘记勃律的生辰日。这些年虽然他们不在穆格勒,但海日古还和曾经每年一样,会在这天送给勃律一件生辰礼。
今年托人送来的是一枚雕着吉祥花纹图案的、镶嵌着各种彩石的小坠子,是他们草原上的一种平安符。这种平安符倒是比较常见,可上面来自各地的彩石却不普遍。
他们草原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这种平安符上石头的颜色和种类越丰富,吉祥如意的寓意便更美满。许是勃律这些年多灾多难,海日古才动身寻找许久,想着或许这个可以保勃律下半生平安。
这平安符是别勒古惕部的人送来的,勃律收到的时候正守在帐子里等着祁牧安端给他答应要做的长寿面。
他用食指和拇指摸着这枚平安符,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自语般说了句:“倒是让表兄费心思了。”这些彩石来自不同地方,草原上定是有人珍藏的,但想要聚集起来打成这么一小块平安符,也是不容易。
他想着,就算海日古改日从旁人嘴里听到了他做的执拗又“荒诞”的事怒火中烧要骂他,也要亲自当面和他道谢。
祁牧安正把他端来的面放在青年身前的小几上,听到这声抬起头看过来。他打量了两眼,说:“挺好看的,别白费了你表兄的心意。”
“可我就一个脖子,戴不了两个。”勃律把手从衣襟里伸进去,捞出了一个东西,对祁牧安说:“既然现在你送的平安扣回到我身上了,就更戴不了这个了。”
这枚小小的平安扣流转在两人之间,在西北战场的时候从祁牧安的脖子上又挂回了勃律身上,不仅保佑了祁牧安中箭命悬一线后化险为夷,也保佑勃律平安从战场上回来。
祁牧安看到他把因为解毒又摘下来的平安扣重新戴回了脖间,眼中染上笑意。
“你表兄送你的怎么办?”
勃律把平安符捏在手指中转了转,想了一会儿,最后把这个平安符系在了腰间,抬头对祁牧安拍了拍,表示自己就这样戴在身上了,也不辜负海日古的一番心意。
他伸手把祁牧安做的长寿面拉到自己面前,凑近闻了闻,铺面的香气让他饥肠辘辘。他执起筷子夹了一大口送进嘴里,美滋滋的跟吃山珍海味一样。
“好吃。”勃律埋着头,祁牧安就听他闷声说出来一句。
他愣了愣,觉得这话音听起来有些不太对,刚想问勃律怎么了,就见勃律抬起头,冲他微微勾唇笑了笑。
“我从没在生辰吃过面……之前每次生辰族里都借着这个由头大摆庆宴,吵闹又没趣……这几年也没再怎么过过生辰,”
勃律不让祁牧安过多观察自己的神情,但心里压抑着酸涩让他难受,嘴上就忍不住想和祁牧安碎碎念叨些往事。他一个人默默倾诉完了,很快就又低下头,肩膀放低,身子小心伏在几面上,又吃了一口。
祁牧安就坐在他对面静静等他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听他稍稍直起一点身子,但头还是低垂着,小声问:“你们中原……生辰都吃面的吗?”
“生辰吃了长寿面,就能长命百岁了,寓意好。”祁牧安身子前倾,声音又轻又柔地说:“我希望你也能长命百岁。”
“满嘴胡话,我就没见过百岁的人。”勃律眼帘朝祁牧安的脸上飞快抬了一下,又耷拉下脸,满脸的不相信。
祁牧安心里哭笑不得:“你没见过,不代表这世上没有啊。”他想了想,“我之前在大庆就见过一位,她是一个府上的老当家,当年九十大寿摆了几十席,几乎全城叫得上名号的人都去祝贺了,就连皇帝也御笔送了一个‘寿’字给老当家。”
勃律听的一知半解,却从话里拎出来一个自己觉得的重点:“那这人也没百岁啊。”
祁牧安笑着说:“这已经算是活神仙了。”
勃律想起冬日他们在上京城府里时的日子,纠结着眉宇说:“那你生辰的时候,我也应该给你做碗长寿面吃,让你也长命百岁。”
祁牧安却摇头,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却不显悲伤,好像已经习惯了一样:“我从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日是哪一天,所以从不过生辰。”
听他这样说,勃律不悦,拉着脸固执的要求他:“不行,必须过,你以后和我一起过,不然只有我一个人长命百岁有什么用?”他点点面前的碗,语气不容拒绝:“改日你要教我怎么做,以后年年我也要做给你吃。”
能吃到勃律亲手做的面自然是高兴的,这福符€€和阿木尔都享不到,于是祁牧安当即点头笑着应下,恨不得现在就回上京。
这时帐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二人闻声望去,就顺着掀开的帐帘看到外面走来的一位女子。女子挽着发辫,神情怡悦,手上还拿着一个木匣子。
其其格走进来的时候一眼就对上了帐子里二人的目光,当即露出一个更为灿烂的笑容,先是冲勃律说了声“小殿下”,随后才看向祁牧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勃律也颔首回应:“小嫂嫂。”
其其格揣着小匣子来到勃律身边的椅子上坐下,开口笑道,眉梢都飞舞起来:“还要多谢你送我和海日古的贺礼,我左右寻思,也该送你一个。”
勃律忙不迭婉拒:“小嫂嫂客气了,你们成亲是大喜事,我们以后就是一家人,当时我不在场,理应现在补上。不过是一份贺礼而已,这是我应该送的。”
其其格摇头,说什么也要送他一个贺礼。
勃律感到奇怪,瞟眼她已经放到几面上要推来的匣子:“小嫂嫂从没送过我生辰礼,怎得今日非要送呢?”
其其格却答:“不是生辰礼。”他们都心知勃律为何不再过生辰,无非是当年犁堤他生辰过后、那雅尔还没结束穆格勒就打响战役,死伤惨重,族人一分为二,狼师和鹰师跟随勃律至今还借住再小叶铁铊部。
“不是生辰礼?”勃律心里被她的话缠的十分疑惑,“既然不是,那为何要送我?”
他不禁开始思考其其格是不是背着海日古要拜托他做什么事。
勃律这话说完,其其格看着勃律和祁牧安之间“咦”了一声,话在嘴边捻了一遍,探头小声问:“你不是有喜事吗?”
这话怎么听起来愈发怪了。勃律揪着眉看着其其格,愣是不想承认这个喜事,过了半响艰难问:“……什么喜事?”
其其格一听,再“咦”一声,这次语调变了,脸色也拧起来,犹疑了片刻,最后有什么骂话似乎在嘴边轱辘了一圈,但当着两人的面没吐出来。
祁牧安不动声色地把其其格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道这纳曼部昔日的小公主和当年不太一样了,也不知是不是跟在这里被什么人染了恶习,要骂人的模样倒是让他眼熟的很。
其其格适时收嘴,把头扭向勃律,随后她又试探着看了看对面的祁牧安,小心翼翼问:“你不是也成亲了吗?”
她话里没有调侃和戏弄,倒是认认真真想来祝福勃律。
可勃律面色却被说的又红又青,身子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祁牧安飞快看了他一眼,忙不迭赶在勃律开口前问:“公主,你听谁说的?”
他昨儿被勃律带出去稀里糊涂就冲着草原人信仰的天神拜了又拜的事儿应该不会过了一晚就传着么快,能传到住在另一边的其其格耳中。
而其其格皱眉毫不犹豫地回答:“阿木尔啊。”
勃律当即气的撂了筷子骂骂咧咧:“我看他那舌头是不想要了!他什么时候变成大嘴巴了!”
祁牧安忙伸手拽住勃律生,怕他冲动,一个看不住就冲过去揍人。
反倒是其其格想起这事儿就觉得好笑,笑得眉眼弯弯道:“他昨儿向我打听海日古什么时候回来,说着说着就开始愁眉苦脸的喝酒,我看他有忧愁事儿,便想着让他说出来我帮一帮,谁知醉了以后倒让我问出了这事儿。”
勃律眼皮突突跳,坐在椅子上气的险些七窍生烟,咬牙切齿:“我还不知道他和符€€一样,喝了酒以后嘴巴这么不严。”
其其格替阿木尔争辩一句:“许是忙活了许久,好不容易有几日安定,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身边又都是熟悉人,便松懈了许多。”她看勃律这样子就说明自己说中了,于是这次不把匣子往勃律那边推,改了方向推到祁牧安的手边。
“这里面是一对上好的玉环,是我从纳曼部拿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其其格落下眼睑,食指摩挲了下匣子边缘,有些留恋,但还是狠下心收回手。
“我本想留着和海日古一人一个的,谁知那呆子根本就不戴这玩意儿,还说这东西累赘的很,他不出一日就能撞碎。”其其格撇嘴,背后埋怨着说海日古坏话,说完了冲两个男子笑笑,神色愧疚又悲凉几分:“你们别嫌弃,我手上也只有这个了。”
勃律动动嘴没说话,祁牧安看他一眼,自作主张把东西手下,淡笑着和其其格道谢:“公主的一番心意,我们自然不会嫌弃。”
听祁牧安开口了,勃律才稍微扬起一点嘴角,也附和着说:“那就多谢小嫂嫂了。”
其其格笑着“€€”了声,又和他们多说了几句,之后便不好意思多留,起身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小叶铁铊部的夜晚寂静无声,已经很久没有在黑夜响起欢声笑语的吵闹,族人早早的就回到帐子里,任由外面照亮一方地面的火光在夜色下跳跃。
在昏暗下,有一道固执的身影从午后开始便在草地上练刀,无人能靠近。他身姿算不得矫健灵活,挥出去的刀子却十足的有力,可在刀尖划过半空定顿到某一处的时候,刀尖随着握住刀柄的手肉眼可见地颤抖了一下。
勃律定定看着刀尖在自己眼中恢复平静,姿势保持了三息,才缓缓将其收回来。他手握刀柄,放在眼下看了又看,脸色尤为难看。
之后,他再次挥出去,一套刀法行云流水地划出来,可如何都恢复不到年少时引以为傲的感觉。
他自己能感觉到手里的刀继上次解完毒之后便没有太大的长进,真的如许言卿所说的,和毒一样只能恢复到七八成。
他愈发不甘,这几日只能每日勤加练习,可越练越急躁,急于求成立竿见影的效果在他身上并没有实现。想到这,他动作猛然停到半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收回姿势站直。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把他的双目重新叫睁开:“勃律殿下。”
勃律抬头看过去,发现是额尔敦塔娜,于是点头示意:“公主。”
额尔敦塔娜一步步来到他身前,声音无论多轻,在寂静的星夜里也尤其明显。她瞥到勃律手中的刀,顿了顿,问:“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吗?”
勃律面色沉重地微微摇了摇头。
“他也不劝劝你?”额尔敦塔娜心里渐渐明白了点,继而转头看向帐子,话里的“他”分明是在说那个叫祁牧安的中原人。
勃律说:“他管不了我。”
额尔敦塔娜叹息,想了想心里的话,觉得多言逾越,可又忍不住想劝。心里纠结了一番,到底还是轻声劝了出来:“那殿下自己也要爱惜点自己的身子,那位神医费劲了力气才将殿下治好,可别又垮了。”
勃律皱起眉,将刀收进刀鞘中,沉声回:“我心里有数。”
额尔敦塔娜看他这样,心知这只是敷衍自己的话罢了,颇为无奈。
“殿下,有时候某些事儿也急不得。”
勃律嘴角往下压了压,没回答这句话,而是反问:“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额尔敦塔娜见他拒绝和自己沟通,于是便知趣地转了话题,说起正事:“哈尔巴拉好像得到乌兰巴尔被必勒格攻下的消息了,那边有了一些异动。”
勃律仔细听着,问:“什么异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