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还未来得及闲谈上一两句,殿外便高声传进打破殿中嘈杂的通传:
“穆格勒部勃律王子到€€€€”
这声通传不知为何,让人觉得比胤承帝的那声还要响彻。一时间,殿内倏然寂静,所有人全部应声望了过来,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一步步踏入殿中、身着草原服饰的青年。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殿中落在勃律身上的目光委实复杂,各人各异,唯有远处两道已经落座的二人,看着他一个笑得眯起了眼,一个笑得温和如水。
勃律眯了眯眼,对上元毅和大漠使臣的目光,身形在殿门处停顿了一下,似是想从这两道目光中瞧出些什么。
着实笑得……令他恶寒。
勃律的神情僵在面上,眼皮重重跳了一下,然而待他看到二人旁边隔了一个空位上坐着的祁牧安时,神情缓和了不少。
勃律视若无睹地沉稳走过金碧辉煌的大殿,身姿挺拔,气宇不凡,姣好的面容上铺着冷淡,不枉年少即成名的风范。他身上的异族服饰不比宫宴上东越官服少华贵,衣衫上布着东越人看不懂的草原图纹,腰上虽然没有配刀,但腰间那片闪着冷光的狼符确实让殿中众人退避三舍,乍眼看过去,仿佛能从那面经历了诸多血雨的狼头上瞧见几丝抹不去的血色。
青年浅淡的瞳仁在路过殿中左右旁盘着龙的顶柱时朝旁边轻描淡写地落了落眸,多看了两眼东越皇宫的龙气聚集的璀璨处,看完后一副索然无味的模样转开。
殿中的各官并没有像与大漠使臣愉悦攀谈那般壮着胆子招惹这个草原人,在他走进来时纷纷避着来人,原本汇聚在一起的几堆人立刻四散开来,走回各自的座旁坐下。
草原人给东越的印象到底还停留在曾经的战役上,散开的官员却也没继续闲着,殿内很快就没有了方才那般的寂静无声,他们开始与左右两边的相识响起窃窃私语。
说了几句,他们就看见自朝的湘王朝已经走进的草原人和善笑得跟个自家人似的,扇子“啪”地一打开,对着勃律打了声招呼。随后,就看见座上的大漠使臣也站了起来,冲青年微微俯出大漠礼仪,也唤了声“勃律王子”。
元毅扇着折扇,眼睛飘悠悠的在殿中一众官员身上扫过一圈,转回来对勃律小声说:“朝中这些人古板的很,我也不喜欢。不过他们也只能在之前干涉一二,现在盟约已定,他们再怎么蹦€€也没法篡改已经由陛下亲手盖好的帝印,你无需过多担心。”
说完,元毅还惋惜感叹了一句,看了看对面他那边的座位,原本应该设在他之前属于太傅的位置一直空着。
勃律听他说:“太傅就不一样,若是太傅能多在这时候露露面,他们当着太傅的面也就能消停些。”
“我一点都不担心,也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勃律淡然处之,眼睛往后瞟了一眼,含着自嘲意味笑笑:“换成是我,对着曾经是敌人的人也和善不起来,在你们看来我就是个侵犯过东越疆土的草原头子,挺正常的。”
“€€,这里面可没有我。”元毅忙打断勃律话要把自己撇干净,“说就说,作甚要把自己说的这么可恶。”
“勃律王子的威名可是一度传到大漠。”大漠使臣笑道,“十四跟随舒利可汗行军打仗,立下赫赫战功,多次和东越国交手都没落下风,实属谓是少年风采。”
勃律眯起眼,打量了眼男人:“何曾想大漠使臣对我部的战事记得这么这么清楚。”
男人笑道:“大漠和草原就横跨一片沙漠,有些消息还是能有所耳闻的,更何况是勃律王子这样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当着面听这二人聊一场如何把东越打的溃不成军的仗,元毅嘴角一僵,干笑两声:“这话若是让常将军听见了,指不定怎么黑脸。”
勃律见好就收,对大漠使臣客气了几句,转而问男人:“此次只有大漠使臣一人来访东越吗?”
男人道:“自然不是了,随我一行来到东越的同僚语言到底没有我通畅,便留在了驿馆里休息。”
勃律笑笑:“辛苦使臣了。”
“哪里。”男人回笑道,“我还要在上京城多留些时日才会回去向王复命,这期间相关盟约事宜恐怕还要多多烦扰勃律王子了。”
二人之间又三言两语道上了几句,大漠使臣突然笑着感叹:“此番来一趟中原,着实让我眼花缭乱。这城中风景多姿多彩,若不是有事务加身,我到还真想好好游逛。”
元毅挥着扇子见缝插针道:“找我啊,使臣想去哪里玩,想看上京哪处风景,问我再合适不过了。”
大漠使臣忙笑着道谢:“那等闲暇时分就麻烦湘王带我四处转转了。”
勃律从三人之间抽身坐到位子上。身旁的祁牧安眼瞧着他们谈了快有一盏茶的时间,才把心心念念的人盼到了自己身边。
他凑过身子,先是低声问勃律:“为何来的这么晚?”
勃律眼都不眨一下,伸手从桌子上拎过酒壶,当着祁牧安的面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说:“忙着呛了胤承帝几句。”说完,他回想起元胤那张脸色,不由得笑出声。
虽说现在两方结为盟友,但他怎么看都怎么觉得胤承帝是只狐狸,揣着一颗狐狸心,眨着一双狐狸眼,到底不喜欢。难得能呛上几句看人难看的脸色,心情舒畅不少。
如此想着,他的酒杯还没从桌上端起来,手就被一旁的祁牧安探过来按住,接着他就眼睁睁瞧着自己的酒壶和杯子一同被人夺走了。
勃律舔了舔后牙,硬是对着祁牧安挤出一个笑来,颇为咬牙切齿。
祁牧安熟视无睹,熟稔地找到立于斜后方不远处的宫女,小声让人换一壶茶或是清水来。
勃律从看他招手开始就一脸疑惑,直到看着他一行动作像是做过数遍一样,让宫女端走了酒壶换了壶新的来,才恍然大悟他方才是在做什么。
他看看四周,又看看右手边大漠使臣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身处这雕栏玉砌的宫中有些格格不入。
草原的宴席哪有这般富丽堂皇,整个大殿里立了不止一个宫女侍候,自打他坐下来就觉得身边有人站着,束手束脚,远没有在草原上自在。
他看了看几上几盘中少得可怜的瓜果菜肴,又瞧瞧抬眼看看对面,没一人动。
这时候酒壶换了回来,祁牧安帮其搁置在几面上,制止了他的动作:“陛下还未到,这宴席便开不得。”
勃律搅着一双眉,忍不住,往祁牧安那边稍微挪蹭了一下矮椅,低声好奇问:“你不是从没在东越这种地方现过身吗?怎得连宫中规矩知道的一清二楚?”
祁牧安说:“我好歹是昌王之子,在大庆总归也得被朝中称上一声将军,进过大庆皇宫,这种宫宴自是参过好几次。”
勃律大悟,眉毛一挑“哦”了一声:“想不到我的阿隼曾经这么辉煌,红人啊。”
“不是。”祁牧安无奈地去捂勃律的嘴,想让人赶紧把嘴闭上。
勃律见状撇嘴,忙不迭侧头要避开男人的手,躲过去后压声嘀咕:“草原上就没这么多讲究。”说着,他不满地比划了一下二人之间的间隙:“你们宫宴之间都离这么远的吗?”
祁牧安瞅着他,刚要张开嘴,就被对方抬手制止了。
“好的,我知道了,你闭嘴吧。”勃律落下手,往后看了眼斜后方垂首站立的宫女,见她的目光是落在地上的,于是才不自在地挪挪身子。
“我本来就没打算答应胤承帝来。”他瞥眼右手边,“但大漠使臣都应下了,我身为盟友不应,着实说不过去。”
他低骂一句:“果然答应来劳什子宫宴特别愚蠢。”
骂完,他话有所指身边对着殿中四周一脸坦然的大漠使臣,对祁牧安说:“他怎么能这么坦然?”
似乎是感受到旁边相较灼热的视线,大漠使臣身形半转过来,对上目光,朝着二人笑了笑。
勃律深吸一口气把视线收回来,听耳边祁牧安的声音压低了传进来,还染着三分笑意。
“大漠的王宫可不比这大殿要少上多少金灿。”
听懂这这话,勃律冷笑一声:“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草原粗俗了,不懂得高雅。”
话音降落,祁牧安还没来得及说上什么,殿外便传来通传,这次竟是胤承帝和十一皇子一同踏入大殿。
殿中众官纷纷起身行礼。
勃律注意到元澈虽然端着皇子气势谨慎的跟在胤承帝身后,脸上倒是隐隐闪现一丝高兴,心道看来这元胤今夜的兄长做的还算不错,他那几句话到底没白呛,倒是把人呛醒了几分。
元澈踩着高兴坐到湘王身侧,元毅似乎也看出了小十一的心情甚为愉悦,侧着身子同人讲了几句,勃律就见小少年和兄长回完,朝着自己的嘴角扬高了好几分。
待胤承帝坐于上方,没多说什么,大手一挥,宫宴便由涌入进来的数色美人舞姬,伴着乐声开始于大殿上方。
相隔之远的大庆,东宫里,殿内昏暗到只点了一半的烛火,堪堪照亮桌案,和桌案后的人。
李玄度静静看完手上传回来的消息,随手把它撂在身前的桌面上,原本压在昏暗里的嘴角缓缓上扬,对着前方俯首的人说:“东越结盟了漠北?”
男子不敢抬头,回:“回殿下,现在是整个大漠都和东越结盟了。”
“据探子说,大漠的使臣已经进东越上京城,怕是现在已经面见过胤承帝。”
李玄度淡淡笑着,食指在桌案上点了点,点到被自己撂开的那叠白纸黑字的薄册子上。这一声声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在对面人的心头上,让男人不由紧张吞咽。
无人能探查太子的心思,也无人能再对视太子那双弯着弧度却不带任何暖意笑意的双目。
李玄度默了许久,指尖从桌上拾起来,随手拿过一个东西把玩了几下,对男子说:“宿城对孤来说已经没用了,找个机会,烧了吧。”
男子的视线在李玄度指尖把转的昌王令上停留了一瞬,继而行礼应道:“是,殿下。”
第二百八十三章
胤承七年秋,乌利瀚和乌兰巴尔在草原结束战役,哈尔巴拉到底还是没从必勒格手里完整抢回领地,终归让人夺走了靠近西面的大片地盘。
延枭听到消息,坐在城中对着哈尔巴拉大声嘲笑,一连笑了好几日,笑得哈尔巴拉的脸色比墨还黑。
可还没待他笑多久,就传来另两则消息。
草原的第二场混乱由此展开,必勒格率领的乌利瀚部,和一部分打着与穆格勒部交好旗头的部族、几个一直缩身在草原上中立的部族转脸扬着同勃律的结盟书,一齐压制归顺于乌兰巴尔部的部族,几方难免少不了兵马冲突。
而东越西北包围他们还留剩在那边的驻军的消息,等传到他手里的时候已经被勃律的兵马困死住了。延枭气的正要做主回到草原时,与此同时再传来消息,西北的兵已经主动出击,直逼宿城,眼见着就要兵临城下。
十月初八,两方在宿城外交战,双方僵持一月有余,在勃律与祁牧安的率兵下眼见攻城有了一计可成的突破,假以时日定能攻下宿城。然而怎料就在这时,宿城内却突然燃起火光,瞬间吞噬掉整座城。城内城外所有人都不知道这道火光是从何而生由何而起,城内人以为是城外设计溜进城藏了军火,城外却以为是城内作茧自缚,要弃城而逃。
整座城危在旦夕,哈尔巴拉和延枭的人马*见势头不对,忙连夜撤军,在大庆派来协助的驻兵的引领下逃离宿城。城中百姓一时间置身于水深火热中,逃离的速度赶不上火势的增长,城外兵马只来得及救出小部分人,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宿城没入冲天的烈火里。
与此同时,另一方向,一直由容家二子率兵在打仗的骥都在即将逼退大庆兵马取得大捷的时候,被对方出其不意突然出现的兵力两面夹击,不得不退回,尽力守住骥都。
一场大雨将两条消息传入上京,胤承帝在朝上大怒,一怒宿城毁于大庆之手,二怒骥都险些如宿城一般落入大庆囊中,容家于朝中的地位在一众官员眼里转眼间突然变得岌岌可危,容瑾昱接连几日未曾上朝,朝中人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容家是不是要失宠。
追到骥都外的大庆兵马却并没有着急进攻眼前的都城,而是嚣张地驻扎在离城仅有一里外的地方,往城中送进了来自大庆太子的议和书。
此封议和书被人快马加鞭送入上京城,元胤阴沉着脸拆开,果不其然,这议和却不简简单单是议和,李玄度还要他们送赵长辉回大庆,在大庆皇宫盖下玉玺帝印。
元胤捏着这则议和书坐在案边整整一夜,在翌日清早叫人去西北把祁牧安召了回来,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勃律。
似是李玄度有所预料,在祁牧安收到元胤的传召回京的那刻,两方的所有战役终于暂时停歇,就像真的在期待议和书一样。
他们回到上京城时已经是腊月十五,城中的雪下过了两轮,马蹄踩在积雪的街道上传来咯吱咯吱声,入眼白茫一片,城中腊月的欢庆气息却照往年淡了许多。
寒风吹过,人人心头都吹出了冬日和战火的寒凉。
勃律裹着比旁人厚许多的裘衣跟着祁牧安入了祁府,刚踏入屋门,就被人拽着往刚燃起来没多久的燎炉跟前推。待身子热了,他才允许勃律褪去身上的裘衣。
勃律站在燎炉跟前,一边解着裘衣一边抬眼对身边的男子道:“你何时进宫见胤承帝?”
“一个时辰后。”祁牧安说,“先换身衣裳,再陪你用个饭,我再过去。”
勃律的动作停下来,看着祁牧安默了一刻,才说:“此事刻不容缓,你还是早早入宫吧。”他把祁牧安刚褪下来的裘衣重新从榻椅上拿起来递过去,“饭我现在也吃不下,我等你回来再用也不迟。”
祁牧安定定盯了勃律须臾,才开口答了声好,接过裘衣重新穿上,刚踏入祁府不久便再次迈了出去。
就如勃律所说的那般,元胤一直在宫中等着祁牧安入宫。炀清殿内,胤承帝的脸上一改往日的狐狸笑容,凝着目光盯着桌案上的东西一动不动,身旁立着的中官大气不敢喘,顶着殿内异乎寻常的寒气,心里直暗叫背脊发凉。
是不是殿中炉子燃得不够热?中官心里嘟嘟囔囔,想着是不是该叫人进来把炉子换掉。他叫人之前先轻手轻脚来到燎炉旁探了探,却发现炉子如往常一样正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源。
中官收回手,又小心走回了原位,视线在胤承帝身上连带着他身前的一众东西上看了一圈,最后撤掉了胤承帝桌案上快要凉透的茶水,打算亲自出去换上新的再送进来。
他端着东西刚要退出去,殿外就传来祁牧安的通传。听见通传声的胤承帝在座上终于有所动作,手肘杵在扶手上,手微微向上一抬,有眼色的中官便忙把人传了进来。
元胤的眼睛稍微往上一抬就看见了不远处的中官,他顿了顿,低声命道:“你出去。”
中官忙不迭俯身:“是,陛下。”便和祁牧安擦肩,缓缓退了出去。
待殿门合上,元胤摸到桌面上的东西甩手扔给前方的祁牧安。男子接住打开扫了两眼,眉头越皱越深。
“大庆要我去议和?”祁牧安难以置信,随后便想到了什么,看向胤承帝:“所以你召我回来,也是想让我去议和?”
“对,他点名让你去。”元胤揉揉眉心,倚在座椅上,力倦神疲:“朕要你腊月二十就要出发,届时还要带上赵长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