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宋琮€€€€他或许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又或许是不知道用什么心情去面对,更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他起初进入大庆还想着或许能见上一面的念头在这时顿然消灭,如今见到了,他才彻头彻尾的知道,他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
€€€€他心里有愧,而宋琮这么些年一直在李玄度手上做事,估计早就离心了他和原本的昌王军,可能这辈子都不见为好。
于是他避开宋琮回了屋中,思索到底该如何逃出去。
他在屋中这一坐,便直接到了晚上。他这些日子已经摸清了府中暗卫和外面禁军的位置,原本便计划着今夜逃出府,没料到午后李玄度会找到他,还带了宋琮。
他在未燃一根火烛的屋内连连深呼吸,握紧拳头€€€€就算来了又怎样,这也不能阻止他。
又过了许久,步入子时。府内府外一片寂静,时不时能听见外面打更的声音。可府内却悄无声息,就像是半点人息也没有。
屋中,祁牧安坐在榻上,在黑暗里蓦然睁开双目。
他屋中的窗子敞开,月色灌进来,照亮一小片,叫外面的人看清了书架和桌案,还有桌子上书写的字。
他屋子附近有一名暗卫,每日子时的时候,这个暗卫就会在他门口打转,似是在听他有没有入睡,听到他的呼吸才会重新离开。所以他今夜一直在等时机,直到听到外面的人开始往敞开的窗子那边走时,他才轻脚下了地,跟着外面的影子一点点往床边走。
外面的人影不知道是不是想要替他把窗子关上,但不管如何,都是在按照祁牧安的预料往窗边挪。走到了窗子边,那名暗卫依祁牧安的心意瞧见了桌上的字。
平日里暗卫得了祁牧安的命令进不了他的屋子,但府中所有人又要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日日上报给太子殿下。如今看见了纸上写着有东西,又知道祁牧安不是练字的人,那人便觉得是什么重要的内容,便往前走了几步,伸着头借月光去看上面写了什么。
就在人在窗子的位置前停下来的时候,祁牧安也蹑手蹑脚走到了窗边。他躲在窗旁,闭了气,在那人现身的一霎那间,他突然动了手,一手伸出去叩住了人的脖子,手心中露出一角不知什么时候拿到的瓷裂片,又快又狠地划过他的脖颈,对方瞬间便没了气。
祁牧安拖着人从窗子轻手轻脚抬进屋中,往榻上一放,之后转身走到房门前小心翼翼打开,侧身钻了出去后,反手轻声闭上。
第三百零一章
子时三更更声响起,一慢两快地悠悠响过昌王府外,随后声音传来的方向愈发遥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祁牧安等更声彻底消失之后,才从树后现身。他手上拎着一把从暗卫身上顺走的剑,边轻脚往前走,边警惕地环顾四周,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前行。
府上空荡荡,只有这间他自小住到大的院子里有人,也只有这里李玄度为了监视他,也为了让他能在府中自如行动,并没有让禁军进府而是看管在府外,府内只单单安排了几名暗卫。
有一个刚才已经被他拖进了屋,那个是离他最近的暗卫。出了这个坐落着屋子的小院,据他这几日的观察外面看着院子的应当还有三个。
他来到院门附近,握紧手中的剑,把身影藏匿在院墙下,背靠着墙壁静静听了阵外面的声音。
外面只能偶尔听见几声簌簌,是人影在寂静中窜动的声音。祁牧安闭上眼睛,仰头磕在墙上,脑中浮现出这几天悄悄探出的这几个暗卫的位置。身侧握住剑的食指在这时候微微抬起来,跟着心思上下抬落了几次,之后他睁开眼睛。
他换了左手握剑鞘,做好了随时拔剑的准备。下刻,他从院子拱门闪身折出去,直径向着离他最近的位置飞奔,在那方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收起剑落,动作迅速,转眼就见一道黑影倒了下来。
祁牧安不敢多停留,这声响已经惊扰了其他二人。他赶忙往旁边闪身藏匿身形,在看见另一方听到动静迅速赶来的人暴露踪迹后,二话不说迅速现了身,执着剑冲着那人刺去。
来人反应比方才的要敏捷,这一剑倒是让他躲开了。很快,剩下的一人也现了身,抬着剑就从半空飞身而下,剑刃朝着祁牧安落下。
祁牧安的身手定是高于这几个暗卫,且这几名暗卫也不像玄三他们一般在李玄度身边排得上什么名号,再者,有李玄度的命令,他们不敢过多伤及祁牧安,落剑的时候都存了写分寸,可祁牧安却并不然,他就是奔着杀人逃出府来的,所以剑剑毫不留情。
很快,月色下便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地上。周遭徘徊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不浓不重,但多少都能让人闻见,闻见了便知道这里死了人。
料理完,祁牧安便要赶忙往外走。然而就在他要收剑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把他的身形叫住了。
€€€€“将军,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
祁牧安蓦然顿住脚跟,在原地定住身形。他提着的剑在半空中上下晃了一下,才转过身子,在月色下看清了身后的人。
祁牧安把对方的模样瞧了一遍。白日里他低首着立在李玄度的身后,叫人不太能完全看清,现在借着月光,他倒是把人看完整了。
祁牧安看着这人默了许久,才低叹出声:“原来你还认我是将军。”
对方正是今日跟着李玄度进入昌王府的宋琮。男人在听见祁牧安出口的声音时,有些无措地攥紧五指,嘴唇紧张地抿了又抿,随后想说些什么,但犹犹豫豫着只唤出了两个字:“将军……”
祁牧安眼瞅着要耽误时辰,急忙打断他的话,沉声问:“你为何还在这里?”他以为他回屋后宋琮就应该离开了,未曾料到这人还在。
€€€€是一直在他院外没走吗?难不成是李玄度的命令?
祁牧安飞快扫了眼地上已经被他杀死的暗卫,很显然宋琮也看见了,“我”了半天的话终于没了下文。
“您这是……”宋琮震惊,“您这是要逃?”
“我不能继续再待在这里,还有人在等我。”祁牧安甩掉剑刃上星点血迹,毫不避讳地直视他说。
宋琮很快冷静下来,把想说的所有话全咽了回去,这时候揣着疑虑问祁牧安:“将军要去见谁?”
祁牧安对这句没回答。
宋琮有些发急,往前迈了一步继续道:“这里是将军的家,您难道一点都不留恋吗?”
祁牧安却只垂了下头,淡淡陈述一句:“这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
男人愣住,很快回神,继而说:“可是殿下在这里€€€€”
“宋琮。”祁牧安冷声打断他,“虽然他现在是你的主子,但你应该知道,我与他早就恩断义绝了。”
宋琮一愣,拳头攥得更紧,声音也愈发低沉,带了一点怨恨和忿怒:“是,我知道,当年我就应该知道了。”很快,他声音又扬起来:“可是将军,您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祁牧安皱眉,转念一想,问:“是李玄度的命令?他知道我今日要做什么,所以让你在这看着我的?”
宋琮摇头:“我本是想再见您一面,有话想和您说,所以才留在这时。”
既然李玄度不知道他要跑,祁牧安便放了心。
“所以,是你要拦我?”他问。
宋琮蹙眉道:“外面禁军重兵把守,您如何都逃不出去的,别费力气了。”
祁牧安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对他说:“宋琮,我知道我于你们有愧,当年我不该把你们留在大庆,所以我不和你动手,你让我走,算我再欠你一次,来日定有所报答。”
说完,他提脚往前迈步,可对面的身影一动不动,依旧立在原地,如一堵墙般挡住了祁牧安的去路。
祁牧安在离他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停了下来,这回嗓音染了怒气,冲他斥道:“让开!”
宋琮并没有让身,反而抬眸直视进祁牧安的双眼,突然问他:“将军是要去找那个草原上的勃律王子?”
祁牧安紧锁住眉头,不知道他无缘无故何出此言,又是怎么知道他的目的。
对方看似并没有打算得到他的回答,很快就接着说了下去。宋琮说:“将军,您现在逃出去也没用,您见不到他。”
“你说什么?”祁牧安隐忍着怒气字字嚼道。
“他了无音讯已经两个月了。”宋琮直言了当地快速道出事实,“不仅殿下没有得到他的消息,就连东越那边也没有。”
“当时勃律逃出宫遇见了哈尔巴拉,被哈尔巴拉带走,但现在哈尔巴拉生死不明,他们部族和营地一团乱,所以很大可能勃律下落不明也是因为€€€€”
“闭嘴!”祁牧安再度厉声打断了宋琮的话,此时他面色阴沉,犀利的瞳孔狠狠瞪着宋琮。
“你说的话,我现在一个字都不信!”祁牧安斥道,“我知道李玄度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他想抓到勃律要挟我一直留在大庆,也知道这段时间其实勃律根本没在他手里€€€€你回去告诉他,别让他白费功夫了!”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勃律,区区一个哈尔巴拉奈不了他何,他现在定是安然无恙。既然他无恙,就根本不会让你们探到他的消息。”
他直勾勾盯钻着宋琮,高声冷斥:“想让我留下?断不可能!”
宋琮神色复杂地看着祁牧安,脸色一阵惊慌,一阵又怨怒。他垂下来的拳头攥得作响,攥得发抖,似是在极力隐忍自己的情绪。
下刻,他眼睁睁看着祁牧安抬起手中的剑对着他,听到他说:“我们打一场。”
宋琮怔愣在原地,不确定地唤了句:“将军?”
祁牧安丝毫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打算,对男子沉言道:“我知道,那块昌王令是我亲手给的李玄度,是我亲手把你们的命交给了他,这么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恨我也好怨我也罢,觉得我不是个好将领,这些我都认。所以这次我回大庆,并不是要求你跟我走,也不要求你身后那支昌王军跟我走。”
“既然你现在听命李玄度,那么我们就打一场,这一场过后,你我之间再无任何陈年瓜葛。”
祁牧安停顿了一瞬,续道:“打一场,赢了,你就让我走,从此之后我不再是你们的将军,下次见面便是战场兵刃相向的时候。”
“输了,我任凭你处置。”
宋琮拧住眉毛,舔了舔唇,过了须臾才道:“将军,您不要为难末将。”
“你不和我打,又要拦我?宋琮,你这到底是何意思!”祁牧安高声怒道。
宋琮的双手太过用力,不住颤抖。他其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祁牧安,这个昔日身为自己将领的男人,时隔多年再相见却为了年少沙场征战多年的敌国、为了敌人和他们反目,可他心中也纠结的知道当年之事是太子殿下的过错,可他心里一直不敢承认的是,他到底是对祁牧安有诸多愤和怨。
这时候祁牧安说出来了,他才猛然恍然过来。
€€€€是,就正如祁牧安所说的,他是怨他当年把属于他们的那枚昌王令送予太子,以至于他们这些年一直受制,就连当年太子拿着圣旨要下令杀祁牧安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办法跟随祁牧安逃出大庆。
可是他对这人只有恨吗?不然,昌王府上下于他们整支昌王军都有恩,他其实更多的是不舍得。
有恨,有怨,却抵不过恩情和多年以来为将为军的交情。
宋琮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祁牧安没等到他的回答,又急又恼,声调上扬怒叫他的名字:“宋琮!”
宋琮随着他这声猛地睁开眼睛,重重呼出一口气。他抬头重新看向对面的祁牧安,观着这个男人片刻,之后心中落下铁石,暗地咬牙做出决定,沉沉吐音道:“既然将军已经心意已决,那么末将便得罪了。”
第三百零二章
几个时辰前,京城内距离大庆皇宫几条街外的无人佛塔上,一道身影已经站在上面多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最顶层,自高处眺望着远处黄昏下皇宫的隐隐金光。
青年抱臂俯视着再有一段时间就会步入戌时进入寂静无声的宵禁街道,眼睛一一扫过街上人来人往的大庆百姓,似乎已经看到不久后他们在街道上匆忙进行着宵禁前的最后交易,最后慌张收拾东西,赶在宵禁前回家的情景。
他观望了会儿,之后慢条斯理地抬起眼帘,重新落在远处的皇宫上打量。
他不知在上面站了多久,似是站了有将近半个时辰的时候,有人从佛塔的下一层跑上来,来到他身侧小声唤了句“殿下”。
勃律闻声侧了侧头,示意来人说下去。
日暮的阳光洋洋洒在他浅淡的眼瞳上,让本就着色淡的眼睛愈发透亮明晰。
男人低声道:“已经全部打探清楚了,祁牧安目前被关押在昌王府里,府外围着都是禁军,每日会有宫中的人按时辰出来给他送食盒。”
勃律“嗯”了嗓,对此并没有太大拨动。
“今日晚时的马车马上就会从宫中出发,路上走半刻就能到昌王府外。车上只有一女子,一车夫,还有一拿剑的人,看模样打扮像是护卫。马车会在府外停留约摸有一刻钟,送食盒的女子从府中出来,马车就会按照原路返回皇宫。”
“马车会走哪条路?”勃律问。
男子抬手在塔上往下指了一下。
勃律眯起眼,回想着自己先前在大庆探到的那张布局图。想了片刻,发现昌王府和皇宫离得较近,还在和皇宫东门外的一条街道上。
勃律寻思€€€€看来祁牧安的义父原本在这大庆皇帝眼里十分重要,不然府邸不会挨着皇宫修建。
他脑中思索一阵,沉声问:“皇宫呢?”
“皇宫外这几日禁军森严,没有一天松懈的时候,他们有弓有弩,换岗的时辰也探清楚了。”男人将细节交代清楚。
勃律侧回头,默了一会儿,似是在想进皇宫的办法。他眼睛在下方这片城中来回扫视,飞快地望着几条并行的街道,最后视线停在了昌王府的位置。隔着远,他看不清府门和牌匾,但他这几日站在这佛塔上心中早已记住了昌王府的方位。
他在沉默了须臾后突然出声问:“宫中的马车何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