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律眼眸怀疑地盯着对方,过了半响半信半疑地收回昌王令,道:“看来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不用浪费时间去找你了。”
青年往前迈两步,又停了下来:“听说你们都是认符的,现在昌王令在我手上,我命你即刻调动你的人,确保祁牧安安全出城。”
听到这话,宋琮当即惊愕地抬头望向勃律,满眼不可置信。
看到人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勃律在月色下的眸子泛着寒光和戾气,仿佛他要是说一个“不”字,他的刀就能当场抹断此人的脖子。
男子眯起双目,嗓音骤然裹着冰冷,对人道:“怎么?昌王令在此,你不听命?”
“不……”宋琮堪堪回神,恍惚着慢慢抬起对着这块令牌接了无数次命令的双手,朝人微微俯身,拱手道:“末将,领命。”
府外,街上窜过一丛丛火把,夜幕下敲开一张张门搜查可疑之人。
祁牧安躲在一处狭小的无人处,躲开了方才从他身后出现的一支搜查的队伍。他噤着声,直到人在这里什么都没找到离开,他才闭上眼睛,重重吐出一口气。
自从听闻勃律在这里的消息后,他就想立马见到他。而听到人在皇宫里时,他一颗心是七上八下,没有一刻钟是安稳的落在实地上的,脑中闪过了一千八百多个预想,越想越心惊胆战,越想越生气。
皇宫是如何危险的地方,他一人闯过一次还不够,这回竟然还要接着闯!
到底是谁给他的胆量!
他不能放任勃律胡闹,更不能放任他一个人在大庆皇宫里闯渺茫的天命。于是他当机立断放弃了好不容易快要逃出大庆京城的机会,转身从勃律的人身旁跑出来,自小巷向着来时的路跑回去。
他要回去,皇宫在李玄度的手中,进宫相当于是直入险地,想要逃出来比他从昌王府出来还要困难。勃律就算再有本事,一个人也不可能面对宫中上千万的禁军。若是勃律被困在宫中出不来,有他在还能多一层闯出来的生机。
他指尖无意识磨着剑柄,有些急切,又有些慌张忧虑。他耳畔没有再听见外面街道上的声音,下刻便急不可耐地折身跑了出去,再次朝着大庆皇宫狂奔。
然而他慌乱的心神让他大意了许多,就在他跑过一条交错的街口时,他的身影正好被侧身另一条街上搜查的士兵看到,紧接着就听见那方高声扬起的呼喊€€€€
“在那!”
“抓住他!”
五六个人很快就跑到这条街道上,端着兵刃在祁牧安身后追赶。祁牧安暗骂了一句,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然而他未料到的是,他还没跑出去多少步,迎面也跑出来好几个听到响动的人,约摸有十数人一前一后将他围到了路中央。
祁牧安赶忙刹住脚跟,身子还没停稳,视线就急忙在周遭扫了一圈,可惜这里并没有什么能绕道的小巷,旁边是排的无比整齐的商铺,一间间都关着门,还有几张商贩在夜间罩起来白日才出摊的小摊。
他回头看着身后追赶他的人,没有几步就能赶到他的身后。前面的来人虽然还有些距离,但也无处可躲。
他用力咬着后牙槽,视线快速在旁边扫过,之后,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往旁边安置在街边的商摊旁跑,跑到小摊的后面,抬脚利落地踹上摊位扎在地上的木头,将商摊整个踹起来,朝着后方追赶过来的一群人身上砸过去。
祁牧安收腿的时候就转了身,没去看身后那群人有没有被砸到。他脚上往前方连踏几步,冲着迎面而来的人,不得已转出手中一直拎着避身的剑,飞身直直向着他们的面门刺去。
想要继续往前走,便只得破开他们。
他迎上那群人,还没打出个十招,忽地就觉得面前宽敞了许多,有人被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兵刃甩开,身子撞在一旁地上,视线落过去的时候发现他胸膛上不知何时开了一个血洞。
来人从那群人背后悄无声息出现,打的他们措手不及,回过神的时候早已经为时已晚,刀子已然停在了自己眼前。
祁牧安手中的剑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他愣愣瞧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空着的左手猛地往上一抬,似是想要抓住他一样,可下刻却停顿在了半空。
来人不知有没有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估摸是看到了并不想理会,在祁牧安的目光中冷着一张脸抓住他的手臂,将人猛然往旁边一带,带着他朝后跑了好几步,躲进了一处阴暗的死巷里。
一直到这里,勃律都一句话都没说。他连眼神都没分给祁牧安一个,背抵着墙偏着头,谨慎地察看着外面的情形。
祁牧安抿抿嘴,张张嘴又闭上。他眼睛死死扎在了面前人身上,用夜色里昏暗的视线,看了好久才好不容易看出勃律身上的异样。
他蓦地攥上人的胳膊,小声惊呼:“勃律,你,你受伤了?”
勃律身上布着大大小小的伤口,衣衫上浸透着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一路厮杀下来溅到的旁人的血,总之现在青年匿在黑暗里着实吓人。
“你让我看看。”祁牧安没得到勃律的回答,强势着要拽勃律的身子,想把人往里拽拽到自己眼前,好好打量这些伤。
勃律这时候终于有了反应,他蹙眉,甩开祁牧安的手,道:“管好你自己。”说完,他继续把视线落在外面,不再和祁牧安说话。
祁牧安的手指在半空中瑟缩了一下,之后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小心翼翼道:“你还在生我气?”
勃律闻言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始终观察着外面街道上来往的动静,听着那群人到处奔跑的脚步声有没有离近他们藏身的地方。
祁牧安见他如此,心里一阵慌乱,就像是什么被打乱了一样让他有些无措。男人咽了咽,去握勃律的手,低声唤着人的名字。
“勃律€€€€”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给机会说出来,勃律就恶狠狠的回头,瞪着他打断了他的话:“闭嘴,我没让你说话的时候不要说话。”
可祁牧安此刻丝毫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打退堂鼓的,他铁了心要和勃律说点什么,以此来安抚自己内心的还在不停咚咚剧烈鼓动的忐忑、忧虑和强烈的不安。
“勃律……”他又唤了一次男人的名字,可这回勃律明显不耐烦了。青年啧了口气,在他话音才将将出口的时候飞快回身,一手迅速用力拽上祁牧安的衣襟,把人毫无防备地拽到自己面前,下一刻,他张嘴准确无误且凶狠地咬上了对方的嘴唇€€€€不像咬,倒像是毫无章法的啃,像兽般撕咬,力气大到嘴唇破了皮,他二人瞬间尝到了一口腥甜。
祁牧安被他咬的立刻顿在了原地,还没感受到唇上的热度,就发现对方的气息和嘴上的触感已经从自己脸上离开了。
勃律压低了声音,凝视着他的眸子低斥他:“会不会闭嘴?”
祁牧安睁着眼睛愣愣地点了点头,勃律这才松开他的衣襟放开他,将人往后不轻不重地一推,自己重新贴着墙壁,侧着眼睛往外察看。
第三百零八章
外面的脚步声夹杂着搜查的嚷喊,让勃律往里面轻轻挪了挪脚跟,把自己完全藏匿在阴影下,待外面的声响全部消失不见,他才抱臂背靠着墙壁把视线扭回来。
面前有些簌簌响动,他斜睨着看过去,看见身旁的男人朝他伸来一条手臂,手上有一个小瓷瓶。
祁牧安见他许久都没接,舔了下唇,轻声道:“你的人给我的伤药。”
勃律听后这才从臂弯中掏出手,从他手掌上拿过来,挑开瓷瓶盖子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看到他这番动作,祁牧安张着的嘴闭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勃律右手握着伤药,伸出左臂,借着死巷外面的月光,去看身上的伤口。胳膊凑近了,他闻见一股子铁锈味,顿时皱皱眉,舌头在腔壁里不自觉添了一圈,尝到了嘴里方才咬上祁牧安唇的时候残留下来的味道。
他眼前一晃,突然就看到自己满嘴狼血地从死狼身上伏起来的样子。勃律握着瓷瓶的手指微僵,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气,才缓和下来情绪。
他没有看一旁的男人,但他能感受到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强烈视线,那视线紧紧抓着他,让他每一个动作都落在眼底。
勃律面无表情地往伤口上撒着伤药,边上药边忽然开口淡道:“既然他们都找到你了,你又为什么跑回来?”
祁牧安一愣,过了片刻才回过神他是在和自己说话。他默了一会儿,低声答:“他们说你一个人闯了皇宫……我怕你出事。”
身上的伤口有的虽重,却不足以致命,勃律扫了两眼,只简单地给自己露在外面的伤撒了层药,就合上瓷瓶的盖子不再管了。
他睨着旁边离自己两步远的人,淡漠道:“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别的人?”
祁牧安怔愣住,随即为他说出的话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为何要说这种话?是要气我吗?”
“难道不是吗?”勃律瞥他一眼,很快就将目光收了回来不再看他。
“不是。”祁牧安沉着脸色,定定凝视着眼前人,一字一句重道。
“你知道我干了什么吗?”勃律漫不经心地把瓷瓶塞进自己衣服里,停了须臾,才说下去:“我差一点就杀了李玄度。”
他说完,身旁人没一点动静,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出声。
勃律说道:“就算我闯了皇宫什么都没做又如何?你应当知道,宫中禁军森严,更何况我手的刀上险些缠上他李玄度的亡魂。如此,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跑回来又有何用?”
祁牧安对勃律的话没有任何表态,只是五指用力攥进手掌心,对他说:“我熟悉那里,如果你真的被困,我有把握让你全身而退。”
勃律听到祁牧安的话先是默了一瞬,之后嗤笑一声,嗓音里能听出来嘲讽的意思。
“是挺熟悉的。”他道,“毕竟里面住了以前相好的,进宫多了,想不熟悉都难。”
勃律没给祁牧安开口的机会,靠在墙壁上故作轻松道:“让我猜猜,你们认识了几年?”他手指一下下点在环起来的手臂上,像是在算年份,那动作瞧进祁牧安的眼中就像是一锤锤击在他心上的钟椎。
勃律阴阳怪气地说:“我这段日子越想越觉得之前好笑,无聊时候便理了理€€€€你说你自小被昌王带回去,十五初上战场,那时候已经在李玄度身边辅佐左右了吧。”
祁牧安这时候打断他的话,垂着头哑声道:“年六……我年六入的昌王府,结识的李玄度。”
勃律停顿了一下,自嘲道:“十几年的情结,比和我待在一起的时日都要长,那确实比不得。”
他掩在夜色里的浅淡眸子微不可察地稍稍往祁牧安的方向瞥去,落在他的脚上,小声道:“我算是明白了,换做是我,这么长的交情,我也放不下。”
祁牧安闭了闭眼,手背上露出隐隐若现的青筋,声音厉出口:“勃律,我不会对着一个想要杀我的人念念不忘。”
勃律接着就“哦”了一声:“那就是说,若他当年没有想杀你,你和他就还是相陪相伴的竹马君臣,他在朝上运筹帷幄,你就替他征战四方。”他讽道,“听上去倒还真像是什么佳话,若是写成话本子我一定爱看。”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紧紧攥在掌心里,烫的他不停皱眉。勃律终于看向了祁牧安,皱着眉想把手抽出来,可如何都抽不动,手上的温度还滚烫的很,他感觉到像是有一股怒火烧的他呲牙咧嘴。
祁牧安牢牢拽着他,无论怎么都不放。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来。
“我承认……我承认曾经年少确实倾慕过他。”祁牧安拽着他,却不敢去看勃律的眼睛,甚至不敢去看勃律现在的动作。
他抓着勃律的手不让人逃脱,说下去:“我头上顶着昌王之子的名号,可谁都知道我只是被义父从市井街巷里捡回来的,根本算不得李家血脉。大庆京城世家子弟瞧不起我,那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卑贱……”
“我曾经说过,李玄度于我有恩。”祁牧安回想着年少的事儿,叹了口气:“这恩情不是说那些年对我怎么样而算的,是有一年冬天,我在学府被一众人推下水,他们围着我大声笑,谁也不来救我,也没人赶来救我。那些为首的都是京中贵胄子弟,背靠着大族,是诸多人想尽办法都要攀附的对象,他们惹不起这些人。”
“是李玄度救得我,他若是没来救我,当时我就死在湖底了。他年少身子弱,那之后高热几日才好转,我当时觉得或多或少有愧,所以说他于我到底有过一场救命之恩。”
勃律一动不动地淡淡瞥着他说,紧闭着嘴。
祁牧安舔了舔唇:“李玄度是当时唯一愿意接近我的人,不久之后又会被册封太子。义父在大庆皇帝身边辅佐,时刻都在教导我如何担起昌王府的责任。我当时便觉得,李玄度就是我这辈子要辅佐的未来君王。”
“可是是我错了,我以为他是真心待我,实则不过是为了他那计谋利用我,或许当年救我也是计划中的一环罢了。他不过是披着假意的皮,实则内里为人诡计阴险。义父一直教导我的和他做的完全相悖,我违不了心去辅佐这样一个君王。”
“李玄度当年下旨命我义父率军与东越交战,而因他设计拦截了真的情报,致使援军没有及时赶到,将他害死在战场上。昌王军也是那时候分散,直到我进了东越才找到他们。”
祁牧安咽了咽,继续说下去:“我那两年早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却又因为多年交情不敢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直到……直到他驳回我领军的请求,一封伪造的圣旨将我押在昌王府,想要置我于死地。”
“他那样的人,什么都要掌控在手里,不能出现半点差错。他要大庆上下奉他为君,那便不能出现另一个有威望的人影响到他的路。”
“我没有忘不了他,可是他害死义父,昌王府上下如今溃散回不了家的样子无不出自他手。我只觉对不起义父的嘱咐交代,更对不起昌王军上下的兄弟。我只恨他,更恨自己,恨自己轻而易举被他骗了这么多年。”
“我昔日视他为人生救赎,不过是往黑暗里越陷越深……可现在,你才是我奔赴的方向。”
祁牧安始终还记得勃律在他面前说的那番话:“我没有把你当成任何一个人,更不会把你当成他。我清醒的很,你是勃律,是能带我在草原上无拘无束恣意妄为的小殿下。”
“我……我从来没有那般快乐过,我在京城长大的那些年从未有人带我做过那些事儿。”
“勃律,我们不是成亲了吗,你带着我在天神下发过誓的。”
“你我之间从来没有第三人,你就是你,在我心里的一直都是你。”
他越说越局促,磕磕绊绊的想要表露心意,生怕说坏一句话就惹勃律误会不高兴。
勃律沉默许久,这时淡声道:“祁牧安,我当时觉得我什么也不是,因为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祁牧安紧张地大力攥紧他的手,怕他说出什么伤心的话来。然而刚要开口,突然就看青年抬起了头望过来:“不过我今儿十分畅快。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烧了他的宫殿,抢了昌王令,差一点就能把他按在地上揍。”
他紧紧盯着祁牧安的眼睛,问:“你生气吗?伤心吗?”
祁牧安蹙眉:“勃律,我为何要伤心?”
勃律盯着祁牧安的眼瞳,说:“因为我烧了他的宫殿,杀了他的人,还差点杀死他。”
“我不伤心,也不生气。”祁牧安沉声道,“我只担心你出事,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你,害怕你死在我眼前。”
他喘急道:“我有时候没有抓到你,一闭上眼睛,还能看见你倒在战场上血泊里的情景……”
“那不是我。”勃律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