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走边微微摇了摇头:“我觉得,现在可能也只有你能从他那张嘴里知道他那一个月都做了些什么了。”
阿木尔不再和他絮叨,他还有事情要去处理,这些说完就朝祁牧安颔首离开了。祁牧安听完,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许久。他想了很多,才动身朝着议事帐走,打算去找勃律。
刚回来的兵和多出来的昌王军的人让营地里乱糟糟的,他独自往前走,越走越快,似是想迫不及待去见勃律。可这时,突然从另一方传来骚乱,还伴随着有兽声低吼。祁牧安当即顿住身形,侧耳听了听,听出这声音熟悉的很,很像狼叫。
那方的叫嚷声越来越大,周遭越来越乱。他想也没想就抬脚转了方向开始往那边走,循着声音走近了,发现一个高大笼子前围了些人,像是像上前压制,却恐惧的不敢迈步。
周围的所有人都不敢靠近那个笼子,均紧张地看着笼子里发出声音的东西一步步后退,做出随时逃跑的动作。
祁牧安见状推开几人走到前面,这才看清那个高大的笼子里关着的是什么东西。笼子此时在地上正四处摇晃,里面被关起来的东西大有要冲破跑出来的趋势。
是几匹狼。
祁牧安粗略扫了眼,大概有七八匹。
他皱起眉,明显从这些狼身上感觉不到瓦那或吉勒那种亲和的感觉。这些狼更加凶恶,像是游荡在生死间的野狼,幽绿的眼睛掠到哪处哪里就是猎物。
他看着仿佛快要散架的笼子深深皱眉,随后镇定下来,一步步缓慢地朝着笼子走去。然而他刚迈出两步,就突然有人在后拽住了他的后衣襟,随之将人狠狠往后一€€。
祁牧安被迫踉跄着往后退,还没看清是谁,就见一条胳膊已经拦在了他的身前。
祁牧安一愣,再朝前看去,就看见面前那些脖子上拴着铁链的狼,虽然仍呲牙咧嘴的瞪着他们,但明显能看到爪子已经在开始往后缩。
不知何时出现的勃律挡在祁牧安身前,泛着冷芒的眸子对视上笼子里的狼。他嗓音声声低吼,像极了狼的模样,仿佛就是身为狼在和它们对话一般,警告着这些想要逃出来的野兽。
那几匹狼听到这个声音,骤然就停止了吼叫,也不在试图冲破笼子,一个个缩着脑袋,颤颤巍巍地往后退,最后退到一起趴在地上,不敢再造次。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一时间周遭静默,纷纷噤声看着勃律让高笼子里的狼从凶戾变得安静下来,彻底伏成一团畏缩在角落里。见状,他们从方才的紧张胆怯中松懈下来,开始窃窃私语。
祁牧安看见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形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他感觉到勃律浑身上下的都充斥着戾气,这让他心里蓦然一紧,手猛然往上一抬,不由自主地就抓上了身前人的胳膊。
勃律察觉到这个外来的力气后身形明显一顿,半响之后才在祁牧安的手里慢慢放松下来。他注视着笼子里的狼渐渐平息了躁动,转头看了眼祁牧安,低声告诉他:“别接近它们。”
他说完,扫眼还围着笼子站成一圈的人。士兵们的目光撞进勃律的眼里,顿时神经紧绷,头皮一麻,立刻收了声很快便四散开来。
勃律吩咐人看好这些狼,又把拴着的铁链收紧,就带着祁牧安一前一后回了帐子。帐中已经叫人先送来了一盆热水和伤药细布,勃律进来后什么都没说,先走到榻边,去解身上今日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脱下染了血又因打斗划烂的衣裳。
祁牧安跟在勃律后面踏进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前面的人。他在离勃律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明晃晃地看着他褪衣裳上药。
可突然,祁牧安盯在勃律身上的眼睛忽地滞住,一眨不眨紧紧看着他脱下衣衫露出蝴蝶骨的某一处。那上面从他的记忆中多出了一片凌乱的刀伤,像是有人刻意在他背上刻下的一样,横竖不多规律,却也叫人能辨别出来是有目的的才落下的刀尖。
那一片跟随着勃律蝴蝶骨的扇动跃进祁牧安的眼底,把他惶然一瞬的神绪硬生生扯了回来。他能识得几个草原字,这用刀刻出来的痕迹就像极了是草原文字,但他看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就联想起曾经看见过的那些被烙上印记的奴隶,身上突兀的就如同这一片入他眼中的刀伤一样触目惊心。
祁牧安只觉自己嗓子发紧,张嘴哑音了许久,才艰涩地吐出来问道:“……这是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勃律正在拿新衣裳的手滞住,很快又恢复正常,伸长胳膊拎起一件里衣。
“这是什么,勃律?”祁牧安没得到回应,快速上前,目光焦急的钻着他的背脊,句句复问,迫切的想要勃律亲口从嘴里告诉他答案。
可勃律仍然不开口说话,只是拎着衣裳半转身回来看着他。这一下子,让祁牧安将眼前人的身体看的更为仔细。
“为什么你身上多出来这么多伤?”祁牧安的视线看不到勃律的蝴蝶骨,就只能延着看到肩膀上,复又看到胸膛前。
肩膀上多了一个怵目凌乱的伤疤,这个伤还没完全好,正纵横在勃律的肩膀上,依稀能辩出有像是有猛兽咬过的牙洞。
这不是任何兵刃造成的伤势,这无疑是猛兽撕咬后留下的。
在青年的身上,能看见的大多数的伤都是新伤,有些是还没完全好的裂口,有些是这次从大庆京城里带出来的伤,还有些将好不好,撕裂开正溢着一颗颗血珠。
可面前人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勃律低头拿过一旁浸了热水的帕子,低头看着身上冒血珠的伤口,轻轻摁在上面,把血沾掉。
祁牧安默了一瞬,自觉伸手从他手里拽来帕子,替他轻轻擦拭着身前的伤痕。
勃律无声打量着男子,忽地淡着嗓音,仿佛事不关己似的问出声:“你真想知道?”
说完,他低头抓过捏着帕子的手,让热源从自己身上离开。继而抬眼又瞅着祁牧安,说:“你知道了以后呢?”
祁牧安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注视着勃律艰难道:“什么以后?”
“你知道了以后,还会像现在这样看我吗?”
见祁牧安神色茫然不解,勃律抬手,用手指背轻轻触碰了一下祁牧安眉宇和眼睛之间的位置,还不待对方抓住,很快便又撤开。
“就像现在这样€€€€”勃律收回手说,“站在我身边,满眼都是我的样子。”
祁牧安被勃律这番话惹得怔愣住,但也只是须臾,他就动了动手指。方才没有抓住勃律撤开的手,这次在勃律即将把手落在身边的时候忽然将其捉住攥进掌心。
勃律静静注视了祁牧安良久,等到了男人的反问。
“那你呢?”
祁牧安这时候意外的十分冷静,原本还微微颤着的心和无措在对视上勃律浅淡的眸子后,瞬间平稳下来,就像是已经有一根绳子将其牢牢拴住一样,如何都不会飘走,而在他眼中,这世间一切仿佛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勃律微微侧了下头,像是有些感到出乎意料。他眼睑垂落,睨眼被对方抓在炙热掌心的手。
“勃律……”见勃律不说话了,祁牧安骤然又开始有些发慌。他舔了舔干涩的下唇,急切地往下吞咽,嘴上道:“你听我说,勃律,你听我说……”
“我知道你还在生我气,你€€€€”
然而他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完,勃律就猜出他想说些什么。这人像是从未跟人这般解释过一样,解释起来的样子狼狈又可笑,奈何说了那么多反而让自己愈发着急。
于是他轻声打断他的话:“祁牧安,说我不在意你的过去是假,是个人对自己心悦之人多多少少都在乎。但我不是生气这个,我只是气你竟然觉得你人的分量在我这里的轻重还不如一件纠缠不断的稀碎往事。”
他盯住祁牧安想要逃避的视线,一字一顿道:“你不信任我,祁牧安。”
男人深深喘息两口气,才宛如泄了些气般说:“我没有不信任你。”
勃律却句句紧逼:“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离开你,所以你才瞒着不敢说。”
祁牧安吞咽了一下,喉咙发紧,小心翼翼看着面前的青年。他身子下意识想往后缩,但脚下却让他生生停住了想要后退的动作。
勃律注意到了他这些细微动作,看了一眼,才续道:“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现在清楚的很。祁牧安,我和你是要朝前走的,不是要和你走回头路。“
“我心悦的是现在的祁牧安,和我一起对着天神发誓的也是现在的祁牧安。你以前和李玄度怎么样,让人听上去确实有些难受,但我觉得我应该相信你能处理好。”
祁牧安头微微垂着,越垂越低,最后心愧着慢慢抵上勃律另一边完好的肩膀上。他没有感觉到勃律的拒绝,才缓缓吐息。
“勃律,我……我真的很怕。”
勃律沉默了一下,对他讲道:“你应该听说过,我儿时和阿娜一起被抓到了乌兰巴尔,最后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回来。”
祁牧安紧绷住嘴,没料到能从勃律这么轻易的就听到了这件被他身边许多人都避而不谈的往事。他低着头缓缓点了点,等勃律在耳畔继续说下去。
勃律低头瞧眼男人的头发:“他们一定没有告诉你我是怎么逃回来的。”
祁牧安对此没有摇头也没有抬头。
勃律似乎也没有想等祁牧安的回应,直接说下去:“祁牧安,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阿娜到底是怎样死的,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身上的伤都是怎么来的。”
“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所以这么多年了,他们至今都不知道那时候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推开祁牧安,对视上男人的眼睛:“就如你一样,你觉得你和李玄度那些破事儿是你当年鬼迷心窍瞎了眼难以启齿的,你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么这便也是我的心结,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他用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肩膀的地方,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在示意肩胛上的刀伤。
他情绪毫无波澜地道:“这是哈尔巴拉在我身上留下的第二个耻辱。”
祁牧安呼吸一滞,终于喃喃开口问勃律:“什么意思?”
勃律模样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在意。他重新拎起里衣要往身上穿,边抖开边讲道:“我年八的时候,穆格勒和乌兰巴尔打仗,当时父汗亲自领的兵,族里却让乌兰巴尔有了可乘之机,有一小支兵在乌兰巴尔部长子巴特尔的带领下潜入族中,将我和阿娜抓到了他们的地盘。”
他说到这里,动作顿住,虽然模样依旧淡然,但祁牧安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冷厉和愤恨。
勃律说:“巴特尔在我面前杀了我的阿娜,刀子就直接贯穿了阿娜的背脊,鲜血流了一天一夜,乌兰巴尔部那片的草地这么多年依旧洗刷不净。”
他侧眸上抬,瞅着祁牧安启齿道:“而我,差一点就成了哈尔巴拉的栾宠,背上被他刻了他的名字。这在草原,是奴隶的象征,于我而言是奇耻大辱。”
“我顶着这个耻辱拼了命的千方百计逃回穆格勒,这么多年发誓势必要亲手杀了他,杀了巴特尔给阿娜报仇。”
勃律说到这里重新落下眸子,语气忽地就扬下去许多,仿佛又恢复成了漠不关心的模样,就像是在谈及别人的事情似的。
“不过巴特尔的头好像被哈尔巴拉以诚意献给了李玄度。”勃律冷道,“倒是可惜。”
第三百一十八章
勃律后退半步,定定注视着祁牧安,观察着他面上的神情。
在他佯装轻松谈及这件于他而言不堪往事的时候,祁牧安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肩膀的位置,似是想越过去看到后背上那一块凌乱的刀伤。
他想起来无数次见过勃律的背脊,刀伤下面那一块原本的皮肤和其他地方相比起来苍白无色,还残留着磕磕巴巴时间久远的疤痕。那些疤痕纵横交错,凌乱无章,看上去就像是有一只只利爪狠狠抓过,抓了一遍又一遍,试图想要隐藏掉最底层的难堪。
曾经在许多个夜晚,他既心疼又好奇地一遍遍问过勃律这处的伤从何而来,可勃律对身上其他留下来的伤疤都能说上一二,唯独无数次对这里都闭口不谈。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那些是勃律在无尽绝望里的无声挣扎,又是自己抓出来企图欺骗自己的希翼。
现在这片袒露之下,不仅是多少年前少年一个人孤身束手无策的哀哭,还是现下背负着欺辱却强露出的外强中瘠。
如此高傲的一个人,究竟是怎么从一盆浇灭傲气的灌头冷水和满身凉血里爬回来,还能自若地站在他面前。
祁牧安这时候忽然意识到,他所说的所埋在心里常常低微担忧的这些在勃律那里其实全然不重要。
他自始至终真正在意的只有自己这一个人,仅此而已。
“你说你怕,我又何尝不怕。”祁牧安看见勃律微微蹙着眉道,听见他的嗓音一浮一沉地说:“我身上印着这种恶心的东西,你又让我该如何?”
他的话虽轻,可砸在祁牧安的心里却重的很,像是在折磨自己一样逼他回答。
祁牧安呼吸凌乱,心口蓦然收紧。
勃律望进祁牧安的眼底,想要从他眼中第一时间看出某些神色变化,可他很快又心怀胆怯地转开了视线,不敢继续把祁牧安的眼睛注视进眼底,而是盯着对方眼下的位置。
他其实也并没有面前人所看到的那般不畏,他不过是佯装出一副样子,实则心里或许和祁牧安一样心慌。
他张张嘴,须臾之后声音仿佛是从干涩里传出来的一样,对人道:“祁牧安,你说你的那些往事儿不敢面对我,怕我听后弃你而去,可我如今说实话也同样不敢面对你。我现在这样子,你还会像以前那样看着我吗?”
他说完,自己先皱了皱眉。心里一团烦躁的火起先一直被他压在最底下,现在却愈发的想要窜出来。于是他吐出口气,等不及对方开口,闭上的嘴又重新打开。
他有些急促地逼问:“说话啊,祁牧安。”
他看不见祁牧安的神色,但耳朵里听到的面前人的呼吸却没有任何变化,仍旧平稳地深浅吐息着。勃律捏着衣衫的手指突得攥的紧紧的,暴露他无法掌握事态进展的紧张。
突然,他愣住,察觉到自己的手指一点点被攀附上炙热。这股子热度钻进他的手指间,把他的手掰开一点,将其捏着手指包住整个手背。
“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他听见对面男人哑然开口,在对他说:“可你不看着我,又怎么知道我是如何看着你的?”
勃律浑身绷紧,不知不觉间就屏住了呼吸。他稍稍睁圆眼睛,停顿了须臾,往上稍稍抬帘,瞅上面前人的眼睛。
他看见男人开口出声对他说道:“我会。”
祁牧安凝睇着勃律,说:“你看,你现在在我眼里与之前别无二致。所以无论你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会一直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