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完,他没再听见前面传来声音,这却让他悬着的心又往上提了半寸。
中官惊胆战地把头垂得更低,继续沉默了几息,才壮着胆子开口劝道:“还请殿下安心,我们已经连攻下东越三城,胜算还是在我们这方的。”
李玄度眉宇搅成一团,五指蓦地收拢,攥紧掌中的物什,瞬间腾起怒气,呵斥起来:“三城又如何?没有了昌王军,你让孤怎能安心!”
中官讨好不成,反倒吓得肩膀一抖,畏畏缩缩地重新缩了回去。
李玄度咬牙切齿地盯着前面桌案上的铜镜,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刻意收敛了少许因怒意而浮现在脸上的挣拧。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正常,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如何用功都掩饰不住色厉内荏。
“仅仅三城而已,还都是无关紧要的城池€€€€若是他们这次打下了岳城呢?”李玄度的气息微不可察地在颤抖。
中官飞快舔了舔干涩的下唇,急赤白脸着说:“岳城有六殿下驻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岳城易主的。”
“老六?”李玄度冷哼一嗓,抿上嘴。他掩于袖下的手用力收紧时忍不住发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镜中的自己,许久之后才慌乱收回视线。
“岳城绝不可失。”李玄度偏首瞪着某一处,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沉声道。
眼见着他们在这场战争里很快就能胜于东越,现在却因为昌王军的叛离使他手中失去了最好的一张底牌。
此刻已经离早朝没有多长时间了。李玄度深呼吸几口气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在中官的引领下走出东宫,朝着大殿而去。
中官战战兢兢地走在前面,快要离近大殿时,身后的男人蓦然出声吩咐他:“告诉老六,守不住岳城,就给孤以死谢罪!”
中官只觉背脊发凉,不寒而栗,弯着脖子浑身坚硬,看着太子殿下踏进殿,才后知后觉勉强哑音应了一声。
远于皇宫外的一座王府内,安静到仿佛空无一人。正屋独坐着一个男子,没有在桌案旁作画,也没有卧在软榻上读书卷,而是坐在四轮车上,从打开的窗子里抬头遥遥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穹。
不知他在原处坐了许久,又或是等了许久,直到时刻留意宫中动向探查到李玄度消息的侍卫从外面敲门进入,打破宁静,向他禀报:“殿下,太子近日有些按耐不住了。”
男人神情瞧不出喜悲,看似对这番话不以为意,实则却句句入心。他的心绪其实从来都没有在屋外的天幕上,听到来人的话速即收回目光,似是特地在等他一样。
被唤作殿下的大庆三皇子偏过首,顿了顿,才出口:“若原本是不败之地,现在却即将被人一脚踏平,换做是你,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
三皇子身子稍稍偏移,胳膊架在四轮车的扶手上,支起手略略扶住下颌,语气越说越飘远:“他现在只手遮天,无人能逆得了……若想逆这蟒,还是要另辟蹊径,假手旁人。”
三皇子身子动了动,一直落在膝上的手抬起来递给那人,就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似的。
这时候,对方才注意到三皇子手里一直捏着一封密封好的信函。
“找个信得过的人,想办法替我送封密函。”
他接过来,一头雾水:“殿下要送予谁?”
三皇子缓慢转头,重新望向那一窗之隔的苍穹,停了半息,幽幽念出一个人来:“东越,胤承帝。”
黄昏落下后,在逼近岳城的半道上,小余将军率领的东越军队找了块扎营的空地,支起了军帐。
他们已经离岳城不远了,不能再继续靠近,需要找一块不近不远又能易守难攻来休整的地方。
日暮之前,小余将军那里收到了另一方战场上递来的情报和当下情况,比之他们,对方的交火要更为惨烈和困难。东越的几位将领当即进了军帐议事,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勃律借来的一队大漠人马跟在祁牧安手下那支昌王军后面也立了帐子,由于语言不怎么通,两方人交集也不多,虽然勃律贴心的命一位狼师的人跟着他们一路过来充当通事,但他怕表达有误,尽量亲自和大漠的将领用中原语和自己知道的草原语连带比划着简单沟通。
彼时他回到了自己的军帐。没有参与东越的议事,他只能自己推开舆图,思索着现在几乎算是兵临城下,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才算最佳。
正在他细细思索着的时候,帐外忽然有人通传,说:“将军,狼师来人了。”
祁牧安听到后立马甩下手中的东西站起身,焦急朝外走。他快步出了军帐,就看见和那位狼师通事一起已经站在外面的将士。
此人面熟,看了两眼发现是他见过的人,正是勃律身边的士兵。见到人后,祁牧安有些失态,心慌火燎地就直接开口问:“你们殿下怎么样了?”
狼师士兵似是被他吓了一跳,手中正要取出信件的动作狠狠一顿,不久之后才在祁牧安的注视下缓缓抽出来,递予面前人:“这是殿下交予您的信。”
祁牧安忙接过来,展开信件匆匆看起来,头也不抬地答谢:“多谢你。”
驻守在他帐外的士兵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主动开口,请这位狼师来送信的将士前去军帐休息。
祁牧安快速扫完信上的内容,无非是说狼师这一战十分顺利,占了乌兰巴尔部的军营,杀了哈尔巴拉,把延枭赶入草原必勒格的手里……但简简单单的陈述却没有让祁牧安看到只言片语关于勃律自身的内容。
这不是他最想看到的。
他抬头,忙不迭唤住即将离开前去休息的狼师将士,焦急出声:“这信上没有€€€€”说了一半,他快速转音,不再解释,直言了当问:“你们殿下如何?有没有受伤?”
“殿下一切都好,没有受伤。”狼师将士被叫住立足后,想了想,告诉祁牧安:“不出意外,殿下明后日就能抵达这里,与你们会和。”
第三百三十四章
他们没有在乌兰巴尔的军营内等待太久,黄昏时分,阿木尔就为勃律送来了刚到的密信。
“乌利瀚部来信了。”
勃律在将需要的东西一件件往马背上挂,听到阿木尔的声音,拍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接过递来的密信。
阿木尔在他对面看他看的仔细,等了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询问:“怎么样?”
勃律一声不吭地读完信上写的内容,抬起头对阿木尔淡淡道:“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他慢条斯理地把信纸重新折叠回原状,塞回信封。他扫了眼密封处乌利瀚部的族印,之后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勃律陈述道:“这个时候,延枭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已经废在了必勒格手里。”
阿木尔却想起一事,不由感到疑惑:“奇怪的是我们传予特勤的信并没有得到回复。”
勃律沉默了许久,才意料之中地吁出口气,闭了闭眼眸。
“表兄不会出手的。”
青年把信收起来,转身继续扣马鞍,让它牢牢固定在马背上。
他边抽紧皮革边对阿木尔说:“他于穆格勒来说只是旁支,属于左贤王的一脉,这时候他要是掺合到我和延枭这种亲手足相杀的戏码里,草原上的人恐怕都会以为他是向着可汗的位子去的。”
阿木尔噤声,半响之后才堪堪道:“他们应该都知道依特勤的性子不会追求什么可汗的位子……”
勃律冷笑嘲讽:“可那些人听风就是雨,不然也不会见风使舵,背信弃义。”
阿木尔瞅着勃律左右来回忙活的背影,终究还是心有不甘。
“总觉得还是便宜延枭了。”男人烦躁起来,来回踱步:“特勤也知道你和延枭的恩怨,一直以来与你的交情最多。自打草原被迫陷入战乱后他就不再怎么出面,可都到这时候了,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继续顾虑这些非议不出面,而是应该出面告诉草原所有部族,他€€€€”
阿木尔越说越激动,但他还没说完,就被勃律厉声打断了话音。
勃律停下手中的动作,冷眼回头看着他,说:“阿木尔,表兄是向来和我交往最多,那是因为在那几年我是被父汗重任的最小的儿子。”
“他是穆格勒的特勤,是左贤王的儿子,是未来的左贤王、辅佐可汗的人。”
“于他而言,我们都是他的表兄弟,可他身处大帐,却在可汗三个儿子里面独独和我交往密切,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他和我相投相契吗?”
阿木尔看着勃律哑然。他自然知道不单单只是因为这些,但在整个穆格勒里,特勤和三殿下比三殿下和两位亲兄长还像亲兄弟这件事,是人尽皆知的。
所以或许不止他,甚至很多人都自认为特勤无论如何都会支持勃律,陪在勃律身边。
可是最近几年海日古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勃律说的太急,说完后猛吸了一大口气,全部幽幽吐出来,缓和了一下,才平稳语调继续道:“我不是想要忘恩负义离间我和表兄的关系……”
“他能把鹰师交付于我,已经暗自表明了态度。”
必勒格听他嗓音落寞的从前面传来:“更何况,他现在身后有整个别勒古惕部,还有其其格……”
话到这里戛然而止。虽然没说完,但阿木尔听懂了勃律这是什么意思。
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凝固。
阿木尔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的青年。他没想用一封信引发和勃律的争吵,但好像自从勃律中毒改了性子后,他们之间争论的次数就越来越多。
阿木尔哑然许久,最终叹口气,觉得应该回去和符€€好好谈论一番这种情况。
待东西全部安置妥当,勃律直起身子,取过一旁小半身高木桩上的湿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擦着擦着动作却是慢下来,最终停顿住,似是斟酌了一会儿,下了决定,他才背对着人,令人出其不意地重新开口:“你告诉符€€,明日准备领兵回家吧。”
阿木尔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当下心底浮出不妙,皱眉:“什么意思?”
他见勃律没有立刻回答,飞快思索片刻,疑虑道:“不打岳城了?”
勃律淡淡摇头:“攻破岳城的主要兵力在于大漠那支兵马,这个办法我有信心助元胤破开城门,让他举兵直逼大庆京城,拿到他想要的东西。”
阿木尔担忧:“你不是和他之间做的有交易?他跟狐狸似的狡猾,能轻易放过我们?”
勃律再度冷嘲:“什么破交易,互利互惠罢了,当初不过是权衡之策€€€€现在狼师已经替他清扫了障碍,他没理由再使唤我,这时候我就算翻脸又如何。”
“更何况,没有我相助,他元毅怕是连岳城都摸不到城门。”
“这几场战役中狼师已经牺牲了许多英勇的将士,但那些荣誉是他们应得的。现在草原的战事已经落幕,之后都是中原纷争,我不会让他们的命丧失在这种战场上。”
“元胤想利用狼师,成为他的坐下兵,手中刀,那他这辈子都不可能。”
勃律捏着帕子的手垂下来,随意地甩了甩,隔着一段距离撂回木桩上。
这时候夜色已黑,他们在帐外站了许久。勃律低着头理着微乱的衣衫,有些心不在焉。
两个人都没有先开口打破突如其来的安静,直到勃律深喘了两口气,把木桩上搭的帕子重新拾起来,换自己坐在上面。
他背对着自己的战马往后仰靠,像是想找一个支撑,可还没挨到马身就重新折了回去。
勃律无意识捏着手里的湿帕子,半响之后极轻地对阿木尔重复一遍:“带狼师回家吧。”
阿木尔闻声把视线从远处吵闹的士兵群里抽回来,落在勃律身上。
他听见青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回去告诉草原,哈尔巴拉死了,这场博弈是我勃律胜了。”
“让他们最后再掂量掂量,届时该清扫的让必勒格全部处理掉。”
阿木尔跟着坐在另一侧的木桩上,静静注视着勃律,话滚到嘴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才勉强问出心里话。
“你让符€€领兵,那你呢?”
勃律闻言顿了下,才说:“我会启程前往岳城。”
他话音愈来愈轻,像是随随便便做出的决定一样,不足以说服阿木尔。
“你让我们回去,然后你一个人去岳城?”阿木尔愣了愣,眉心深深揪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妥。
他侧过身子贴近勃律,怕他二人的对话被旁人听去惹军中非议,刻意压低了声音,斥道:“我知道,你此番想去定不是因为东越,而是因为你想帮祁牧安€€€€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要如何帮?你能做什么?”
“正如你所说的,你给了东越举兵的机会,岳城外现在是浩浩汤汤的东越兵马,主帅比比皆是。既然你不让狼师继续掺和,你又为何要只身前往,到时候将士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对方的答话。阿木尔深吸一口气,急了,低吼:“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木尔。”勃律短短叫了他一声,立刻制止住了他下面未说的话。勃律垂下头,在阿木尔等待了几息之后,听见他苦涩道:“抛却狼师主帅的身份,我只是勃律。‘勃律’此刻最应该身处的地方不是这里,更不是草原,而是阿隼的身边。”
阿木尔凝噎,片响后干巴巴说:“你一个人还是太危险,至少带一队人保证你的安危,我现在去让符€€安排。”
“不用。”勃律抬手阻挡阿木尔即将要起身的身姿,把人压了回去。
他侧了侧头,想了想,对对面的人说:“阿木尔,这场仗之后,我可能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东越。”
阿木尔狠狠怔愣在原地,许久找不回自己的声音。他结巴着吐出几个字音,才惊诧低呼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