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孟朝莱顺着谢邙的目光看过去,莫惊春还在安静恬然地采药,没有受到两人干扰,“是惊春在那边采药。”
“嗯。”谢邙颔首,收回了目光,“我在找我道侣的尸骨。”
孟朝莱:?
他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谢邙的用词,又或者谢邙在短短几十年里结识了新的道侣,并且非常不幸地再次失去道侣变成鳏夫。
然而很可惜,修仙界从未传出过无涯仙尊续弦的消息。
也就是说,谢邙的话就是孟朝莱理解的意思,并且他没有从谢邙澹泊的神情中看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孟朝莱也从没听无涯仙尊讲过玩笑话。
那么眼下的一切就变得更离奇了。
“仙尊的意思是,您把先师的尸骨弄丢了?”孟朝莱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
连带着趴在花丛下的孟沉霜也愣住了。
他前几天还看那尸骨好好放在冰玉棺里,怎么就丢了。
难道是被闯入寒川恶牢的那帮人抢走了?
孟沉霜一想到自己尸骨那死不瞑目的凄惨样貌就这样被外人看见,一时心中无言。
孟朝莱身形摇晃,像是要被谢邙气晕过去:“仙尊,您是出门秋令登高也要带着我师尊的尸骨吗?这种东西怎么还能弄丢?”
谢邙道:“有人闯入寒川盗取他的尸身,我一路追查至此,还未寻到踪迹。”
孟朝莱气急之下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谢邙话音刚落,一只纸鸿忽然被白光牵引着落入孟朝莱手中,打断了他的话头。
是剑阁急讯!
孟朝莱不再与谢邙争辩,立刻打开纸鸿查看传信,信中短短几行,却让他神色忽变。
“有人闯入剑阁护山结界,我得……”孟朝莱说道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花丛中的莫惊春。
他急促思索片刻,再次看向谢邙:“仙尊,静之在山中采药,还需一两个夜晚,我需要赶回剑阁,不知可否拜托仙尊暂时照看一二?”
孟朝莱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仙尊追踪之事繁忙,那还是……”
“无碍。”谢邙抬了抬手臂,止住孟朝莱的话,“我会帮你照看他。剑阁护山结界承袭千年,若是有人闯入,怕是来者不善,你现在带他回剑阁,恐也不妥。”
“多谢仙尊。”孟朝莱向谢邙躬身行礼,离开前,他看着谢邙淡漠如山的侧颜,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开口道,“仙尊,若是此次平安寻回先师骸骨,便让他入土为安吧。人死了……就是死了。”
孟朝莱看见谢邙的眼睫颤动了一下,但只是非常轻微的一下,随后,这双永远深沉如海的双眼重新平静地望向山林中层层叠叠的树影与夜色。
孟朝莱闭了闭眼,知道谢邙依然不会改变自己的答案,放弃了追问。
然而就在孟朝莱转身离去,与谢邙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听到谢邙说:“若乙珩三十三年死在剑下的人是我,他也不会让我入土为安。”
孟朝莱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成了拳。
莫惊春还在月下无声采药,孟沉霜却睁大了双目。
谢南澶,你知道了什么?
孟沉霜怔在地上,表情几近空白,没有注意到孟朝莱御剑离去,另一人正缓步走向他和莫惊春。
直到神识中炸开一道声音。
[莫医君,旁边这位是你的朋友吗?]
他惊悚地发觉自己已经被整个笼罩在一道密不透风的阴影里,再明亮的月光、再清澈的夜风都吹不去这抹囚笼般的暗影。
就连关押魔君燃犀的冰牢都在顶上开了个洞透光。
孟沉霜抬起头,目光顺着肃青衣裾一路往上,便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可他从未被这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这么居高临下、疏离漠然地看着。
好似七十二载光阴的确足够消磨掉一段情意,孟沉霜一旦错过,便再无法挽回随流水而去的落花。
他在刚刚谢邙与孟朝莱谈话的间隙迅速开启易容变声技能,给自己换了副容貌,可不知怎么的,一对上谢邙这样的眼,他便喉咙一紧,低眸避开了那仿佛要将他的血肉骨骼全部看穿的目光。
[是,仙尊,这位是我母亲的故友,李渡前辈。]莫惊春答道。
[哦?我倒从未听过李道友的名号。]
在神识中交谈,不必动用口舌,谢邙就这么垂首将目光落在孟沉霜身上,薄唇合拢,唇角显出些许锋利。
原本低头采药的莫惊春也停下了手中的事,他面对着谢邙和孟沉霜之间的空气,神色怡然,完全没感觉到两人间隐约涌动的暗流。
谢邙还在看他。
孟沉霜低着头,在神识中回答:[李某一介散修,资质低微,自然不入无涯仙尊之耳。]
谢邙注视着花丛中面容平平无奇、声音也平平无奇的散修,沉默许久,久到一滴冷汗沿着孟沉霜的额头流下,一路滑落隐没入花丛中。
[李道友不必妄自菲薄。]
他再开口时,孟沉霜提着的心总算能松弛几分。
谢邙似乎停止了对这个陌生散修的审视和猜疑,竟还在下一句淡薄而礼貌地问:[李道友受伤了?]
刚才的一通打斗又撕裂了孟沉霜身上的伤口,还有几只起尸抓烂了他后背的衣服,鲜血安静地浸出,转眼之间,孟沉霜又被谢邙拉入心惊胆战的问答里。
[我……]
还不等他思考出滴水不漏的答案,谢邙就仿佛好心一般,帮这位陌生的李道友开启话头:[刚刚路过山下归柳镇,见镇外有与怨魂煞起尸搏斗的痕迹,不知可是李道友所为?]
莫惊春说:[朝莱刚才也正要下去查看,但李前辈中了毒,经脉滞涩,一切可还平安?]
被两人一有意一天真地一起追问,孟沉霜不得不硬着头皮顺势回答道:[是我……李某不才,靠着微薄符€€之术勉强逃命。]
对着这张脸,谢邙没有认出他的身份,却又还在问山下怨魂煞之事,看来谢邙可能真的只是在追查尸骨过程中偶然路过归柳镇,浮萍剑气吸引了他的注意,但剑气消散地太快,谢邙无法具体定位。
[这就好,]莫惊春说,[李前辈中了毒,若是强行运转灵力,恐怕毒入经脉更快。]
[我下次一定注意。]孟沉霜在现实世界活了二十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听医生的话。
谢邙又看了孟沉霜几眼,似在打量这个形容狼狈的散修,他因伤低垂着眉眼,面色苍白,一副不愿与人交流的样子。
谢邙不再多问,转而对莫惊春说:[剑阁有要务,请孟阁主回去主持大局,这几日,由我看顾你的安全。]
莫惊春顿了一下,随后向谢邙行礼:[多谢仙尊。]
莫惊春还要接着采药,孟沉霜不想再待在这令他毛骨悚然、仿佛时时可能被扒去一层皮的氛围里,便和莫惊春约定早上见面时间后,暂时拜别。
谢邙沉默不语,未曾阻拦。
孟沉霜下了山,他一抱臂,感觉怀里空荡荡的,想起浮萍剑被他埋进地里,不在手中。
但至少这样,不会轻易被谢邙发现。
他一路走一路回想刚才的情景,谢邙和孟朝莱的关系看上去似好非好,偶尔有些剑拔弩张的火星子气,但孟朝莱敢放心谢邙照顾莫惊春,想必双方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甚至连相敬如宾都不足以形容,似乎是还抱有几分信任在。
啧。
孟沉霜有些想不通。
他觉得谢邙和孟朝莱现在看上去像是孤寡单亲老爹,和因为另一位父亲去世而叛逆的儿子,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冷言冷语,都说服不了彼此,却偏又脱不开关系。
他努力为现在的状况寻找解释,比如说虽有先师身死隔阂于谢邙与孟朝莱之间,但诛仙台上那一剑,毕竟是孟沉霜自己捅自己。
这一整出荒谬的死亡戏码,最终只像是一场闹剧,于谢邙和孟朝莱而言,实在算不上什么要叫人死去活来的血海深仇。
只是……谢邙知道了孟沉霜是真的想杀死他。
不过就像他的好徒儿所说,死了就是死了,只要孟沉霜保持“死亡状态”,谢邙除了有事没事拿他鞭尸,也不能再做出什么别的来。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忽然觉得眼前发黑,抬眼一看,他竟然又不知不觉走回义庄附近,怨魂煞还未散去,但这回他可没浮萍剑在手了……
不等他细想,黑暗涌上意识,他两眼一翻,又昏死过去。
在完全失去意识前,他在心中暗骂:该死的谢南澶,竟然毒我……
就在孟沉霜将要摔进血泊泥坑里的前一刻,深沉夜色中,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忽然出现,揽住了孟沉霜摇摇欲坠的后腰。
来人看着他嘟囔低喃的双唇,敛下眼睫。
第10章 人美心善
“咳咳咳……咕噜……咳。”
一股冰凉的水流直往喉咙和鼻腔里灌,硬生生把孟沉霜呛醒过来。
“咳咳……”他侧过身疯狂咳嗽着,床边的黄色纸人却还在把手里的茶杯往他脸上怼,“好了,好了……”
孟沉霜声音沙哑地抬手去拍纸人的腹部,单薄的纸人被他拍地腰一弓,没有具体形状的纸片手一下子抓不住茶杯,让它从手中滑落。
眼见着茶杯就要掉在地上跌碎,孟沉霜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迅疾探下,接住茶杯,晃荡出来的茶水不受控地洒虎口和手背上。
没有白汽散出,这只是杯冷水,不会烫伤人,但却还是会沾湿襟袖。
孟沉霜愣了一下,缓缓沿着宽大深青衣袖朝上看,那张肃冷静穆的脸闯入他的视野。
他眼睫颤了颤,用茫然压住面上的警惕和谨慎:“无涯仙尊?我现在这是……”
他昨晚上,好像走回了归柳镇……然后呢?他怎么一醒来就看见谢邙在他床边?
谢邙听到他沙哑的声音后,双眉拧起,垂眸看了他那干燥起皮的嘴唇一眼,什么都没有说,端着茶杯转身而去。
孟沉霜下意识地想叫住他,可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用目光跟随着谢邙的背影看过去,这才依靠房内的饰物发觉自己正躺在客店的床上。
但房中没有行囊杂物,应当是一间新的房间。
莫惊春正在对面桌边提笔写着什么,谢邙走过去,提起桌上的茶壶重新倒了一杯水。
不知道是莫惊春察觉到了谢邙身形投落在桌边的阴影,还是谢邙在神识中和他说了什么,他停下笔,朝孟沉霜走来。
“李前辈,你现在感觉如何?”纸人给莫惊春搬来椅子,莫惊春坐在孟沉霜床边,找到孟沉霜的手腕,再次为他诊脉。
[我……感觉和之前没什么差别。]孟沉霜身前的伤口重新止了血,但仍在作痛,越是清醒,痛感越清晰,更不必说经脉中的滞涩腐朽,[莫小友,我怎么会在这里?]
“是仙尊昨夜发现前辈因伤昏迷,将前辈带了回来,我们不知道前辈眼下寓所,只能在客店中找了个房间,还望前辈不要见怪。”
[是李某该多谢二位才对,否则指不定被山里的狼吃了。]
谢邙在这时又走了过来,递给孟沉霜一只倒满水的茶杯。
孟沉霜顿了一下,垂眸接过茶杯:“多谢仙尊。”
谢邙颔首,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