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及手掌的杯壁竟是温热的,孟沉霜尝了一口,入口水温刚好,可刚才纸人端来的水却是凉的,明明这间房里只有一壶水。
谢邙有这么人美心善吗?
不对。
孟沉霜望向谢邙,对方的注意力在莫惊春诊脉的手上,没察觉到孟沉霜描摹过他那如雪白发与棱角分明的侧颜。
谢南澶人美是无需质疑的,这张脸、这个人,简直是孟沉霜见过的最完美建模,眼下变作完全的真人,增多几分细节,竟更加生动俊美。
但是对陌生人心善……他不好说。
难道恶名在外的讯狱督领在差点被杀夫证道之后,心境豁然洞开,决定开始积德行善了?
莫惊春适时说:“李前辈,你体内的毒性还在继续侵袭,我昨夜重新查看了伤口和经脉状况,恐怕是不适宜用任何可能催动灵气的丹药,我单独拟了一个新药方,目前来看,需要服药一个月。”
[好,我会按药方……]
“前辈莫急,不知道前辈接下来一个月有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办?”
谢邙在这时看了过来。
孟沉霜舔了舔干燥的唇:[没有,怎么了?]
若是没有解毒恢复力量,孟沉霜也做不了什么事,只能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躲得离谢邙和天魔远远的。
莫惊春接着说:“若要排空经脉中余毒,还需配合针灸,一开始三日一次,随后七日一次,持续月余,前辈可能需要和我与无涯仙尊同行一段时间。”
谢邙面色未动,似乎是莫惊春早就同他商量过,现在只等孟沉霜一个回答。
孟沉霜思绪一乱,试探着问:[这会不会太麻烦二位?]
“不……”莫惊春还未说完,谢邙的声音便在他耳边炸响,言语姿态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
“死生大事,如何言得劳烦?”
“我……”孟沉霜抬眼一瞬瞥过谢邙那深潭般的双目,他不敢停留太久,只怀疑一切是自己的错觉,仿佛有复杂的涡旋在潭水之下酝酿着,要将人吞噬,“仙尊所言极是,二位仗义相助至此,李某在此先谢过,来日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李某在所不辞。”
“好,李道友这句话,我记下了。”谢邙淡淡道,未等孟沉霜从他这句话中读出什么,又用神识向莫惊春言,[莫医君,施针吧。]
[现在?]孟沉霜惊讶。
“毒入经脉,自然是越快越好。”莫惊春微微温和一笑,“我一直在等李前辈醒来,方便施针。施针过后,再刮去表面余毒,缝合伤口,前辈以后就不会再总遇上伤口撕裂的问题了。”
[好吧。]孟沉霜只能听医生的话。
“李前辈先坐起来,前后伤口都需要施针处理。小柴胡,搬一把凳子来。”
木床左后右皆有床栏帷幕挡着,不方便莫惊春动作,孟沉霜起身,扶着床栏走到位于客房中间空地的凳子上坐下。
解去上衣时,孟沉霜才发现自己的衣物被换过一次,所用布料比他自己在起荷城中随手买的麻布粗衫细腻光滑百倍,只是此刻,这金贵的布料也又被血污染脏了。
小柴胡一手捧着莫惊春的针盒,一手接过孟沉霜脱下来的衣服,转瞬间叠好放在一边,十分贤惠。
“李前辈,我这就落针。”
[好。]
莫惊春站在孟沉霜身前,略弯着腰,取针后毫不犹豫地精准落入云门、灵墟、神封等穴位。
他双目已眇,一手针灸功夫却出神入化,向来不带半点犹疑凝滞。
然而施针不是拔牙,大夫手快也没用,注入灵力的银针停留在血肉中,先是注入一股热气,随着这股热气在损腐的经脉中游走疏通,细细密密如蚂蚁扎咬般的疼痛便挨个泛了上来。
不多时,豆大的冷汗便从额边滑下,鬓发湿透,弯弯曲曲地贴在脸上,孟沉霜咬紧牙关,浑身骨头都要绷紧了。
莫惊春看不见也听不见,泰然施针,直到在转动推针时感到几分阻碍滞涩,才轻微蹙了蹙眉道:“李前辈,放松,银针细软,易断。”
孟沉霜的手撑在腿上,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放松,倏然之间,他感到一股凌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身边的纸人和莫惊春都用不上眼睛,那就只有……
他猛然抬头,却只看见莫惊春单薄的肩,发丝衣料摩擦的细微响声落入他一个人耳里。
莫惊春在这时起身,将孟沉霜的视线完全挡住。
随后,他朝一旁走了几步,去纸人手里取新针。
这一侧步,仿佛拉开了幽深宫殿中的重重帷幕,世界向着孟沉霜豁然敞开。
秋日里的阳光透过窗格斜照进客房,眼前一片明亮,连漂浮在空气中的浮尘都看得一清二楚,更不必说就坐在孟沉霜正前方桌边,手中端着一盏粗茶的谢邙。
谢邙也在看他。
好似世间一切声响都在此刻如流沙般飞速逝去,孟沉霜在这一刻什么声音都听不见,无论是店外街上亲友相携的人语,还是身旁莫惊春捡动银针的玲琅声。
原本挡在两人之间的莫惊春被余光模糊成一道浅碧色的柔和剪影,穿过街巷的风拍动窗棂,拂动谢邙的白发与襟袖。
他坐在秋光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峰无声的山。
我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七十年生死遥隔,转身相逢应难识。
重逢多日,两人第一次这么不闪不避地望向彼此,一个看到的是故人满头华发生,无声难琢磨,另一个看到的是……陌生人。
莫惊春取了三根更长的银针,转身回来,将刺紫宫穴,他的神情永远柔顺专诚,反叫心思杂乱者自惭形秽。
或许谢邙就是在看莫惊春施针,孟沉霜如此想着,他这道侣,过去就怪爱摆弄针尖剪子的。
莫惊春在身前落完针,转到孟沉霜身后去,孟沉霜还没安顿好自己乱飞的神思,便又和谢邙对上了眼。
为何还在看?这有何可看的?
魔君的身体大约是没经历过晨起挥剑一万次的每日例行任务考验,瘦削苍白,薄薄一层肌肉勉强看得出轮廓,却盖不住骨骼棱角,现在还被一道硕大伤疤横贯,既不够强健,也不够柔软。
最多只能夸一句有力,可这也不是靠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事,要比试膂力,至少得……打一架才知分晓。
或许是看对面道友眼睛里都快冒火星子了,无涯仙尊终于挪开视线,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四野高山。
莫惊春施针将至末尾,滚烫的毒血顺着孟沉霜喉咙上涌,莫惊春在此时灌注灵力,将毒逼出,纸人眼疾手快地捧来瓷盂,接住了孟沉霜喷出的那一口血。
谢邙抚住窗沿的手瞬间捏紧。
“前辈,接下来就该缝针了,我带着有灵蚕丝,缝入伤口,待伤口愈合,灵蚕丝自动消融,无需拆下。只是……”
[只是什么?]孟沉霜不知道什么事能让莫惊春迟疑。
“晚辈不才,这缝合之术多是凡人使用,又因我无法视物,从未演练过。前辈放心,对修仙人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危险事,只是怕一会儿缝得不那么好看了。”莫惊春神识声音越来越弱。
修仙者大多靠灵丹疗伤,一颗丹药下去,外伤片刻愈合,但孟沉霜现在经脉无法容纳灵力通过,用不了丹药,才让莫惊春如此纠结。
不过孟沉霜倒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只是留些伤疤而已。
然而有人不这么想。
[我来缝吧。]
原本在窗边看风景的谢邙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前。
孟沉霜仰头瞧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想要发笑。
孟沉霜可不记得谢邙修习过外科缝合技术,他如何就要越过莫惊春这个真大夫?
凭他过去给孟沉霜缝衣服缝得好看?
第11章 乌发白头
无涯兰山,地接归途海,位处寒山之南,破军山之东,山中遍生照夜兰,又伴以灵兽琼巧兔。
据传,琼巧兔是神界上仙织女侍者之后,因贪恋无涯山中照夜兰香气馥郁,淹留红尘凡世。
传说真假早已难辨,但无涯兰山里那一窝又一窝毛绒绒的兔子是真的会择照夜兰花,背上背着小箩筐去苍量海边找鲛人族交换鲛人丝与鲛人绡,接着回到山中作坊,将照夜兰叶片根茎捣作染料,缫丝织缎染罗裁衣,好不忙碌。
谢邙祖辈长居无涯兰山,只是他亲人早逝,又没有师长,一身修为功夫全靠自己琢磨,唯有裁布作衣这一件事,是孟沉霜亲眼看着谢邙跟着兔子学了一百年。
琼巧兔和野兔一般大小,浑身雪白,成群围在谢邙身边,像雪堆似的,它们支起身子垂着耳朵,伸出毛爪子指点谢邙如何入针出针。
孟沉霜就倚在窗边看书,也看谢邙蹙着眉,艰难地和乱团团的针线作斗争。
有时候他忍不住轻笑出声,谢邙就停下手上的针线活,抬眼无声注视着孟沉霜,孟沉霜看他这幅样子,怀中更觉乐悠悠,劝慰谢邙说什么:“家妻怜我,为我裁衣,无论新衣样子如何,我都是欢喜的。”
谢邙面上不咸不淡,就这么看着孟沉霜带笑的桃花目,口中却是另外一种深刻意味:“孟阁主雄姿英发,无人见之不心往,但要是穿了我做的丑衣服,形容不整,怕是要被人以为痴癫,就此退避三舍。”
“这又如何?”孟沉霜不怎么在乎。
“不如何。”谢邙自始至终都看着他,“只是这样以后,天下间就只剩我一人知孟阁主琴心剑胆,孟阁主身边也只余我一人相伴,我亦甚是欢喜。”
孟沉霜先是一愣,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笑到抓紧了谢邙的衣袖:“家妻善
йΑйF
妒啊。”
“有夫如此,如何能不善妒。”
孟沉霜还在笑,这丑衣服还没上身,他的笑声就已经把围着谢邙的琼巧兔们吓得边逃边脚底打滑。
后来,孟沉霜穿过丑衣服,也穿过谢邙裁的漂亮衣服,直到他上诛仙台那日,雪白外袍之下还是一件出自谢邙之手的兰青内衫。
素手抽针缎兰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缝衣服是缝衣服,这和缝人还是有些区别吧?
眼看着谢邙已经在找莫惊春要针线了,孟沉霜心中实在有点发憷,却完全没有拒绝的余地。
为了方便缝针,莫惊春扶着孟沉霜到床上躺下,刚才他坐过的凳子归了谢邙。
谢邙用法术净了手了,取针穿线的动作十分熟练。
在现代医院里,孟沉霜常被推上手术台,缝合手术创口已经是家常便饭,但此刻他望着那闪过寒芒的针尖,还是感到一阵后背发凉,总觉得有哪不对劲。
“嘶嗯……”孟沉霜喉咙里溢出一声压不住的痛呼。
当银针带着灵蚕丝穿过皮肉,孟沉霜终于发现了怪异之处。
他没打麻丨药。
刺穿和拉扯皮肉的疼痛无比清晰地传入孟沉霜的意识,虽然以前在手术台上,他也遇上过因为耐受而导致麻丨醉提前失效,迷迷糊糊地感受到疼痛的情况,但却是第一次完全清醒地体会在身上缝针的极度痛感。
侍立一旁的莫惊春没听到他的痛呼,面色如常,但谢邙的手顿住了,他看到孟沉霜痛到双眼模糊,转头去问莫惊春:[莫医君,凡人有药名麻沸散,你会配吗?]
莫惊春:“读到过,我带来的药材应当能配出来。”
[快来一剂。]
不过半盏茶时间,莫惊春便将药端来:“外用敷料,内用丸剂。”
孟沉霜痛得意识模糊,只隐约察觉谢邙掰开他的嘴,塞进一颗清苦药丸,又帮他按了按喉咙,把药顺下去,动作轻柔小心到孟沉霜再次怀疑谢邙是不是在这七十年里作恶多端,现在又幡然悔悟,努力积攒功德。
他不知道谢邙给他喂了什么,又在他的伤口上涂什么冰凉的药膏,一阵昏沉席卷上他的脑海,动作变得沉重困难,很快完全无法感知,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