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谢邙让琼巧兔重新€€把羽衣分成两半,一半制成披风回赠给孟沉霜,绚丽翎羽掩在内里,外面是淡水碧色缎子,恰好配得上剑阁白衣。
另一半做成锦被,在二€€人合籍那夜,被谢邙带上剑阁,放在伏雪庐的床榻上,深红浅金交错,软和€€温暖。
不过兰山花窗下的这一夜里,孟沉霜见谢邙尝了酒又收了礼物,十足感到自己这一路辛苦没有白费,眉眼弯弯,心中畅快地喝下几碗竹实醴醪,拉着谢邙说要€€比剑。
他有些醉了,两手一起抓着谢邙的右手,大拇指按在谢邙的掌心里,温热有力€€,自己却几乎支撑不住,脑袋侧倒在桌上,枕住手臂,雾气般迷离的桃花眼朝上望着对面的人。
乌发松松散散,几缕发丝垂落下来,略微挡住他的眼睫。
谢邙发现孟沉霜似乎不喜欢将长发用簪钗挽起再带冠,只是用一截发带,随意将上半长发系起,其余则披在身后,随风而动€€。
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哪来的胆量,谢邙忽然向孟沉霜伸出空着的左手,将那几缕发丝拨到耳后。
月光携着树影泼洒在孟沉霜分明的侧脸上,如一片玉,他的眼珠随着谢邙手上的动€€作转动€€,眼睫投落的阴影在这时像是蝶翼轻颤了两下。
谢邙的心被一扫,轻轻发痒。
清辉如水,淡淡靛蓝,光亮并不清晰,照不出孟沉霜脸上酒色红晕,只有眼中水雾朦胧透出些许醉意。
谢邙很€€清楚地知道,这双眼睛此刻正€€看着自己,只看着自己。
像是一泓春水,落满花瓣后,酿出诱人醉意,朝着水面回望自己身影的人,皆会€€忘记前路朝向何方。
他好像只活在孟沉霜的眼睛里,再也听不见肋骨间€€雷鸣般的心跳。
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后来是如何答应孟沉霜酒后比剑,又是用了什么因担心孟沉霜醉得太狠而留了手的剑招,谢邙一概忘却了。
只记得他们是在无涯兰山山顶上,一片照夜兰花田里比的剑,剑气狂扫,花叶翻飞满天,田中一片狼藉。
最后一定是孟沉霜胜了。
他喝得太快又喝得太多,到这时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连手里的剑都拿不稳,软绵绵地一剑送出,对上谢邙的无名剑,险些被震飞。
谢邙当€€即松了手中剑,浮萍剑轻易挑开无名剑后,也从孟沉霜手中脱手而出,一同砸进山崖间€€。
风卷香兰,春山如笑,孟沉霜昏沉沉地倒进了谢邙怀里,把他一起压进满山自在飞花之€€中。
他枕藉于谢邙襟袖中,醉去一整夜,第二€€天一早,谢邙下到半山去取件新€€衣的空隙里,孟沉霜却又不见了踪影。
于是,东方既白时,谢邙在山头€€默默站了会€€儿,垂下眼帘,开始收整满山乱草。
直到后来,谢邙才隐约从顾元松与孟沉霜的对话里,得知孟沉霜如何看待无涯兰山上的那一夜。
两人在屋中谈话,谢邙站在檐下,听不大真切。
隐隐是孟沉霜在说:“你说我与无涯仙尊的比试?他……”
不知为€€何,孟沉霜的声音顿了顿,似是在斟酌,而后轻叹一声,叫谢邙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自然是不差的。”
但紧接着又听他道:“不过,心不诚。”
谢邙刚松开的气又紧紧僵住。
顾元松磁性的声音透出墙壁:“怎么说?”
孟沉霜:“他不愿意对我出剑。”
“……”
屋子里,顾元松忽然没说话了,只听得孟沉霜自顾自地轻笑一声:“以后还有机会€€,总能逼他出剑。”
过了一会€€儿,顾元松出来时,看见谢邙竟在屋外。
他神色难言,停步无言看了谢邙好一会€€儿,方才向他一抱拳:“仙尊。”
谢邙微微一笑,还礼道:“顾道友,别来无恙。”
顾元松抿紧唇不言语,点点头€€后,快步走了。
-
今日的孤鹜城没有下雪,但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大概是前些日子里的焚火烟尘还未散去完全。
黯淡日光下,银涣殿的屋檐却滴滴答答地坠落水珠,织成一道银灰色的网。
瓦上檐下,深雪被热气尽化成水,向外淌去,殿内黑洞洞的巨大空间€€此刻正€€被一团团幽蓝火焰照得亮胜白昼。
它们在殿内支起的八大金盆里燃烧,高温将空气烤成炽热火炉。
无数天魔的犀角与血便如此成了魔君燃犀的照明燃料。
前来禀报的堕魔将领趴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向阶梯王座上的人说明城中情况,豆大的汗水不断从他额上滴下。
等他终于禀报完,得到魔君准许后,便逃也似的离开了银涣殿。
银涣殿上空了,孟沉霜侧趴在阶梯之€€上的宽大横榻里,伸手揽住靠榻脚坐着的谢邙的肩。
他从后面探头€€,去看谢邙手里正€€在被书写的册录。
孟沉霜的呼吸和€€双臂像火一样滚烫,谢邙被烫得卡顿了一下,接着向后靠去,让孟沉霜能更舒服地抱着这块人型冰块降温。
堕魔躯体本就燥热,如今孟沉霜为€€了摆出魔君燃犀的样子,又依照燃犀旧例,在殿中燃满以天魔犀角为€€燃料的犀角火,空气被烘得干燥炎热极了。
“孤鹜城中十万堕魔,两万天魔,”孟沉霜把下巴搁在谢邙肩上,说话间€€呼出的气息像是一团火焰,“堕魔不爱当€€西晒,把天魔族的住所€€划到城西去。”
谢邙把他的想法记在册录上,之€€后交由€€下面的魔族去实行。
过去魔君燃犀不爱管这些事,但孟沉霜预估自己或许会€€在魔域长居,看不得孤鹜城战后一片混乱,在废墟上开始着手做新€€的城市规划。
谢邙写完字,用浸了雪水的帕子给孟沉霜擦了擦汗。
孟沉霜合着眼皮,谢邙问他:“不如把犀角火熄了?”
“不……”
“你热得难受。”
孟沉霜睁开眼,看向谢邙垂下望他的眼睫:“我难受是因为€€什么,谢仙尊难道不知道吗?”
“沉……”
孟沉霜忽然伸出三根手指按住谢邙微凉的唇:“你叫我什么?”
“……陛下。”
孟沉霜偏过头€€微笑:“是了,我坐在这魔君燃犀的宝座上,再难受也得把犀角火燃起来。”
方才那句有着别样意味的调笑被孟沉霜有意无意地避过去了,可两人都清楚答案€€€€堕魔之€€躯,最是多欲。
眼下孟沉霜横卧在榻上,长发簪在脑后,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色帛衣,未着裤裳,仅是腰间€€系带,薄衫交叠遮挡住一切。
他的双脚双臂全部露在外面,贴近谢邙,上殿禀报的堕魔们却完全没觉得魔君这么做有什么问题,魔域里,比这更放荡下流的接见姿态数不胜数。
然而谢邙掩在深青色宽袍大袖下的身体远没有他的表情这样平静。
孟沉霜越是往他身上贴,他的腰腹后背便绷得越紧,甚至不得不曲起一条腿,将衣摆撑起来,像帷幕般挡住某些事物。
就在这时魔域风雪再一次穿过水帘涌入殿中,一个魔侍趋步上殿,在阶下跪地叩拜:“陛下,您要€€找的魔族来了。”
谢邙开口时声音显得有些沙哑:“你找了谁来?”
孟沉霜那泛着热气的眼角扫过谢他:“后宫不得干政,爱妃且去玉生殿沐浴更衣等候,本君还要€€与你共度良宵。”
魔族可没有什么后宫不得干政的说法。
不过谢邙只是轻轻看了孟沉霜一眼,没说什么,起身离开。
孟沉霜望着那修长的身影一路走向大殿之€€外的风雪之€€中,支起身子,对魔侍道:“宣他上殿。”
魔侍躬身领命退出去。
就在谢邙跨过大殿高槛,将要€€转向东边玉生殿时,一个堕魔自长阶下一步步往上来,中年模样、修为€€普通,唯一的特别之€€处,是他手中托着一方铜盘。
铜盘中央,是一颗赤红色圆丹。
寒风之€€中,药香浓烈。
托铜盘的堕魔与他擦肩而过,谢邙骤然止住了脚步。
魔侍一边领堕魔往前走,一边对他耳提面命:“千万不要€€惹陛下生气,否则,当€€心他把你扔进金盆里烤火!但要€€是表现好了,有你的福气。”
表现什么?奉药吗?
孟沉霜身上还有什么伤?
随着堕魔入内,银涣殿大门重新€€沉重闭合。
谢邙不再往玉生殿走,站在银涣殿檐下,借大柱掩住身形,侧耳听殿内情况。
守门的魔卫们看着谢邙的举动€€,面面相觑半刻,直到其中一人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被谢邙眼梢锋利的光一扫,又闭嘴不敢动€€了。
一声砰然跪地之€€声穿透窗棂,落入谢邙耳中。
“小€€的邱七指叩见魔君陛下!”
接连又是砰砰砰三声磕头€€巨响,听得孟沉霜脑门发紧,大手一挥:“行了!别磕了!”
“多谢陛下!”邱七指不敢抬头€€,只将手中铜盘高举过头€€,“这是小€€的为€€陛下炼制的神药二€€十全无机丹,小€€的过去炼制的十全无机丹在孤鹜城中久负盛名,这二€€十全无机丹比之€€更添药力€€,对陛下来说,定能如虎添翼!”
“哦?”孟沉霜坐直了身,抬手一招,铜盘上的赤红圆丹便飞入他手中,“本君听闻,你是孤鹜城中第一等的魔医,是也不是?”
“忝列,忝列。”
“你可曾见过本君?”
“陛下英姿,今日才有幸得见。”邱七指对这问题有些不明所€€以,只顾得上拍马屁。
“既如此,”孟沉霜指尖转动€€着赤红圆丹,“医者还未见过病人,便呈上药来,这也算一等魔医?还是说,你这药比春陵医谷的医仙圣手们还厉害,一颗下去,便包治百病,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邱七指愣了一下,随后疯狂点头€€,“对对对,便是行将就木的老堕魔,十全无机丹都能让他支棱起来,大战七天七天,小€€的有例为€€证,陛下尽可去问孤鹜城中人。”
孟沉霜:“?”
支棱什么,大战什么?
邱七指以为€€他不信,再次道:“陛下,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就连城中面具戏子们,每次开演三天三夜的大戏,都要€€提前吃上十分之€€一,如此保证全程屹立,陛下,全城魔族都见证着呢!
“这二€€十全无机丹药力€€更猛,就算您先天不足,萎靡不振,一颗下去,也能重返雄风,绝对能让那天杀的讯狱督领谢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门之€€隔外,守着的魔侍听到这邱七指口不择言,居然敢说魔君燃犀萎靡不振,又惧又气,揣着袖子,使劲一跺脚。
忽见地上还投落着一道陡峻的阴影,忽然反应过来,被邱七指满口胡诌的另一位主角就在自己旁边,一身气息沉郁如冰川。
魔侍一蹦三米远,正€€准备要€€逃,银涣殿大门轰然敞开,烈焰般灼热的空气伴着怒呵喷涌而出,把檐外雪花瞬间€€融成雨幕。
“毕东!我让你找魔医,谁让你找壮□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