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并非引颈受戮之人,他与€€谢邙之间的胜负之数,尚不可知。
但就算以他棋差一着收场,他也愿赌服输。
然而谢邙没有€€顺遂孟沉霜的心€€意€€€€他好像,不想杀他。
望见谢邙满头白发€€,孟沉霜忽然伸出手,撩起谢邙肩头垂落的一缕长发€€,靠近自己铺散在桌案的头发€€上。
夜色深深几许,明月滑向西方,早已看不见。
冥晦深光中,大雪落满桌案,盖住孟沉霜的黑发€€,大雪满鬓,恍然一看,竟与€€谢邙的白发€€相似相融。
如此这€€般死€€生爱恨尽归彼此……也好。
谢邙的手向下滑去,把孟沉霜头发€€上的雪扫干净,青丝重回乌黑,在孟沉霜脸上,岁月仍旧难寻影踪。
“没那么难受了?”
孟沉霜慢慢摇头,雪花落进他的眼睛里。
“刚刚我请了位大夫来看你的脑疾,但是……他没看出什么。”
“那便算了。”孟沉霜闭上眼,雪花又落在他的眼睫上,“容我自己好好想想,或许不是脑子的问题。”
大概是22世€€纪的医院生活让他习惯了寻求医疗帮助,但前世€€今生的记忆,又哪里是医术所能之事€€?
孟沉霜不愿多谈,谢邙俯视着落雪,道:“燕芦荻来凝夜紫宫找魔君了。”
孟沉霜用手指去绕谢邙白发€€的动作停住了,原本出神的双目一瞬变得清明:“他来做什么?”
“他等在骨花阁,还未说€€。你要见他吗?”
“来都来了。”孟沉霜扶着谢邙的手臂坐起来,顷刻抖落满身风雪,“我若今日不见他一面,以他的性格,怕是要把凝夜紫宫掀了。”
无涯兰山上的事€€让孟沉霜自己也很想知道,燕芦荻在过去这€€七十二年里都在做些€€什么。
他明明早为他打点好了一切。
孟沉霜下了地正要往外走,却被€€谢邙一把拉住:“陛下。”
“嗯?”
谢邙看他:“穿件衣服再去。”
孟沉霜低头一看,身上这€€件单薄的丝衫被€€雪水浸透,紧紧贴住他的肌骨,几近透明。
“咳,”他尴尬轻咳一声,“是该穿件衣服。”
为人师表,还是要注意衣冠整齐才是。
第46章 碎鞘展锋
燕芦荻抱着玉猩刀, 坐在骨花阁中,遍体生寒。
骨花阁是一座二层小楼,不设木石, 全铜铸就, 中空挑高, 东西北侧二层为阁楼, 为铜窗紧闭,难见其中情状。
楼外夜风呼啸如€€鬼嚎,拍得€€户€€作响,室内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 就放在燕芦荻手侧。
灯火微暗, 照不透满屋黑暗, 窗上墙上,无数因沾染血腥而锈蚀出的铜花正碧绿妖艳。
燕芦荻拢了拢身€€上的皮袄, 用领口狼毛掩住露在外面的脖子和下€€半张少年面庞。
他离开太茫山时, 没想过还有杀死谢邙和被谢邙杀死之外的第三条路,因此一点钱财也€€未准备。
之前那一身€€白袍早已又脏又破, 他没钱买新衣,更没想到魔域的天气这样的冷,只能€€在北齐边境上猎了几只狼,剥了狼骨狼肉去卖, 再请人把狼皮缝成裘袄,胡乱穿在身€€上,能€€御寒便好了。
骨花楼的门敞开着, 一个魔卫按剑守在门口。
燕芦荻的呼吸被冻成白汽, 他看€€着眼前的白汽,不知怎的, 忽然胸中消沉,不愿动弹,却想起€€了长昆山上坐月峰,坐月峰里伏雪庐。
高山仰止,长昆山终年飞雪不断,也€€同魔域一般寒冷。
澹水九章在坐月峰山阳凹谷中,因地形意€€外温暖许多,加之浮萍剑主€€在此设下€€融雪大阵,消耗无上灵气,使澹水九章得€€有春华秋实,四季轮转。
但即使在飘雪的日子里,跪坐在伏雪庐檐下€€,静观雾泊残荷金鲤,仍能€€浑身€€暖意€€轻快。
在燕芦荻雪夜上剑阁前,他家住晴川,位居东南,在天瑜宗楚台山之西,那里算不得€€冷。
离开剑阁后,他久居太茫山,应商常年燃烧燧火流石铸剑,山中简直称得€€上是炎热了。
燕芦荻自觉一生飘零,可现在在幽暗漆黑的铜楼中默默回想,他在外萍踪浪迹的日子,其实并不多。
少时,他有亲朋家人,后来,他成了剑阁阁主€€的抱剑童子,收在坐月峰下€€;再往后,应商愿意€€留他在太茫山中住着,时时照拂,并不赶他走。
可拥有过的越多,失去时便越痛,像是从心上剜去一块又一块的血肉。
晴川燕氏灭族,诛仙台阁主€€坠崖,守白殿故友反目。
百年来,一言以蔽之,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这时,远方夜雪中走来一个魔卫,他敲了敲骨花阁的铜门:“燕芦荻,陛下€€请你上银涣殿。”
燕芦荻倏然抬眼,坐直了身€€,把玉猩刀暂放在膝上,拿起€€狼毛毡帽带好,再提刀站起€€来,跟着魔卫,一脚踩进小楼外雪水泥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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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涣殿上,犀角火撕咬着空气,熊熊燃烧,幽蓝光芒将堂上秘银饰就的梁柱照得€€极度妖冶。
数十大魔跪倒匍匐在地,尽着黑袍,颤抖着向高座跪拜俯首。
孟沉霜自内殿走出,一身€€广袖黑衣遍织金线,襟带当风。
周身€€凛然威压猛然放出,如€€泰山压顶般,将堂上一众魔族的头€€颅压得€€更低。
他一步步登上阶梯,走向高台王座,撩起€€衣摆随意€€坐下€€,手肘靠着横榻扶手,用手指支住额头€€,斜斜看€€着堂中魔族,笑€€道:“众卿家怎么€€不敢抬头€€看€€我€€,是本君长得€€青面獠牙,见不得€€人吗?”
孟沉霜面上明明带笑€€,却叫人不寒而栗。
眼下€€这些魔族不过是屈服于€€魔君的力量威势,其心中愤恨不臣之心,他心知肚明。
而和这些脑子有病的魔族谈明君良臣、知遇之恩可没有半点用处,必须时时刻刻敲打镇压。
阶下€€大魔战战兢兢,满头€€冷汗贴在地上:“陛下€€您……”
“陛下€€。”
这声音泠泠如€€松风,打断大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的句子,大魔平生第一次打心底里感谢这位讯狱督领。
大魔微微抬起€€眼,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谢邙从内殿走出,一路衣袂蹁跹向王座阶梯走去,手里提着一双……一双鞋?
孟沉霜也€€看€€见了谢邙手里的黑色丝履,脸上显出几分茫然。
谢邙在横榻边半跪下€€来,放低了声音,道:“你忘了穿鞋。”
他伸手探进孟沉霜的黑袍底下€€,一只手握住左右瘦削骨感的脚踝,把孟沉霜的双脚拉了出来,放在膝上,亲手为他套上丝履。
他知道孟沉霜怕热,便没有准备绫袜。
孟沉霜被他的手碰的有点痒,忍不住蹬了谢邙胸口一下€€,谢邙掌上力道一下€€子加重,控紧了他的脚。
谢邙垂着眼帘,认真给孟沉霜穿鞋,嗓中声音变得€€更低,像是一阵絮絮私语:“别闹,都看€€着的。”
孟沉霜:“……”
谢南澶,你也€€知道下€€面的堕魔们都看€€着的吗?
他什么€€时候柔弱到要别人给他穿鞋?
躺在棺材里时候吗?
谢邙为他穿完鞋,又好整以暇地帮孟沉霜整理好繁复多层的衣摆,孟沉霜的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道:“回房待着,别出来了。”
他一开始就让谢邙待在内殿,暂时不要出来,谢邙也€€应下€€了。
毕竟,此刻来拜见魔君的是一个曾经尝试刺杀无涯仙尊的人。
但孟沉霜没想到他竟会为了一双忘记穿的鞋而追出来。
谢邙倾身€€过去:“我€€知道,我€€做了羊奶酒酿圆子,一会儿€€回来尝尝。”
孟沉霜不明所以,直到被那只有力的手掌按住后脑。
燕芦荻来到银涣殿外时,遥遥望见的便是这副古怪情景。
谢邙竟跪在地上,俯首为魔君穿鞋,随之又仰起€€头€€吻上了魔君燃犀的唇。
二人双唇并未相贴太久,谢邙起€€身€€离开时,忽然转过头€€,朝殿外风雪望了一眼,瞥见殿门口怀抱宝刀的少年。
但只是一瞬,随后他便收回目光,打开东面雕花小门,隐入内殿之中。
燕芦荻见他这副柔顺而不知廉耻的模样,登时心头€€火起€€,浑身€€灵压暴涨泄露。
他身€€边的魔卫瞬间刀剑半出鞘,警惕地看€€着他:“燕芦荻,不可携兵器进入银涣殿是凝夜紫宫的规矩,你若是不听,自可打道回府。”
燕芦荻斜眼看€€他,眼神锋利如€€刃:“我€€的刀,不是你这种脏东西能€€碰的。”
“你!不知好歹!”没有哪个魔族有好脾气,魔卫被他一激,手中剑骤然出鞘指向燕芦荻。
兵刃银光一刹闪过,映亮少年漆黑双眼,他看€€着魔卫,冷笑€€一声,转而望向堂上煌煌灯火照耀中的王座,高声道:“凡间皇帝掌无上权力却手无缚鸡之力,常疑人有谋害之心,然而魔君神功盖世,连我€€一把刀都要怕吗?”
魔卫哪里想得€€到燕芦荻这般大胆,惊恐地睁大双眼,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魔君发怒殃及池鱼。
银涣殿内外陷入异样的沉寂,只听闻雪风哭嚎中烈火燃烧。
燕芦荻握紧手中玉猩刀,死死盯住高堂上的人。
这片刻时间,竟如€€永夜般漫长。
王座远远传来一声轻笑€€。
燕芦荻指骨发青,随后听到魔君燃犀道:“少年多壮言,上殿来罢!”
魔卫听闻燃犀下€€令,只得€€侧身€€让行。
燕芦荻目不斜视,跨步进入银涣殿。
银涣殿门口至王座,足十八丈,燕芦荻刚行至三分之一,便听王座上人开口:“上前来,到我€€跟前来。”
这声音,简直与他曾侍奉的阁主€€一模一样。
燕芦荻握紧刀,继续往前走,穿过一众跪趴在地瑟瑟发抖的大魔,来到王座九重阶梯之下€€。
他用余光向后瞥了一眼趴跪满地的大魔臣子,咬了咬牙,骤然弯下€€双膝。
大殿中一声闷响,他向着王座俯身€€叩首,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在魔君看€€不到的地方,燕芦荻闭紧双眼,高声道:“晴川刀修燕芦荻,拜见魔君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