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叩拜之后,堂上竟再一次陷入无边沉默。
良久,燕芦荻才听见王座之上,居高临下€€投落一道声音,仅似沉沉叹息:“起€€来吧,燕芦荻,抬起€€你的头€€来。”
燕芦荻起€€身€€,不得€€不遵照魔君的意€€思,抬头€€看€€向王座。
忽然之间,他发现原本斜躺在横榻上,慵懒没个正€€型的魔君燃犀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坐了起€€来。
他对着燕芦荻端详了好一会儿€€,目光尤其落在燕芦荻一身€€简陋厚实的皮毛衣服和被冻得€€红肿的双手上。
“你觉得€€冷么€€?”
燕芦荻一愣:“我€€……”
然而不等他回答完,魔君已向不远处的魔卫招了招手:“韩侍卫,再加点犀角血,把火烧得€€更旺些。”
魔卫领命,随即搬来装天魔犀角的箱子,从中取出十余只,剖开后倾倒进八大金盆里。
猛然升起€€的巨大火焰噼里啪啦,直窜向屋顶银瓦。
趴跪在地上的堕魔臣子汗流浃背,愈发觉得€€难熬,却不敢对魔君的行为说半个不字。
谢邙坐在内殿,将堂上说话声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目光沉沉地朝外望了一眼,透过雕花窗格,看€€见孟沉霜的后背再一次被汗水浸透。
热气窜进内殿,桌上黑瓷盅里的羊奶冰沙缓缓融化成水。
王座的阴影之下€€,燕芦荻的确觉得€€暖和了些。
可魔君燃犀专为自己生火取暖?这念头€€出现在燕芦荻脑子里时,他怀疑自己一定是发了疯。
犀角血腥味随着热气向外逸散,或许更是场示威。
直到魔君燃犀问出下€€一句话,燕芦荻才觉一切回到正€€轨。
“燕芦荻,你不是剑阁人吗?来我€€魔域做什么€€?”
燕芦荻望了一眼魔君燃犀,再一次双膝跪地,怀抱玉猩刀像魔君抱拳道:“燕某不才,愿为魔君陛下€€效力!”
孟沉霜:“……?”
他听着燕芦荻坚决的音色,心情有些复杂。
……非常复杂。
若是他还以剑阁阁主€€的身€€份在世,听到燕芦荻要拜入一个邪恶大魔头€€麾下€€,必定会把人抓回来打断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然而浮萍剑主€€已经死了,孟沉霜现在是魔君燃犀。
他有什么€€立场训斥一个向他投诚之人。
难道当着这一众大魔的面,说,自己是个大坏蛋吗?
可燕芦荻恐怕也€€不是看€€不清这一点,只是魔君燃犀的恶名不足以阻挡他要做的事€€。
他想要做什么€€?
孟沉霜面上勾出一个符合魔君性格的诡异的笑€€:“哦?为我€€效命?原因呢,总不能€€是因为,我€€同那故剑阁阁主€€长着同一张脸,叫你睹魔思人罢。”
“色相皆是虚妄。”燕芦荻道,“我€€愿听陛下€€号令,只要陛下€€答应我€€一个条件。”
“且讲。”
“让我€€杀了谢邙。”
孟沉霜抬了抬眉,忍不住转过头€€望向东方内殿,然而谢邙的身€€影被墙遮挡,除了半点青色袍角落地外,什么€€都看€€不见。
孟沉霜只得€€自己问下€€去:“上一回,你我€€在无涯兰山相见,你也€€是为了刺杀谢南澶,就这么€€放不下€€他?”
燕芦荻的语气中控制不住地泄露出几近愤恨的意€€味:“谢邙这个白眼狼负心汉,他骗了尊上感情不够,还一剑夺了尊上性命,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你……”孟沉霜怀疑燕芦荻怕是也€€听信了诛仙台故事€€的传言版本,这回误会大了。
燕芦荻接着又道:“陛下€€,谢邙狼心狗肺,多番侮辱于€€您,您为何还留他性命?”
“哦,你说这个,”孟沉霜眨了眨眼,“谢南澶他、他容貌姣好,我€€甚是喜欢。”
燕芦荻:“陛下€€,世上容色美丽的男女不可胜数,谢邙年老色衰,又少言寡语不解人意€€,如€€何值得€€您喜爱?”
内殿中这时传来几声桌椅震动的声响。
孟沉霜:“……可能€€我€€就图他年纪大吧。”
刚盘算着是不是可以给魔君送俊男美女的大魔们一下€€子脑子卡了壳,沉思要上哪去给魔君找老头€€。
孟沉霜说完,自己也€€觉得€€奇怪,他思忖片刻,在脑海中追忆与谢邙初遇时对方的容貌身€€量。
修仙之人,若非刻意€€为之,否则外貌上总是难见衰老之态。
谢邙也€€是同样,他现在的面容并不比二人渡口初遇时更年长,体格也€€仍健壮有力,始终保持在巅峰状态,只是数百载岁月流逝而过,在他目光中多添了十成十的沉稳威赫,威山震岳。
孟沉霜刚刚那句,图他年纪大,恐怕也€€因此做不得€€数。
燕芦荻听了魔君的说法,一时语塞,还想找点话题骂谢邙两€€句,却被孟沉霜挥手制止。€€
他不想在一众大魔面前和燕芦荻研讨自己究竟喜欢谢邙哪点。
“不必再说这些,即使我€€愿意€€把谢南澶的命做筹码,你又能€€拿出什么€€来交换?”
“愿做陛下€€的快刀。”
燕芦荻的投诚斩钉截铁,叫孟沉霜青瞳中闪过一缕暗光。
他隔着明亮发蓝的火焰,仔细瞧了瞧阶下€€少年的模样。
若单从年岁上讲,叫燕芦荻少年,很是有些偏颇了,他不比孟朝莱小上多少,然而孟朝莱现在已能€€在剑阁独当一面,燕芦荻却还和孟沉霜第一次把他捡回家时没什么€€两€€样。
凄惨、倔强,又固执,像头€€随时要呲牙咬人的小狼。
孟沉霜回忆着十七岁的燕芦荻,觉得€€他现在的脸蛋长开不少,但却也€€实在还称不上成熟。
然而和成熟一样寻不到的,是天真烂漫的青春颜色。
此刻的燕芦荻把自己裹在破烂狼皮里,毡帽和毛领遮去大半张脸,余下€€一双顽石般的漆黑眼珠,直勾勾地向上盯着孟沉霜,等一个答案。
唉,孟沉霜在心中遗憾地叹息一声,倒是没有那股红着眼睛惹人怜爱的委屈劲儿€€了。
当时孟沉霜不肯收燕芦荻为徒,他还要扑上来抱着孟沉霜的腿哭鼻子。
不过,当年燕家举族遭屠,燕芦荻孤身€€一人爬上剑阁,身€€无长物,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不要说献给剑阁阁主€€什么€€束€€。
眼下€€他又独自离开长昆山,似乎没从剑阁带走任何东西,衣服依旧穿得€€混乱随意€€,却手握宝刀,身€€负大乘修为,说愿向魔君献出忠心。
这七十二年里,他究竟过得€€好,还是不好?
孟沉霜重新抬起€€眼帘:“刀?我€€身€€边缺一朵解语花,却不少你这把刀。”
“陛下€€不如€€再想想。”燕芦荻在这时侧头€€回望左右跪趴在地的大魔,又重新对上孟沉霜审视的目光。
所有大魔都弓下€€腰,将脸贴在地上,看€€不清神情,像一团团呼吸着的黑影,阴沉沉地围在魔君宝座四周。
而魔君孤身€€高悬座上,单薄寂寥。
孟沉霜眯了眯眼,抬袖大手一挥:“都给我€€滚出去!”
话音落下€€,殿上的魔族各怀心思,却都在这一刻屁滚尿流、如€€获新生般地爬了。
燕芦荻仍静静立在王座之下€€,仰头€€望向魔君。
魔君刚才的怒斥中,并未指名道姓要哪些人滚,但燕芦荻知道,他是要自己留下€€来回话。
果然。
“说罢。”孟沉霜一掌拍在案上,冷呵一声,“你有什么€€能€€耐?”
“我€€知道,堕魔们不服陛下€€管教,”燕芦荻神情审慎,缓缓道,“天魔聚族而居,亦不愿您一统魔域,对他们造成威胁,眼下€€已然蠢蠢欲动。”
“这些事€€,难道本君不清楚吗?”
“陛下€€当然知晓魔域内忧外患,所以时时刻刻一边敲打手下€€堕魔,一边派兵遣将至东方边界迎战天魔。”
“魔域争斗,向来如€€此。”
“是,这是必然之事€€态,并不奇怪,”燕芦荻观察着魔君的神色,“但是,陛下€€手下€€的兵力,已不如€€从前了。魔域几番争斗厮杀,您又手刃无数大魔,而今身€€边还能€€找出多少位大乘修为的大魔?
“若以财帛招揽散修助力,恐其散漫不经,更何况愿意€€来魔域做事€€的修仙界大能€€少之又少。我€€是有求于€€魔君,因而愿为魔君效死力,您尽可用我€€,只要让我€€杀了谢邙。”
孟沉霜斜倚着横榻,手指敲着扶手,沉默不语。
良久,殿中余音消散殆尽,他提起€€眼皮,青瞳刀锋般刺向燕芦荻:“燕家小子,你在威胁我€€?”
燕芦荻退步抱拳,行礼低头€€:“不敢,只是与陛下€€权衡利弊,辅以自荐。”
“我€€看€€你可没什么€€不敢的,先是说要杀我€€爱妃,而后又道我€€无人可用,该把你这个小刀修捧在掌心。”孟沉霜似气极反笑€€,“好啊,那我€€便如€€了你的愿,倒要看€€看€€你能€€为本君做些什么€€。在此以前,谢邙的命仍是我€€的,等你什么€€时候叫我€€满意€€了,再说奖赏你的事€€!”
燕芦荻顿了顿,再次抱拳:“谢陛下€€……”
孟沉霜紧跟着问:“我€€曾听闻,你本家尽为天魔所杀?”
“……是。”
“你来的一路上,可有去杀过仇人?”
“还未曾。”
“东边八隍野的天魔正€€不服本君调遣,与我€€麾下€€兵将激战,你且去取他们首级来。”
燕芦荻领了命,又接下€€魔君令牌手谕。
转身€€离开银涣殿时,魔君让他在凝夜紫宫中挑个宫室住下€€,不必去城中废墟和魔族打挤。
燕芦荻沉着声,要了骨花阁。
启程定在一日后,他回到骨花阁,终于€€短暂地放松,在银涣殿中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溃散,整个人直接抱着刀摔倒在地,背后冷汗涔涔。
骨花阁中再无旁人,雪风在堂上哭嚎,他盯着槛外污雪许久,才终于€€缓过气,撑着刀爬起€€了身€€。
铜楼寝殿在第二层,他扶着栏杆上楼,合衣躺在空无一物的铜板床上时,听见风拍铜窗,冷得€€浑身€€打颤。
他把刀抱在怀里,又缩起€€双腿抱紧自己,让灵力在经脉中艰涩地流转。
每一回运转都要在残损的经脉中增添一份痛楚,燕芦荻却咬紧牙关,不愿停下€€。
好像唯有那清晰的痛楚才能€€驱散寒冷,给他带来一瞬畅快。
月光被寒风吹了进来,落在砖上,像是一片寂静的水色。
月落千江。
剑阁碧水一泓,月色也€€是这般苍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