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一眼,先去接见藐岱。
裴从雪端坐奉霄殿中,见他€€们的身影都远了,自己敛去笑意,神态中显出几分疲惫。
他€€走€€下主座,关闭奉霄殿厚重的大门后,来到一面铜镜前坐下,向着镜中的倒影恭敬垂首:“大人,从雪有事与您相商。”
铜镜平滑如水,其中映照出的面容忽然变了。
另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镜中,淡淡透明,半盖住裴从雪的倒影。
这是个青年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与裴从雪有三四分相像,却多了六七分风神轩举,更有沉仁古意,使人难辨其真正年岁。
可€€他€€一张口€€,稳稳威严从气息中流露,让裴从雪更低下了头。
“何事?”
“大人,最近天地间气运混乱愈发严重,自灵泉纳入天上都的各山川灵脉灵气愈发凋敝,汇成的灵泉有些不够用了。”
“我知道。”
“那我们是不是放缓抽取多余的灵气,以€€便€€……”
“拨出来给桐都的部分,有把凤凰们养好吗?”裴桓打断了他€€。
“这……”裴从雪顿了顿,“前几日家€€主裴有悯来讯,说凤凰们毛色暗淡了些。”
“所以€€是减少了给凤凰们的灵气?”
裴从雪后背冷汗涔涔,不知如何回答。
镜中的裴桓停顿片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又说道:“要满足凤凰们的需求,从雪。”
“天地气运杂乱,使各处多有混乱需要镇压,晚辈分出灵泉希望能……”
裴桓知道他€€要说什么,却毫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气运杂乱是道法使然,你无法挽救,不若想€€想€€眼前人。至少,你得分出足够的灵气,由€€我制成灵意,补全从月残损的神识。”
听€€到妹妹的名字,裴从雪的眼仁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从雪明白€€。”
“好了,小圣僧来了,我该走€€了。”
裴桓笑了笑,轻轻抚过裴从雪的发顶,随后便€€在镜中散去了身形。
诡异的注视散去,裴从雪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奉霄殿中冰冷的空气缓缓流淌,携着高天中单薄的流云,铺陈一片白€€茫茫。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有银铃般的笑声打破殿中寂静,裴从雪睁开了眼,循着小女孩的笑声走€€出深广的白€€玉宫殿。
就在不远处曲折流淌的淡白€€灵泉边,裴从月正拽着问冤木兰色的衣袖摇晃,两€€人似乎在玩某种游戏。
“小月,”裴从雪向她走€€去,无可€€奈何道,“你又在招惹圣僧。”
小女孩还不到两€€人腰高,见兄长靠近,立刻抱住问冤的腿,像是抱着心爱的大型玩具般绝不撒手€€。
问冤合手€€向裴从雪念了声佛号:“裴首尊,月首尊心性空灵,自然与我佛亲近。”
“什么心性空灵。”裴从雪看着小妹雪白€€的脸蛋,笑着掩去疲态,他€€摇了摇头,伸出一根食指戳在她额头上,把她推得摇头晃脑,“她这叫脑子€€没长好,傻€€€€”
问冤:“明镜无尘,大智若愚,若非如此,世上又有哪位修士年纪这样小,便€€有化神修为。”
裴从雪看了问冤一眼:“她比你长十€€余岁,只是天生根骨清奇,全部灵气都被自发用作修炼,无论是身子€€骨还是心神智慧便€€皆无法成长了。”
问冤:“阿弥陀佛,如此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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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情景光怪陆离,孟沉霜知道自己陷在一场梦里。
兰山凄清的冷雨噼里啪啦浇在他€€的脸上、腿上,另一些位置,则被谢邙宽阔的肩背挡住,雨线难侵。
他€€躺在地上,背后被压弯的照夜兰叶片锋利,枝干坚硬,刮擦过皮肤,使人阵阵生疼。
眼前的天空一片阴沉沉,昏黑似铁,隐隐的天光透出来,让人分不清这是一个傍晚还是阴云过厚的白€€日。
谢邙紧紧注视着他€€,但背对着微暗的光,表情不甚清晰,隐约透出股不计后果的发狠。
兰草与雨线一起被山间的狂风吹得颠倒起伏,青绿色的叶底闪出银光,像是岩崖边层层叠叠拍岸的海浪。
雨中这刀锋的狠厉,让孟沉霜感到自己几乎要如浪涛般被重岩拍碎,变作雪白€€的泡沫。
风雨如晦,但任何冷意都无法将他€€浸透。
第49章 去静一静
灼热的手握紧他的双肋, 仿佛要用指尖的力气碾碎他的骨头。
痛呼从孟沉霜干哑的喉间泄露,却只换来€€更强烈的进攻,这一场梦里, 谢邙没有像是要杀死他一般掐进他的喉咙, 撕裂般的浪潮却仍涌上脑子, 几近叫他陷入无边而迷离的窒息, 双目发黑。
白光却陡然间像烟花般在脑中炸开。
阴雨中的面容变作星星点点破碎的色彩,随着他喉间€€的抽搐摇晃颤动。
自控根本不可能,他的鼻尖又酸又麻,泪水止不住地朝外€€涌, 混入冰凉的雨水, 身上也一片潮湿, 那滚烫的水痕间€€断地被€€晃落。
白光绚烂之后,他的知觉变得更加敏感, 受不得触碰冲撞。
可谢邙半点也不停。
好像他是一片云, 谢邙却是一只鹰隼,在云中振翅疾驰……
他的脚底在这时忽然€€传来€€抽筋的疼痛, 一阵悬崖坠落感袭击了孟沉霜,猛地把他从阴沉昏暗的梦境中惊醒。
然€€而入目却是一片更深的黑暗。
雪风在窗外€€嘶吼哭嚎,几案上的点点烛火于风中摇晃,照不亮银涣殿中漆黑沉重的床帏。
孟沉霜浑身汗水淋漓, 被€€冷风一吹,却又顿觉发寒,浑身发麻又空虚的古怪感觉缠绕着他的四肢与脊骨, 残留的欢愉过于强烈, 让他难受地闭上眼。
他想把自己缩起€€来€€,可脚底又抽抽发疼。
一张浸了凉水的帕子在这时贴上他满是汗的额头, 那骨节分明的手一边拭去水痕,一边为他拨开€€凌乱的发丝。
见孟沉霜又重新睁开€€眼,不打算继续睡下€€去,谢邙便给他施了个除尘咒,清掉那汗津津的不适,却见孟沉霜抱着腿埋头咬住下€€唇,似乎还是不舒服。
“腿上难受?”
“右脚抽筋了……”孟沉霜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吓人€€,仿佛是棉花里滚动的沙子。
谢邙原本在他枕边位置,孟沉霜睡去时,他便在床的外€€侧打坐守着,现在孟沉霜说脚上不舒服,谢邙又挪到€€他腿边,把他的右足拉到€€膝上,揉按足弓舒缓经络。
孟沉霜被€€谢邙带着剑茧的手指按得又疼又痒,但抽筋的僵硬正在谢邙手下€€慢慢缓解。
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慢慢放松下€€来€€,孟沉霜侧头枕在自己的衣袖上,向上望着他,鼻尖被€€清浅的兰香檀意€€包围。
这是衣物上的香气€€……
魔域太冷,气€€味常常散不出来€€,要靠得极近时,才€€能闻见一两分。
澹水九章中的藤萝花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它们的主人€€了,孟沉霜最近总是穿着谢邙给他准备的衣衫,就快要被€€谢邙的气€€味浸透。
殿外€€天穹陷没在黑夜之中,殿内同样一片漆黑,唯有谢邙未束的白发落在肩头,被€€遥远的烛火照得明亮,雪一般的光亮又紧跟着映亮了他俊美的侧脸。
弧度清晰,线条利落,像是雪夜中的一座山峦,神情沉静专注,让孟沉霜感到€€几分莫名的安心与慰藉。
银涣殿外€€,一切的风霜雨雪似乎都在此刻缥缈远去。
可在梦境回忆中,谢邙绝非如此,他简直像是一头要撕破孟沉霜喉咙的野兽。
谢邙在这时抬头,见他发呆,低声问道:“你做了一个梦,是噩梦吗?”
刚刚睡梦中的孟沉霜一直在挣扎,但脸上却泛起€€莫名的红晕。
孟沉霜回过神来€€:“不、不,我……”
虽然€€在梦中被€€控制着、攻击着,但绝对说不上是一个噩梦,只是过去那些被€€强制忘记的片段重又浮现于梦境之中。
若真要说是什么,那大约是……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可这样的事,燃犀或许说得出口,孟沉霜不行。
但谢邙偏偏要追问:“嗯?”
他的拇指此刻就按在孟沉霜的脚心上,随着询问声按了按。
又疼又痒又麻的交错感觉让孟沉霜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把脚抽出来€€蹬在谢邙腹上,紧接着却再一次被€€谢邙的手掌按住。
“你在想燕芦荻的事?”
孟沉霜疲惫睡去之前,谢邙同他讲了乙珩三十€€三年之后剑阁的状况,有孟朝莱继任阁主,剑阁一切安好无恙,孟沉霜尽可以放心。
唯二需要担心的,恐怕是孟朝莱与燕芦荻本人€€。
谢邙把莫惊春与孟朝莱决裂,从无涯兰山逃离的事情告诉了孟沉霜,又提到€€这些年来€€他关注过燕芦荻,但一直没什么消息,直到€€前几日见面。
孟沉霜听罢后,神色复杂难辨。
但现在,他却轻轻摇了摇头:“和他没关系。不是噩梦。”
孟沉霜的侧脸贴在床上,就这么颠倒视野望着谢邙,他实在没办法把那梦境一一描述出来€€,但小动作却没停,右脚再次挣脱谢邙的手掌,顺着光滑的缎子一路向下€€滑去。
他用力踩了踩。
随后掀起€€眼帘,眼睫的阴影像是蝶翼般,在青碧色的眼珠子上闪了闪,轻轻拂过谢邙心头。
可他脚上的动作,实在一点不轻。
谢邙闷哼一声,一下€€子变了脸色,孟沉霜眼睁睁地看着他额头青筋暴起€€,似乎在用力压抑着什么。
触感变了,像是沸泉中被€€煮得滚烫的石头。
谢邙的双眼里有某种暗光令人€€不安地浮动着,始终注视着孟沉霜。
静谧之中,殿外€€风雪哭嚎声好像又大了起€€来€€。
那点意€€料之外€€的变化使得两人€€之前的气€€氛忽然€€变得诡异僵持,互相对视着,却谁也没动。
然€€而下€€一刻,谢邙猝然€€起€€身向着孟沉霜靠过去,他甚至没挪动左右方向,就这么直挺挺地倾身贴近。
孟沉霜紧跟着从侧躺的姿势弹起€€来€€,整个人€€被€€高大的阴影逼得下€€意€€识往后缩,一下€€子撞上床栏。
他的脚心还压着谢邙,膝盖却被€€迫弯曲,抵上自己的胸膛。
这动作根本隔不开€€两人€€间€€的距离,反倒像是某种松不开€€的羁绊。
谢邙的身形几乎完全把他笼罩了,更加浓郁的兰香粗暴地侵占了孟沉霜的五感。
微薄的烛光被€€谢邙挡住,他什么也看不见,却从足下€€的胸膛中感触到€€一阵急促有力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