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寂静无比,好似能听清灰尘落下的声€€响。
燃明符安静地发出光亮,时间仿佛这算不上广阔的空间中堆叠成了丘陵。
自棺中流淌而下的清气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被怨气压在地底,到逐渐上浮,最终势均力敌地压制住怨气。
怨气仿佛从此失去了动力,在清气的压制下,不再向外€€奔涌,只是静静地漂浮在原地。
孟沉霜站在棺床上,用魔气一招,停滞的怨气便倒流而来,全部涌进棺椁之中,最后被压进那金身玉骨之中。
唯余淡淡清气如庐山云雾般越过山头。
接连吱呀几声€€,待棺盖与椁盖都被推回,孟沉霜再打进七颗提前准备好的金镇钉,萧绯与李瑾二人的尸骨,终可重回寂静与黑暗。
只余少许清气自缝隙中溢出,几乎不可为凡人肉眼所€€见了。
孟沉霜跳下棺床,拍拍手上的灰,对着谢邙道:“我们€€一定是世上第一对给自己合上棺材的人。”
“那就该上一炷香,再奉上祭肉,烧些纸钱。”
“那这些香火供奉最终就要徒徒耗费,到不了我们€€两个活人手中。”孟沉霜道,可他想了一想,忽然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袋树枝,从里面挑了六根长的,分了一半给谢邙。
“这是……桂枝?”谢邙闻见这树枝的香气。
“之前静之给我配解啼喑之毒的药方€€里有桂枝,”说到这名字,孟沉霜的语气顿了顿,“我们€€手上没有香烛,权且以此暂代,总归是拜自己,也不会€€遭鬼嫌弃。”
“好。”
新鲜的祭肉瓜果是没有,孟沉霜回到配殿里端来几盘木头宝玉雕的果肉祭品。
谢邙跟在他后面,从一只红色漆木箱中翻出了一对一尺长的盘金龙红烛,又不知何时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坛腊梅酿。
孟沉霜见了,刚要从一圈明器里取两只金杯,谢邙却拦住他,又从箱中取出了两只葫芦对半劈开似的容器盛酒。
燃明符点亮红烛,烛火熏燃桂枝。
玄室之中火光幽幽,两人整了整衣襟,并肩立于棺尾,手中桂枝燃烧着,火星渐渐下移,散发出极其€€浓烈的香气。
孟沉霜与谢邙躬身朝棺中人拜了三拜,随后把桂枝立在红烛两侧。
红烛烧得极慢,桂枝却走€€得太快。
谢邙往两只葫芦容器里倒上腊梅酿,孟沉霜捧着酒,再向棺椁拜了三拜,正欲以酒泼地时,桂枝便已经燃尽了,红烛却烧得正好。
谢邙拦住他的动作:“这酒泼进地里,无人能尝到,阿渡,不如你我对饮。”
孟沉霜只迟疑一息,也觉得谢邙所€€言属实,他在九泉冥府尝过泼进土里拜亡人的祭茶,只有一股土腥子味。
如果将这腊梅酿也泼地,着实浪费美酒。
孟沉霜点了点头,正要喝酒,却见谢邙捧着半边葫芦杯,向他揖了一礼。
他不明所€€以,却仍还了一礼,起身时望见谢邙眉目带笑€€。
“饮吧。”谢邙道。
此为昼时,玄室之内无日光,倒似暗夜。
红烛烧天,火星噼啪。
二人举杯共饮。
然而腊梅酒一入喉,孟沉霜便觉不对,一股子郁苦味儿在舌苔上散开,甚至压过了腊梅清苦。
他眉头一皱,想把酒吐出来,却被两只手指温热的手指按紧双唇,苦涩的酒液全被堵在口腔中。
“别€€吐,喝下去。”谢邙见孟沉霜嘴里不动,又按了按他的唇珠,“喝下去。”
孟沉霜瞪他一眼,把苦酒吞入喉,终于能够张嘴:“南澶,你是在这酒里下了毒,要谋杀亲夫么?”
谢邙却笑€€了笑€€:“就是喝了这杯酒,才算亲夫。”
拿过孟沉霜手里的酒杯,把两只瓢扣在了一起。
严丝合缝,还如一体。
他道:“这是瓠瓜,瓠熟老€€后外€€壳坚硬,一剖为二用作合卺酒器,其€€瓤味苦,盛酒更苦,取同甘共苦之意奉与有情人。共牢而食,合卺而€€,所€€以合体以亲之也。*”
孟沉霜咂咂嘴里的苦味,又看了眼旁边燃得火红的盘金龙红烛,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一步步中了谢邙的圈套,抱臂笑€€一声€€:“谢仙尊啊谢仙尊,你找起这东西驾轻就熟的,这是以前放在墓里的陪葬品?”
“李瑾生€€前没能和萧绯成亲,便总想着死后相聚,”谢邙说着死者,却注视着生€€人,“这合卺瓠果然派上用场了。”
“哦?那你放的只有酒杯、蜡烛吗?”
“还有吉服罗帷、庚贴聘书、盘豆尊觞、宝车玉马、金银珠璧等物,我想带着这些聘礼入幽冥,好与你成亲。”
“我知道,我都看见了,但我想问€€的是,”孟沉霜走€€近一步,“你是不是还放了某些,用于合卺礼之后的东西?比如……”
他贴近谢邙耳边,说了个词。
谢邙的眼珠一下子转过来,望见孟沉霜近在咫尺的眼睫倏忽又远去,笑€€中很带几分揶揄的意思。
谢邙:“你随我来。”
红烛还在烧,他带孟沉霜进了另一个配殿,此处放着的大都是些生€€活起居之物,许多还有使用过的痕迹。
就连同椒殿中用来插梅花的那只玉瓶都在。
谢邙走€€到有一个带锁的木箱前,用灵力开了锁,打开盖子给孟沉霜看。
孟沉霜往里面望了一眼,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多看了看才反应过来这些长条玉器是什么,脑子里嗡的一声€€。
他不过是问€€几句脂膏打趣谢邙,谢邙反手就给他来了个大的。
嘭€€€€
箱子被孟沉霜大力合上。
“不喜欢?”
孟沉霜闭目:“这李瑾又不是不举,他怎么……”
谢邙看着他笑€€:“把玉用滚水或冰水浸了,触感很新奇有趣。”
孟沉霜身上发烫,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真不知道他找回萧绯的记忆后,脑子里都会€€被塞进些什么,他连之前六百年记忆里的荒唐事都还没全部理清。
谢邙几步追出了墓,却见孟沉霜站在墓门口,垂着头,似在出神。
“回锦上京?”谢邙问€€。
“等一等,”方€€才的嬉笑€€忽然消失不见,孟沉霜长眉紧蹙,忽又望向远处,“你看这墓中的清气,是不是在往西北方€€向流?”
淡淡明亮的清气自墓道中淌出,沿着孟沉霜二人脚下的土地跃入空中,向着西北方€€向流去,仿佛被什么力量强行牵引了过去。
外€€溢的清气无论是向四周扩散还是奔如附近活人最密集的锦上京都城,都在可理解的范围之内。
偏偏是荒无人烟的西北山中。
“返枝山西北,大虞龙脉之颈项。”谢邙望过去,日光的阴影落在他眼底。
孟沉霜:“去看看。”
合了墓门,清气仍在不断外€€涌,二人御剑循着清气涌流的方€€向逐去。
一路桑田人迹越来越疏,古乔高木越来越密,山势嵯峨,再往北一段,山脊陡然拔起,如巨龙昂首一般。
清气流溢的终点就在这高拔而起的峰峦之下。
冷湿的雾气从林间弥漫上来,几乎遮盖住视野,孟沉霜与谢邙落地时,林叶间响起动物行走€€的声€€音。
原以为是有什么野兽听到风声€€逃开了,却未曾想,前行一小段路后,路旁忽然蹿出一只斑斓猛虎,体型硕大,对着孟沉霜和谢邙二人,歪了歪脑袋。
复行数十步,忽有见林间走€€来三匹鹿,有大有小,好奇地睁着眼睛。
他们€€从未见过人类,不躲着人类便也罢了,但连肉食猛虎都不躲,就太过诡异了。
老€€虎迈动厚爪跟上来,走€€到孟沉霜身侧,足有他腰高,老€€虎用脑袋和侧身蹭了蹭孟沉霜,又去顶他的手。
不像是猛兽,倒像只猫。
孟沉霜不禁讶然,抬手摸了摸老€€虎背脊厚实的皮毛,确认这是头真老€€虎,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假扮的。
那边的三头鹿在这时也来了,嘴里叼着两串嫩红的浆果,停在谢邙和孟沉霜面前,像是要把浆果送给他们€€。
谢邙接了浆果串,鹿鸣出鞘,削下头顶树枝上的几颗核桃,作为还礼送给三头鹿。
鹿们€€还分了一颗给老€€虎。
但核桃小小,还不够老€€虎塞牙缝,它更在意的是孟沉霜的抚摸,直接就地倒下,抬着爪子,冲孟沉霜露出毛绒绒腹部。
孟沉霜俯身去揉了几把,谢邙对他说:“此地灵气富裕,再过几年,它们€€就能开启灵智。”
灵气多到无需炼化€€就能吸收,肉食者以此就能饱腹,自然心情温顺,不会€€多花精力去狩猎,野兽之间分外€€和谐。
“现在还没有灵智?”孟沉霜于是开启【撸毛€€精通】多揉了几把,揉得大老€€虎舒服地直打呼,“灵气汇聚,这地方€€是什么风水宝地吗?”€€
“未曾听闻。”
疑点尚未查清,孟沉霜不能耽搁太久,放开老€€虎继续朝前走€€,大老€€虎咆哮一声€€,见孟沉霜不再理自己,委屈巴巴地就地睡去。
清气一路延伸到一片幽深水潭处,随后便似被当空截断。
孟沉霜走€€过去仔细一看:“障眼法。”
谢邙提起鹿鸣剑,朝截断处划了一剑,空气中浮现出水波纹般的金光波动,障眼法术似乎松动一些。
两人不知道被障眼法包裹住的是什么东西,谢邙又轻手划了几剑,金波之上渐渐出现龟裂的痕迹,最终被谢邙一掌击碎。
真实的水潭显露在眼前。
或者不应该叫水潭,这似乎只是个水坑。
薄薄一层水恐怕还没一指深,很可能是连日大雨聚集在了着低洼地带。
但水洼之下清气涌入之处,却叫孟沉霜忽生€€疑窦。
有人在这人迹罕至之处一道阵法,并用障眼幻象将它掩盖了起来。
他不认得这阵法是什么,只见那阵法中央有一道半臂长的裂隙,裂隙漆黑,似乎深不见底。
除了从外€€涌入的清气外€€,还有一股泛着光芒的气息自缝隙中涌出,随后就被阵法纹路吞噬。
这股气息质性€€清和,毫无戾气浊气,但却并非灵气或清气。
谢邙俯身去触阵法纹路,它不带攻击属性€€,似乎只是用来收集此地的气。
然而当那股淡光之气与谢邙指腹相触,他骤然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