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季允脑海一片空白,牢房的气味刺鼻极了,肮脏的画面、刺耳的话语冲击着他的防线,几乎摧毁他的神智。
他强撑着清明,颤抖着嘴唇道:“你……胡说!你有证据吗?!”
高琛眼中闪着得意的光,“你左肩上那道疤,看着不显眼,可一旦流言散出去,你说会不会有人来查呢?那是为夏国皇帝试毒留下的,大夫一验便知,伪装不成刀伤。”
“什么?我的伤是……试毒……”季允一手抚上左肩,一手用力按住头,眉间锁着痛苦,“我在越国醒来时,身上只写着姓名生辰,旁的都不记得了。”
高琛大笑两声,“原来你屈居侯府多年,不是为了报仇,只是因为忘了?€€€€那我就来给云少将军讲讲过往。”
高琛讲了云季两家祖上的功勋,讲了夫妻将军年轻时的战果,讲了他们一心忠君将襁褓中的孩子献给皇帝试药,讲了云骁自幼习武颖悟过人,讲了焦山之战越军屠城的惨状……
季允渐渐站不住,抓着铁栏大口喘气,脸上失去血色,“你、你怎么知道?”
“这些事夏人都知道。”高琛长叹,“我也是夏人,在焦山失去了父母,逃亡越国,混迹朝堂,可我永远记着我的来处。”
咣的一声,季允全身的重量倚在铁栏上,指尖握得发颤发白。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他在战乱中失忆,父母为他捏造了季允的身份,缝在他身上,以便越人捡到他时当做孤儿。季在夏国是大姓,越人不会怀疑他的出身,只有肩上那道伤十岁起就带着,出卖了他。
可他父母身为将军,为何不将独子托付亲友,反而要改换身份送来越国?若此举是为了让他潜伏越国,为何不给他留下书信?
“你来越国,是为了报仇?”季允问。
高琛一愣,眼珠转了转,摸了把鼻子,“对,我毕竟是夏人。这些年我在朝堂帮着马丞相为祸越国,就是希望它早日覆灭。”
季允刚要再问,却听他恶狠狠道:“而你,竟视临川侯为主!临川侯在焦山之战中统掌军备,是杀害你父母的头号帮凶,残害你七年€€€€如今他给一点小恩小惠,竟骗得你摇着尾巴做他的狗!”
季允陡然踉跄,额头淌下大颗汗珠,紧绷的身体抖个不停。
他似乎被戳穿了,他对临川侯的忠心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他,是夏国将军之子啊。
“你以为他真心待你?施恩于你,无非是指望你学成后入他麾下,替他杀夏人,杀你自己的同胞,壮大他的声名。哪日厌倦了你,杀你还不是动动手指的事?”
高琛突然握住他抓铁栏的手,他惊得缩回,对方竟也不管,张开双臂状似癫狂,“你身上流着夏人的血,你该回夏国去!回去做个大将军,杀到越国,亲手宰了那个临川侯€€€€为父母族人、为焦山埋骨的夏国英灵报仇!”
字句砸在季允耳膜上,他神智混乱,眼前阵阵发黑,竟闪过数月前的某天,他举着匕首在侯府牢房刺伤众人的一幕。
遍地鲜红……那才是他真正的血性!
“或者,临川侯的牢房就在不远处,你现在就可以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临川侯……
从被临川侯捡回来的第一日起,他不就是想杀了临川侯么?
季允脑海中一片混沌,伸手往胸前摸了摸,才想起匕首不在身上。
匕首……杀人……杀谁呢?他该恨谁?
他想不清楚,却被某种隐秘的念头勾着,蹒跚着向外走去。
牢房里,手舞足蹈的高琛蓦地停止发癫,塌肩垂手一动不动地望向季允离开的背影。
他手里把玩的是一根发簪,看上去平平无奇。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是宫里的太监,捧着个盖了明黄绸布的托盘,盘中是一套素瓷壶杯。
高琛面带讽刺,“本官记得,此案尚未判决。”
那太监恭敬一礼,笑道:“的确如此,但高侍郎罪行昭昭,陛下意思是让高侍郎先去了,以免牵连过多。”
“陛下的意思?”恐怕是马丞相的意思吧。
高琛并不多问,隔着铁栏捞过瓷壶,仰头便倒。烈酒滴在干涩唇上,喉舌辛辣。他吞下整壶,哈了口像是叹息的浊气,颓然叉坐在地。
他始终用拇指摩挲着那发簪,直到整个人坐不住倒下时,仍紧攥着它,最后是一句:“得不到,便毁了。”
……
季允的意识变得极为狭窄,脑海中熟悉的感觉勾引着他,他站在那条名为“发疯”的红线边沿,尽全力控制自己不跨过去。
他喘着粗气出了死牢,将方才被没收的匕首揣回怀里,打听了关押临川侯的牢房,径直走去。
关押普通案犯的牢房排列在院中,低矮的砖房没有死牢那么威严,看守也少。他一靠近,守卫就知道他是临川侯的家人,连搜身也免了,直接让到一旁许他进去。
两旁囚犯的叫喊此起彼伏,季允双腿如灌千斤,他抚着胸口,那里有平生恨意,和一把冰凉的匕首。
杀他父母,残害他七年,利用他再抛弃他……
心跳声咚咚如擂鼓,季允跌跌撞撞,紧张地搜寻两侧牢房,试图找出一个高傲自大的面容。
与此同时,手伸入衣襟,握紧刀柄。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是……他?
勉强认出那眉眼时,季允的心狠狠一抽。
临川侯原本白皙的脸上满是灰土,眉间眼睫沾着尘屑,凤目无神,眼尾的红黯淡。
他带着枷,卷曲散乱的发丝被夹住,破烂衣衫与死囚无二,整个人好像坐在渣土堆里,模样可怜极了。
季允凶戾的眼波瞬间化开,心弦剧颤。
侯爷那么多爱干净,晨昏盥洗,夜夜沐浴,衣裳沾了油渍就要换,落座先让人清灰,惹一点脏污便蹙眉€€€€哪里受得住这个?
他豁出命去效忠的侯爷,怎么能受这样的屈辱?
季允似乎忘记了方才的冲动,但余满心酸涩,几乎要冲入牢房将人护在怀中。
侯爷两只脚腕分别被绑在两边的铁栏上,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坐在灰里。铁栏外有个空桶,不远处一个背影正在逃跑。
季允顿时明白过来,这些灰是被那人故意倒进来的!
一股愤怒从脚底冲上后脑,季允快跑几步擒了那人,认出正是侯府杂役王冬。他钳着王冬的右肩制住他,左手突然抽出匕首,发狠刺在他沾煤灰的手背上。
“啊€€€€”
鲜血迸溅,王冬凄惨地叫出来,叫声刺激了季允,他拔刀再扎向手腕、手臂,一连戳了十几个血窟窿。
“住手。”
临川侯的命令清冽而有磁性,钻入季允心底,竟有股不可撼动的力量,止住了他握刀的手。
可季允恨意未消,这一夜的记忆一齐涌入脑海,立即明白了前因后果,脱口道:“王冬设计将属下坑骗至此,串通高侍郎,收买守卫,试图借属下的手残害侯爷,断不能饶!”
“你残害本侯?”程放鹤分明一身狼狈,话音却平淡超然,仿佛事不关己。
“如此说来,你持刀闯入牢房,原本是想刺杀本侯的?”
第25章
季允双膝一软,跪在牢房冰冷的泥地上,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是来刺杀临川侯的吗?
他心怀恨意,揣着匕首,直奔临川侯的牢房,似乎的确是来刺杀的。可为何“刺杀”二字,对此时的他来说那样陌生?
他本能地摇头,“不、属下不是来刺杀的!”
不是刺杀,然后呢?
他该如何解释今日行径?
可临川侯并未追问,而是玩味道:“€€€€那就是来看望本侯的?本侯身上脏了,季郎不帮个忙么?”
季允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恢复清醒,先把王冬捆了,自己去门口给守卫塞银子,请求他们解开临川侯身上的枷锁,打开牢房放他进去。
他打来一桶清水,替侯爷洗脸擦身,脱下沾血的夜行装,将自己尚且整洁的中衣换给侯爷。然后扫走地上灰尘,用水冲一遍地面,在草堆上铺了几层衣裳供侯爷歇息,再把王冬绑得远远的。
做完这些,他隐隐觉得身上伤处发炎疼痛,却不敢吭声,默默跪在临川侯身前。
“属下方才的确心存歹念,是最后一刻看到侯爷受人欺辱,心中不忍停手的。”
他不愿对侯爷撒谎。
程放鹤已经从王冬口中套出了今日来龙去脉,拾起季允丢下的匕首,塞回人手里,握着少年的腕子,将那刀刃贴近自己胸膛,划破衣襟抵着肉。
“王冬想让你看本侯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反倒让你心疼了?”程放鹤道,“如此说来,本侯现在干干净净,无灾无病,你动手报仇吧。”
“杀了本侯,然后仍像高侍郎教你的那样,回夏国做大将军。”
握刀的手臂无力,季允青涩眸中有讶异、疑惑和愧疚,唯独没有杀意。
程放鹤等了片刻,轻笑一声松手,对方的手臂便垂下。
“你既然信了高琛的说辞憎恨本侯,那本侯问你,高琛说他来越国为夏人报仇,可他除了跟在马丞相身后捞好处,可曾替夏国做过一件事?”
“本侯再问你,你若放不下旧怨,知道真相为何不先回侯府杀焦山之战领兵的林将军,杀本侯这个管军备的做什么?”
“还有,本侯若只是利用你获得名声,为何从不防着你?你在本侯身边这么久,杀本侯太容易了。”
“这些疑点你心里清楚,可你依然来了。”程放鹤卸去他的匕首,握住他手掌,“由此可见,你不是来杀本侯,你是来恨本侯的。”
季允蜷缩身子,双臂抱在腰腹之间,微微发抖。
“季允犯下大错,”他艰难挤出虚弱的字句,“侯爷……要如何处置?”
他想恳求侯爷原谅,但他没有那么恬不知耻。他宁愿侯爷骂他打他罚他甚至杀了他,只怕侯爷不要他。
此时的季允痛苦极了,浑身没愈合的伤口又开始剧痛。他咬着牙昏昏沉沉,一下子跪不住,身子往一旁歪去。
“季郎!”程放鹤及时扶住他肩膀,高声道,“来人€€€€”
很快,两个守卫应声而至。程放鹤拍拍季允冲他们道:“这是我侯府的下人,身上不舒服,烦劳你们叫两个人送他回去。还有远处那个绑着的,也弄回去吧。”
守卫们要来扶季允,他却稀里糊涂说:“不,侯爷……不能留侯爷自己……”
程放鹤唇角微勾,看了一眼守卫,他们便道:“侯爷的供状已经交上去,上头的意思是罚点俸禄,过两日判决下来就放人。侯爷的牢房我们向来清扫干净,今日是侯爷自己吩咐……”
“好了,”程放鹤忙打断,“送他回去吧。”
……
季允回到侯府就一病不起,一半是不好好休养伤口发炎,一半是心里难过。
侯爷在牢里的分析没错,他对临川侯感情深重,就算侯爷没受王冬欺负、他没有心疼,也不可能真下杀手。
他只是被怨恨冲昏了头脑,一时激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