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这一切,除了任务,就没有什么是真实的吗?
最后,脑海中的画面停在几天前的那个夜晚,昏黄的烛光映出铺天盖地的鲜血,季允用他的手背挡住沾满毒液的剪刀,大片棕褐色渗入他血肉……
人要爱得多么深刻,多么习以为常,才能在生死攸关的一瞬,做出毫不犹豫的选择?
季允当初的誓言犹在耳边,他说,他愿为侯爷而死。
€€€€原来不是用于取信于人的美言,是真的。
程放鹤越想越难过。笔尖蘸了墨,再在沉默中干涸。再添水磨墨,蘸饱,再干,再蘸。
他呆呆地盯着面前的白纸,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直到次日傍晚,窗子再度被敲响,王冬的声音传来:“侯爷,徐主事来了。”
王冬打开窗,程放鹤向外望去,傍晚的天色尚有余亮。
徐朴立在窗边,眉头紧拧,恨恨道:“我道侯爷为何时常不来书房,原是被关在这里!季将军怎能如此对待恩人?!”
“我的车停在府外,这就送侯爷出城。”
程放鹤道:“此事说来话长。劳烦徐主事稍等片刻,本侯写完这封信就出发。”
徐朴扫了一眼那空无一字的信,“来不及了,这会儿城门守卫换班,防守最为松弛。再晚些要宵禁,今日便出不去€€€€侯爷长话短说吧?”
“……好。”
程放鹤闭了闭眼,在脑海中画出季允的眉目和身形,万千思绪一齐涌上,一时乱得很。
他将“长话短说”提醒了自己好几遍,终于在一团乱麻中,看见一条逐渐清晰的线,一点点漫上他心头,愈发不可忽略。
眼前闪过无数字句,比如什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什么“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都是他前几本书帮主角做攻略任务时,跟古人学的肉麻说法。
可他程放鹤是个现代人。这不是他惯用的表达。
想至此,程放鹤忽地睁眼,干脆利落地运笔,在白纸上留下两个工整端正的字€€€€
“爱过。”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的留言说结尾破坏气氛,但我不想改。受是个看尽世间冷暖的现代人,表达感情的最佳方式就是直白而略带自嘲的。作者自带沙雕体质,凑合看吧hhh
第51章 ◇
程放鹤小心折好书信, 端正放在桌上,从衣柜里挑出一身轻便的劲装裹了,随徐朴翻出窗子。
王冬在前面带路, 他早就摸清一条无人把守的小道, 直通侯府往常运送货物的角门。
此时门口空无一人, 木门虚掩, 一推便开。
程放鹤站在门口,最后望一眼住了一年多的府邸,以及充满回忆的无心阁。他似乎愣了片刻想了什么, 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终是转身出门。
门外停着徐朴的车,他如今身为六品主事,备的却是寻常百姓家女眷出行用的青篷矮车, 外形极不起眼。
徐朴给王冬塞了一把银子,王冬推拒两句便收下。临川侯跑路之后, 王冬这传递消息的恩情无从得报, 只能给点钱作罢。
打发了王冬,程放鹤坐进车里, 狭小的车厢只够他一人,不带随从, 徐朴独自驾车向城门行去。
程放鹤掀帘看向车外, 欣赏着终于度过战乱的京城。
€€€€如今城中安定、百姓温饱,也有他临川侯一份力吧?
不过他的心血更多在锐坚营,也不知那些人现下过得如何,有没有被夏人发现身份, 有没有再次受到迫害……
街头楼阁屋檐鳞次栉比, 古代虽然生活不方便, 但古色古香的风景还是很美。从今之后,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侯爷可想好了去哪里?”徐朴突然问话,混在马蹄声中。
“先去趟焦山,然后再决定。”程放鹤轻笑回答。
去趟焦山,然后他就彻底从这个世界消失。
傍晚,家家户户燃起炊烟,街上冷清萧条,城门处更是无人出入。守卫分批换防,仍在把守的几人也不安分站岗,低声细语,邀约今夜去南风馆吃酒。
宵禁之前,百姓可自由出入京城,一辆青顶小车并未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车轮辘辘声渐慢,接近城门,程放鹤悬起了心。
只要此番能够离开京城,无论是季允还是这个世界的其他什么人,就再也无法阻挡他回家。
守卫的声笑穿过车篷,他们在争执南风馆哪位小倌的腰最细,看似不曾关注渐行渐近的车辆。
程放鹤本以为就此无事,谁料突然传来一声唤:“哎呀,这不是徐主事吗?”
这一声之后,众守卫纷纷同徐朴打起招呼来。徐朴应付几句,而后连连道:“急着出城呢,改天再和兄弟们吃酒。”
那些守卫却不肯放他,接着有人高叫:“云将军,徐主事在这呢€€€€”
程放鹤这才明白徐朴为何会被如此关注,原来是得了云佐的吩咐。
“徐主事!”脚步声伴着云佐带笑的话音,“这么晚了要出城?车里坐的可是令姐?云某送你们一程吧?”
徐朴略显窘迫,“不必了,一点私事而已。云将军守城要紧。”
“好吧,那我和令姐说两句话?”话音愈发近了,对方似乎想过来掀车帘。
“云将军,大庭广众之下,家姐不便……”
“怕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前次令姐还让我再去府上找她呢€€€€”
哗啦一声,车帘被果断掀开。
看清车里的人时,云佐嘴角一抽,尴尬地后退,“抱、抱歉,不知是临川侯在此,多有得罪……”
他退得快要从车辕上跌下去,连忙向二人抱拳告罪,然后让到一旁。
“不妨事,下个月家姐生辰,到时府上开宴,云将军可务必赏光。”徐朴若无其事说着,一勒缰绳,车轮重新开始转动。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云佐犹沉浸在尴尬中,想着徐姑娘生辰的事,却突然感到不对€€€€
若车里是临川侯,徐主事为何不直接告知,反倒遮遮掩掩?
“等一下!”
云佐小跑着追上车,堪堪拦住,“徐主事与临川侯这会儿出城,可是有公务在身?近日京郊有盗匪活动,兵部查得严,若是公干出城,烦请二位出示文书。我们登记了去向,也好留心二位的安危。”
“我说了,是私事。”徐朴略显不耐烦,“寻常百姓都能随意出城,徐某有官职在身,反倒不行了?”
云佐语气一冷:“寻常百姓的确可以随意出城,但€€€€奴仆不行。”
“越国临川侯是季将军府上奴仆,如今出城,可有主人的命令?”
“若是季将军的令,我们自不敢拦。可若没有,那便是逃奴。”
徐朴四下扫了一圈,以手遮面,压低话音:“云将军切莫多管闲事。上次你走后,家姐私下还同我夸赞你的才情气度……若他日你我成了亲家,论及今日之事岂不尴尬?”
他说罢便挥鞭,勒紧缰绳,马长嘶一声快跑起来,像是要强闯。
车里的程放鹤被吓了一跳,没过几息,车却骤然停住,马匹带得整个车厢后翻,将他狠狠摔在车壁上。
“我云佐岂是那般公私不分之人?徐主事窝藏逃奴,来人,拿下车中的临川侯!”
云佐一声大喝,众守卫立刻围聚在马车四周。有人拔了剑,欲往车厢里拿人。
然而尚未踏上车辕,却见纤长白皙的手指掀起车帘,车厢中人款款走出。他褪去遮蔽身材的玄色外袍,露出贴身的鹅黄长衫。
低领,掐腰,袖口和衣摆碎碎铺洒,衬得颀长身形略显慵懒。他发簪被碰松,微卷的碎发趴在肩头,弯眉凤目,眼角染着淡淡一抹薄红,给那精致的五官添几分无辜的诱惑。
方才还在讨论南风馆小倌的守卫们,纷纷看呆了。
这、这是临川侯?
他们只听说临川侯收藏文书、精通军制,谁知竟有如此容貌!难道季将军和旧主的隐秘传闻是真的?!
要拔剑的忘了如何去拔,已拔出的握不住,剑尖不知怎的就掉在地上。他们目不转睛地地盯着临川侯,心中暗叹南风馆哪有这等姿色。
“还不抓人?!”
听见云副将的命令,守卫们如梦初醒,才反应过来面前美貌绝伦的公子是逃奴。若抓了他投入狱中,趁无人注意,他们岂不是可以……
守卫们顿时兴奋起来,一拥而上。
临川侯懒懒倚着车壁,漫不经心地抬手,分明细皮嫩肉,看似毫无力气,却无端止住了众人的进攻。
“你们尽管拿我,”他微微挑眉,“我要面圣。”
众人再次愣住,就算你长得好看,也不是能随便面圣的吧?!
然后临川侯就慢悠悠来了句:“我要举报,有人谋反。”
话音并不是很高,却清澈纯净,极具穿透力,足够在场的每名军士听见。
最先涨红了脸的是云佐,他才刚要抓人,对方就说有人谋反,这说谁呢?这还敢抓吗?!
谋反这么大的事,直接被当众说出来,不能不审问此人。可临川侯是宫里下旨派了差的,谁敢随便审他?
云佐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道:“拿下此人,本官去请示季将军,然后进宫。”
……
程放鹤毫不反抗,任由几个守卫一人一只手抓住他,他连走都不用走,就被众人架进了牢里。
当然,并没有谁真敢对他做什么,守卫们只是经常出现在他牢房周围,偶有胆大的盯着他看,若他对上视线,对方则会立刻扭头逃开。
不过那夜,不当值的守卫很多都去了南风馆,生意火爆,供不应求。
程放鹤只在牢里住了一夜,次日一早,便被蒙眼绑手,一路颠簸送入宫中。
穿过廊院,上了长了,进到一间室内,有人按着他跪地。
蒙眼布被取下,他环视周遭,发现这里是自己曾经上朝时来过的金殿。
而主座上器宇轩昂的少年,想必就是夏国皇帝了。
看到这个与季允同岁的人,程放鹤才想起季大将军的实际年龄。十八岁的少年,分明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分明应该像面前的年轻帝王一样充满朝气,而不应该如季允那般……
冷静而疯狂,执着却绝望。
他不敢细想这些事,匆忙转移注意,垂眸道:“前越国临川侯程放鹤,检举前锋军主将李光耀意欲谋逆。”
没有任何铺垫,突然就来这么一句,座上之人也是一愣,“你有何凭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