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纨点点头,又说:“你别来回折腾了,等输完液退了烧,我就带她回家了。”
“也好。”谭女士俯身亲了亲唐弥的小脸蛋,“小宝贝,奶奶先走咯,爸爸留下来陪你。”
唐弥指着视频里的沈娇说:“还有妈妈呢。”
谭女士顺着她指的方向朝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内外两个心知肚明的大人相视一笑,多少有些尴尬,谭女士直起身揉了揉唐弥的脑袋,眼底闪过一丝怅然,叹口气幽幽地说:“嗯,我们小弥还有妈妈呢。”
谭女士跟王叔叔走后,病房陡然安静下来,唐弥尚在病中,精神不济,没聊一会儿便开始打瞌睡。
唐纨把女儿哄睡后放回床上,再度拿起手机,发现沈娇那边居然还没挂断。
“你昨晚去哪儿了?阿姨找不着你,电话直接打给了我。”
唐纨想了想,索性跟她和盘托出,坦言道:“我在贺准那儿。”
他用的是“贺准”,而非“贺总”。
沈娇心思玲珑,瞬间就明白了,只略微惊讶一刹,道:“你俩在一起了?”
“嗯,有段时间了。”唐纨拿着手机走到窗前,迎面是一大片室外停车场,挤满了前来看诊的病人及其家属的车辆。他将窗户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送进来几缕新鲜的风:“没告诉你,是因为还没准备好。”
“所以昨晚吃饭你一直走神,也是因为在考虑要不要告诉我这件事?”
“一半一半吧,还有别的事。”
沈娇托起腮挑了下眉,慢悠悠道:“谈恋爱么,总归是甜蜜比烦恼多咯,不然也不会古往今来这么多痴男怨女为爱疯狂。”
唐纨无奈一笑,开口说:“你€€€€”
漫无目的扫过的视线突然定格,落在楼下停车场里一辆熟悉的火山灰帕拉梅拉上,午后晴好的日头给流线型车身镀上一层夺目的光泽,在那里不知停了多久,静默如蛰伏的兽。
一颗心蓦得漏了半拍,对面沈娇见他神色有异,便问:“怎么了?”
“没怎么。”唐纨随口扯了个谎,匆匆道:“这边有点事,先挂了。”
贺准靠在放倒的驾驶座上浏览着新闻时讯,手机屏幕突而一跳,一条来电意外也不意外地切了进来。
他眉梢轻抬,接通后放在耳边,嗓音温和低缓:“喂,小弥怎么样?”
唐纨的声音传过来,语速有些快:“你还没走?”
贺准嗯了一声,坐直身体,目光朝窗外不远处门诊部的七层小楼递过去,问:“你看到我了?”
“嗯。”唐纨站在窗边,注视着楼下那辆车,“特别显眼。”
手机那头响起一声低笑,紧接着是€€€€€€€€的动静,衣料摩擦,车门开启,砰一声关上,与此同时,视野内那辆帕拉梅拉车主推门下车,立在那里抬起头,朝门诊楼的方向挥了挥手。
唐纨眸光闪烁:“怎么不走?”
“反正没什么事,陪你待一会儿。想着万一真被阿姨看出来什么,我还能给你挡一挡。”
心脏震颤着,像是被一道电流击中,唐纨遭不住似地深呼吸一口气,说:“我妈走了,你上来吧。”
护士推门而入,病房内随诊的家属从原本的一对老人变成了两个样貌不俗气质出挑的帅哥,看得她着实一愣,回过神来问:“哪位是唐弥小朋友的家长?”
唐纨站起身:“我,我是她爸爸。”
护士招手:“小朋友的化验单出来了,医生叫你,跟我来一下吧。”
唐纨心口陡而一跳,脚步僵在原地:“……是有什么问题吗?”
护士摇头,操着公式化的口吻:“不好意思,这个我不清楚,看医生怎么说吧。”
肩膀一沉,是贺准的手按了上来,“我跟你一起。”
护士探究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量了一个来回。
唐纨扭头对上他沉静的眼,嘴角随之扯开一个清浅的笑,摇摇头道:“不用,你帮忙看着小弥,我马上回来。”
“你家孩子的血常规数据有些异常,但不排除是细菌感染引起的白细胞增高,血红蛋白和红细胞偏少,我的建议呢,是留院观察,今天再给她做个外周血涂片检测,等结果出来了,真的没问题,你们做家长的也能彻底安心……唐弥家长?你在听吗?”
唐纨乍然回神,迟缓地点了下头,神色怔然。
医生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好心宽慰道:“你不用惊慌,导致血常规数据异常的原因较多,不一定就是你想的那样。”
“好。”唐纨木然地接过话,眼珠缓慢转动一下,看着医生问:“那个什么……外周血涂片检测,在哪里做?”
医生把化验单递还给他,“先去办住院吧,之后有护士安排。”
唐纨捏着化验单穿过长长的走廊,医院无论什么时候都不缺病人,一个跟唐弥差不多大的小男孩突然从拐角处疾窜出来,险些一头撞上他,被追过来的家长一把抱住后低声训斥。唐纨看着那孩子迈着小短腿跑远的背影,眼中浮现出唐弥一次次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的模样。
回到病房,唐弥的输液针已经拔掉,贺准正立在床畔俯身把她的胳膊掖进被子里,听见脚步的动静,转头看过来,几乎立刻觉出他的情绪不对,直起身问:“医生怎么说?”
唐纨没吭声,走到床边,弯下腰在小丫头的额头上亲了亲,掌中一空,化验单被抽走,贺准匆匆扫了一眼。
唐纨站直身体,贺准看完后抬起眸,俩人对视半晌,唐纨突然错开视线,边低头从兜里掏出手机,边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得先给我妈打个电话,让她晚上不要过来了……”
“纨纨。”手腕被牢牢抓住,贺准捧起他的脸,指腹从发红的眼圈下方擦过,沉声再次问道:“医生怎么说的?”
“让办住院,说还得再做一次检查。”唐纨茫然无措地摇摇头,终于显露出六神无主的神态,“怎么可能呢……小弥明明那么健康。”
贺准柔声道:“先别乱,等结果出来再说。”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就算真的是最坏的可能,也并非什么治不好的病,相信小弥和现在的医疗技术,不要自己吓自己。”
唐纨缓了一会儿,垂下眼睑低声说:“我知道,就是太突然了,有点接受不了。”
贺准把人往怀里搂了搂,放开后捏了一下他的肩膀,说:“先去办住院吧,我陪着你。”
谭女士打了个电话过来询问,唐纨只说烧还没退,需要再挂一天的水,就在医院住下了。外周血涂片检测在傍晚的时候出了结果,情况不太乐观,原始细胞比例明显增高,还需要进一步做骨髓穿刺确认。
唐纨感觉这一天过得仿佛在梦中,命运跟他肆意地开起了玩笑,欲抑先扬,弹指一挥间,他从美梦跌入深渊,半点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唐弥的病房是双人间,隔壁床住着一个小女孩,只比唐弥大两岁,得了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造血干细胞配型,目前只能采取单纯的化疗手段来医治。
小女孩苍白干瘦,准码的病号服套在她身上都显大,没有家人陪护,瞧见唐弥身边围着两个大人,眼巴巴地看了许久。
护士说小女孩父母都不在身边,白天是舅舅跟姥姥轮流看护,盯着输液化疗等事,夜里休息时间就走了,大人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陪着,小孩生病,熬的是全家人的精力。
到了晚上八点多,唐弥才从昏睡中转醒,她身体不舒服,加上又在陌生的地方,难受地钻在唐纨怀里一直哭,一会儿哭着要妈妈,一会儿又哭着要唐唐,往日脆生生的小奶音中透着虚弱,听得唐纨一颗心揪成一团,却无能为力。
贺准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看见父女俩靠着床头偎在一起,大人小孩都睡着了,他轻叹一口气,抖开被褥给俩人盖上。
“叔叔。”
隔壁床的小女孩突然出声,光秃秃的小脑袋趴在枕头上,直勾勾地看向这里,问:“这个小妹妹是你女儿吗?”
贺准冲她笑了笑,反问:“你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叔叔,你会讲故事吗?”
贺准认真地想了想,回答她:“不会。”
小女孩失望地啊了一声,于是又绕回刚刚的问题,“那那个小妹妹是不是你女儿呀?”
贺准默了一瞬,兀自笑了,眼底渗出无尽的温柔,点头说:“是。”
第44章 “我不知道。”
后半夜唐纨醒了,医院的硬板床睡着实在算不上舒服,他翻来覆去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睁开眼浸出一身冷汗。
病房内阒寂无声,沉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远处的走廊还亮着灯,从虚掩的门缝中透出一线光进来。
他放轻动作翻身坐起,床铺不可避免地发出吱呀声,吵醒了坐在床畔闭目浅眠的贺准。
手背覆盖上来一道温热的触感,唐纨胸口翻涌出难以言喻的滋味,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问:“怎么不去车里睡?”
贺准抓着他的手捏了捏,贴近过来用气声说:“怕你醒来看不见我。”
唐纨双腿垂在床边,垂眸沉默了一瞬,缓慢道:“等天亮了你就回去休息吧。”
贺准岔开话题:“骨穿检查是上午几点?”
“十点钟。”
“嗯。”贺准站起身揽着肩把他的脑袋按进怀里,揉了揉发顶,柔声道:“别怕,小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唐纨顺势将脸埋进坚实的腹间,质地柔软的羊绒衫上有好闻的柑橘调木质香,肆无忌惮地窜进鼻腔内,似有安神定心的效果。
苦夜再长,也终于捱到天明那一刻。
清早唐弥转醒,体温稍微退下去一些,唐纨喂她吃了点米粥,小丫头窝在他怀里张嘴接食,乖巧非常,眼睛却一直盯着坐在床尾的贺准出神地看。
九点五十五分,护士敲门进来,通知唐纨带着孩子去做骨穿。
医院好像每时每刻都在兵荒马乱,骨穿室门外围着几个坐立不安的家长,走廊深处逼仄昏暗,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洁净通明,却泛着死气沉沉的白。
紧闭的铁门后面隐隐约约传出唐弥细弱的哭声,唐纨几乎是数着秒熬过了漫长的三十多分钟。
再回到病房,隔壁床小女孩的家长出现了,是位中等个头的壮年男性,大约就是小女孩的舅舅,皮肤蜡黄面容沧桑,穿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深蓝色冲锋衣,看见推门走进来的两个人先愣了愣,眼角蜷起的细纹里隐着底层劳动者身上常见的那种局促与窘迫,躲闪着撇开了视线。
倒是那小女孩一点都不怕生,腕上还扎着化疗针,目光跟随着贺准,一叠声地喊:“叔叔,叔叔,这个小妹妹生了什么病呀?”
贺准朝她笑了笑。
骨髓穿刺至少要等一到两天才出结果,这期间唐弥断断续续发着烧,唐纨的一颗心也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贺准寸步不离地在医院陪护了两天,骆云飞来过一趟,该是听了他的吩咐,送来一些日用品之类的物件。
离开时贺准把人送到电梯口,骆云飞叹了声气,转头瞧着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的他,略带唏嘘地问:“那孩子是唐纨亲生的?”
贺准睨他一眼,不带情绪地回:“这重要吗?”
骆云飞微愣之后点了点头,说:“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个特别理智,甚至近乎于冷血的人,没想到还有这么柔情又无私的一面。”
唐弥住院的事终究没能瞒住谭女士,她来医院那天贺准不在,提前让唐纨找借口给支走了。
俩人在一起的事,唐纨原本想找个恰当的机会跟谭女士提,他曾经妥协过很多,是姐姐口中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可悲之人,这一次终于想试着去争取,为了贺准,更为了他自己。
却没想到小弥在这个时候生了病,突如其来的变故像一盆冷水兜头而下,浇灭了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他退却了,不敢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第三天骨穿结果出来,医生把谭女士和唐纨一起叫了过去,指着报告单上的数据告诉这对母子。
急性单核细胞白血病,确诊。
唐纨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比起他,谭女士却意外镇静许多,只是嘴边肌肉肉眼可见地抖动几下,怔怔地看着医生问:“能不能治?”
“放心,治是肯定能治,不过方案要先跟你们讲清楚,第一阶段先做诱导化疗,二十天之后复查,再根据缓解程度来定,因为孩子年龄还小,考虑到你们家长的心情,万一出现预后不良的情况,最好还是进行造血干细胞移植手术,这一点你们做好心理准备。”
医生说着把目光转向唐纨,问:“你是孩子父亲?”
唐纨神色恍然地点了下头:“是。”
“那你先去做个外周血检测吧。”医生道:“一般来说,直系亲属的骨髓配型成功率更高,而且术后排异反应相对较小,好过去等骨髓库的供者配型,最快也要一个多月。”
垂在身侧的手腕被猛然用力抓住,攥得他生疼,然后听谭女士急道:“医生,他不是那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不是配型的成功率就没那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