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闻言愣了愣,转过头问唐纨:“孩子不是你亲生的?”
唐纨摇头机械道:“不是,我是她舅舅。”
医生没再多问,笔尖在病历本上点了两下,说:“先去验血吧,非直系亲属有一定的几率配型成功,但毕竟不是亲生的,如果能联系到孩子的父母,那是最好。”
回病房的路上母子俩都没吭声,数日来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希冀彻底破灭,突如其来的噩耗摧古拉朽般地击溃了两人的精气神。
进了门,右边视野陡然一空,隔壁病床上的那个小女孩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她舅舅正低头收拾东西,用一只塑料袋将孩子的生活用品一股脑儿地装进去。
谭女士站在床尾问:“你们家小孩出院了?”
男人含糊地嗯了一声。
谭女士勉强笑了笑,眼底溢出不加掩饰的羡慕,由衷道:“真好呀,恭喜恭喜啊。”
男人却没接腔。
不多时,走廊外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医生护士鱼贯而入,走在前面的那位也是唐弥的主治医师,上前拦住女孩的舅舅,苦心劝阻:“你再考虑考虑,现在出院,对孩子来说是很危险的。”
男人手底下动作不停,一副拒绝沟通油盐不进的模样,麻木道:“医生,你也甭劝了,我跟孩子她姥姥已经商量好了,得了这个病就是她命不好,老天爷想找点收她走,我们无能为力。”
一个年轻的男护士闻言激动道:“配型已经等到了,孩子这么小,以后的路还长,哪怕不是你亲生,也不能这么冷血吧?”
男人动作一顿,抬起头睁着浑浊的眼球看向对面的几个白大褂,神色木然:“她爹妈把孩子丢给我,这么多年不闻不问,我供她吃供她穿已经仁至义尽,还想咋的,把命都舍给她吗?配型等到了又能怎么样,白血病能治,穷病没得治。”
小女孩的舅舅就这么走了,一场重疾对穷苦人家来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院方只能尽力挽留,无法代替孩子的监护人做决定。
夜里,谭女士哄睡了小孙女,走到唐纨跟前,挨着他坐下,涩声道:“……跟你姐联系一下,让她回来吧。”
唐纨沉默半晌,开口道:“等配型结果出来再说吧。”
谭女士却态度异常坚定:“不,让她回来,小弥是她亲生女儿,她没道理撒手不管。”
唐纨垂眸盯着掌心的纹路,缓缓道:“如果不是因为当年的事,姐姐也不会走。”
谭女士深呼吸一口气,偏头看着儿子的侧脸,眼眶渐而湿润:“你觉得你姐姐是对的?”
唐纨十指相扣握成拳,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颤抖,顿了顿才说:“我不知道。”
第45章 “伺候你一辈子好不好?”
唐纨拿着医生开的方子去一楼捡药,玻璃橱窗后面的药房护士正在讨论除夕夜值班的事,他恍惚了一下,才意识到明天就是农历新年了。
从小弥住院到确诊,这些天来他忙得几乎没时间分出神去想别的事,当真是不知今夕为何夕。
护士把药从小窗口递出来,唐纨道了声谢,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往回走,上衣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掏出来一看,是贺准打来的。
他顿住脚步,垂眸盯着屏幕等铃声响了好几下后,方才接通。
“喂?”
“小弥今天怎么样?”
几步之外的电梯门洞开,有两家大人推着各自的孩子走了出来,明天就是除夕夜了,那些症状暂时得到缓解的病号家属们不愿意继续待在医院这种与年味隔绝的地方,纷纷办理了出院。
轿厢内转瞬间空荡荡的,唐纨抬脚迈入,手机举在耳边,道:“精神还好,就是不怎么吃东西,医生说是化疗后的正常反应。”
贺准嗯了一声,又柔声问:“你呢,累不累?”
唐纨缓声道:“还行,撑得住。”
“阿姨今晚还在那儿吗?”
楼层抵达,电梯门再度开启,唐纨边往外走边问:“怎么了?”
“想去看看你,两三天没见了,你都不想我的吗?”
脚步在病房门口堪堪刹住,唐纨转过身后背抵着墙壁,仰起头看着天花板,畏光似地闭了下干涩的眼睛,答非所问道:“你别过来了,今晚我妈留在这儿守夜,我要回家里一趟,取点东西。”
贺准毫不迟疑,口风一转:“那我去接你。”
唐纨这次没再扭捏拒绝,干脆利落地说:“好。”
年关春运,一年一度的人潮大迁移,S市作为迎来送往的国际化大都市,人口密度骤减,路面上的车流不再稠密。帕拉梅拉一路畅通无阻地抵达目的地,拐进熟悉的老旧街区,往日烟火气十足的街边摊贩也寥寥无几,衬得整条街更显冷清,拐角处的馄饨摊卷闸门紧闭,上面贴着回老家过年暂停营业至元宵节的提示。
车子在单元楼入口处停稳,贺准扭头,发现唐纨脑袋朝向这边歪着,已经阖上双目沉沉睡去。
清浅的鼻息在阒寂的车内空间里回荡,难怪这一路都安静非常,他最近确实是太累了。
想到这里,贺准眸光暗了暗,胸口泛起一股说不出的心疼。
唐纨的意识在梦境中浮浮沉沉,隐约感觉身体被人抱了起来,落入温暖坚实的怀中,他分不清虚实,脑袋贪恋着往热源处拱了拱。
这一觉竟然睡到第二天中午,再度睁开眼,入目是分外熟悉的吸顶灯,唐纨兀自愣了愣神,旋即拥被起身。
外面客厅隐约传进来熟悉的声响,让他有种大梦初醒的错觉,好像过去几天兵荒马乱的一切从未发生过,推开门就能看见小弥坐在餐桌前的宝宝椅上,正在给孙女喂饭的谭女士扭头对儿子说:“昨晚是不是又熬夜了呀?快点去洗漱完过来吃饭。”
唐纨趿拉着拖鞋拉开卧室门,转个身面向客厅方向,目光落在茶几上放着的附近超市的购物袋,又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听见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似乎正在运作,紧接着又滋啦一声,明显是葱蒜爆锅的动静,因为掩着门,声音仿佛是从别人家传过来的。
以为远在天边,实则近在咫尺。
贺准昨晚在沙发上和衣睡了一宿,他体魄一贯强健,早年在国外求学那会儿,只要睡够四个小时,就能维持一整天的充沛精力,得益于他每次都能获得高质量的深度睡眠。
厨房门推开一道缝,唐纨目瞪口呆地看着贺准立在灶台前轻车熟路地颠勺翻炒,滚了油的浓郁肉香扑面而来。
如果说做西式料理的贺准还能让人勉强接受这种人设,眼见他对中式料理也能如此拿手,唐纨结结实实地被震惊到了。
敏锐地觉察出动静,贺准转过头,目光一瞬间柔和,“醒了?睡够没有?”
唐纨沉默着走近过去,低头看着锅里色泽明丽香味扑鼻的小炒木须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居然比他做出来的卖相还要更好一些。
岂有此理……
对唐纨精彩纷呈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贺准空出来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催促道:“快去洗脸刷牙,还有一个汤,马上就起锅了。”
唐纨抿了抿唇:“哦。”
转身之际胳膊突然被拽住,贺准搂着腰将人揽回来,咔哒一下关掉火,偏头看着他问:“要不要先尝尝?”
唐纨挣开他的钳制,后退一步说:“我还没刷牙呢……”
贺准勾起唇角逗他:“看你这眼神跟馋猫一样,不给你吃好像于心不忍。”
唐纨脸烧了一下,转身落荒而逃,从后面追上来贺准忍俊不禁的调侃声:“洗澡别锁门啊,万一低血糖晕倒在里面,我还能抱你出来……”
“……”
唐纨站在花洒下仰头屏息,将刘海朝后撸去,温水送出淋满全身,短暂地冲散了绵延数日以来的心头阴霾。
知子莫若母,这些年来姐姐虽然名义上与家里彻底断绝关系,私底下,却一直都跟唐纨维持着弱联系。
他知道姐姐对自己从未有过怨憎。
即便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他甚至暗暗地希望在那场战役中姐姐最终能赢,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旗帜鲜明地站在姐姐这边,而是眼睁睁看着强势的父亲和默许的母亲同在一处战壕,一点一点地将她逼上绝路。
旁观者罪孽深重,于是兜兜转转,循环往复,当年的姐姐,一如现在的自己。
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贺准正立在餐桌前摆放碗筷,见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放下手里的筷子,三两步走近,拿过他手里的毛巾兜头包住,边擦边问:“我帮你吹头发?”
唐纨的声音被毛巾捂着,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么乖?”
“有人乐意伺候,为什么要拒绝?”
贺准手中动作一顿,轻笑一声,附耳低语道:“那就伺候你一辈子好不好?”
等了片刻没听到回应,贺准像掀盖头一样掀起毛巾,掐着下巴注视着他的眼眸,“嗯?”
唐纨垂下目光,似是而非地说:“一辈子那么长……谁又能保证呢?”
贺准定定地看着他,突而笑了,道:“你说得对,一辈子很长。”大手托住后脑勺,插进未干的带着凉意的发间,在额头上印下一个不掺杂情欲的吻。
“可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第46章 北国萧索,不如南方养人。
年初三,骨髓配型的检测结果出来了,唐纨和唐弥的HLA配型不理想,无法进行骨髓移植。
这天原本是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对唐家母子来说却又迎来了新的未知煎熬,医生再次强调,要尽快联系上孩子的亲生父母。
退路被彻底堵死,唐纨坐在床边抓着唐弥的小手沉默良久,终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起身走出病房。
身后,谭女士表情复杂地凝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拂着心窝处低头叹了一口气。
走廊尽头的开水房空无一人,蒙了尘的窄小窗户不知被谁推开了半扇,开年之后,S市气温陡降,夜晚妖风凛冽,顺着那道缝隙呼啸灌入,拍得窗玻璃震荡作响。
唐纨举着手机立在窗前,指关节被吹得通红,听筒里铃声持续在响,等了约莫有五六下,才终于被人接起,一道带了点烟嗓的清冷女声透过电流从大洋彼岸传至耳畔:“喂?”
唐纨迟缓开口:“姐,新年快乐,我是唐纨。”
女声很轻地笑了一下,略过寒暄单刀直入:“这个点儿打过来,还好我起得早,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唐纨顿了顿,哑着声音说:“姐,你能回国一趟吗?”
那边默了须臾,问:“你跟妈出柜了?”
“……不是。”唐纨哽了一下,索性直接道:“是小弥,她生病了。”
对面沉默半晌,随后传来键盘敲击声,隔了几秒才又断断续续地说:“行,不过我目前在圣地亚哥采风,回S市的航班要开车去旧金山……最早的是……明天中午十二点多€€€€”
她的话被截断,一道甜美女音从电话那头由远及近,清晰地喊着:“Honey,Who's it?”
手机蓦地拿远,啵地两下亲吻声之后,烟嗓女音故意笑道:“My Sweetheart……”
再然后是两声带着气音的低语,手机收声口继而被捂上,唐纨听不甚清,愣怔几秒后,才终于听见他姐的声音:“那你跟妈说,我会带女朋友回去。如果她接受不了,我和Lilith就去外面住酒店。”
唐纨语气平和地嗯了一声,又问:“那你大概什么时候到,我去机场接你。”
“中途要在香港转机,时间不定的,上了飞机再告诉你。”姐姐话锋一转,冷静地问:“小弥生什么病了?”
唐纨这次没有回她的话,只道:“等你回来再说吧。”
飞机降落B市国际机场,贺准轻装简从走贵宾通道直抵到达层停车区,一辆七座商务泊靠在路边已等候多时,后车门从里面自动开启,他长腿阔步走近,低头俯身坐了进去。
司机是个年长的叔叔辈,给辛家开了几十年的车,老成持重,同贺准也很熟悉,笑呵呵地问:“今年怎么过了初三才回来?”
贺准简略道:“有点事儿给耽搁了。”
司机点到为止,从不多问,方向盘调转,车子开上机场高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