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昱衍语气尖苛:“他这奴才捅了篓子,倒叫我这旧主给他擦屁股!”
小十二听着这没一句好话,尽是些风凉语,他对梁昱衍品性早有耳闻,心下一时没底,又急忙求道:“求小侯爷发发善心,救小九一名命吧。”
他语气急切至极,恳求道:“眼下小九落到他手里下了狱,上了刑,已经是奄奄一息,命悬一线了。”
奄奄一息,命悬一线,这八个字一出来。
才算是将梁昱衍从这场持久僵局中获胜的志得意满,得意洋洋中唤回神来。
“什么?上了刑?!”梁昱衍紧接着从椅子上起身,神色变厉:“凌壹这个失心疯的!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明知小九是我侯府的人,他还敢私自给他惩处用刑。”
梁昱衍沉了神色,连忙喝道:“备马!我们去……”话说到一半,他又生生止住,猫儿似的眼珠微转,又突得道:“他一个犯了错的奴才还我亲自去接,好大的架子。”
“当年就是我太过纵惯着他,他才敢这样!”梁昱衍似是回忆起什么,眼底漫上一层戾色:“这次他回来我要好好给他立立规矩才行!”
梁昱衍言罢,挥手招人上来,将自己的贴身武器带了上来。
下人呈上来一上等红木雕花长盒,里面正是一长鞭,通体泛着暗紫流光,不用想能为梁昱衍所用,自然不会是什么凡品。
梁昱衍此刻上前,将鞭子拿起,丢给自己的近侍胡钥:“你拿着它去,这鞭子说是从小伴着小九长大也不为过,他见着此鞭,心里有忌惮,自不敢多与你拿乔。”
胡钥接了小侯爷的令,便带着一干人等随小十二离去。
等到人都走了,梁昱衍还在那正厅站着,眼睛死死盯着胡钥和小十二离去的背影,谁也没看见他宽大的锦袖内,手已经紧攥成拳头。
这时有一在侯府伺候久了的下人出声问道:“主子,可要奴才先将东屋暖阁收拾了?”
“东西都没动,有什么可收拾的?”梁昱衍摆袖离去,又道:“他这回回来是犯了错,求饶回来,别叫他以为谁等着他似的。”
“先将他放在后头下人房晾两天再说!”
那下人应声称是,似是已经对梁昱衍的阴晴不定心思反复早已习惯。
这头建安府小侯爷还在思索着小九回来后立规矩的事,小十二和胡钥奔赴临渊营,他们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会是临渊营原本关押小九的地牢空空如也。
燕城内最大的酒楼客栈里,萧崇叙便装而至,身后随行的正是裴远和裴卓二人。
“上次鹭洲行刺的事可查出了些眉目?”萧崇叙出声问道。
裴远闻言,神情露出几分惭愧之色:“回公子,目前还未有消息。”他踌躇几分又说:“属下以为此事是四皇子母家那边的手笔,或许可朝……”
“哦?为何不是离王?”
裴远回道:“离王既然已身中罗莲丹,已经时日无多。”
萧崇叙闻言,敛了眉,说不出认真还是无意般道:“狗急跳墙也说不定呢。”
裴远额上汗出,拱手称是:“属下自会派人,多盯着离王动作。”
萧崇叙这才淡淡“嗯”了一声。
裴远和裴卓这时正要退下,崇王又突然问:“上次叫你拿去的小瓷瓶里的药,可查出是有何效用的?”
这事是裴卓去办的,他回道:“是价低的金疮药。”
崇王似是有些意外,不由追问:“有何效用?”
金疮药还能是有何效用,裴卓觉得这问题古怪,迟疑片刻回话:“价廉质劣,能使伤口缓慢的愈合……”
萧崇叙好像有几分不信:“只是这样?可会叫人感到四肢无力,时常头昏脑涨,需人按抚?”
裴卓拱手,几经纠结,还是磕绊着实话实说道:“应应当是…不会。”
萧崇叙在二人退下之后,手里掂量着一个小瓷瓶,正是那小九此前在洞穴里给他上药时所用,是他后来又回去查探时找到的。
因为竟然真的只是平常至极的金疮药,萧崇叙陷入了对他在山洞那几日不知为何变得异常虚弱的问题的沉思。
或许是没得到满意的答案,又这么久没能探得到小九踪迹,使得崇王情绪有几分低沉。
因此在这燕城最大的酒楼里,满席的上好佳宴,他却表现得兴致缺缺。
崇王正心不在焉地撂了筷,此刻正逢一酒水小厮路过,似是眼瞧这是位锦衣玉食的富家公子,气质不凡,那小厮殷切非常,躬了腰给崇王空着的酒杯里倒了酒,语调轻快地说道:“这位客官,这酒是我们寻味斋的一大招牌,客人赏脸尝尝味道如何。”
崇王从不嗜酒,原本立在一侧的裴远正要出声,却见崇王并未阻止那小厮的动作。
那小厮倒着酒,嘴上利索得紧:“这杏花酒啊,味醇色清,喝时不觉,后劲却十足……”
正热情推荐店里的招牌酒水的小厮,正提着小酒壶斟着酒,腕子上却突得被搭上了一只微凉的手。
看似是极轻又随意的一搭,却是无论怎么也抽不回来动弹不得了,半个臂膀都是麻的。
眼看着酒水已经溢出酒杯,漫出来流了满桌,崇王这时望着眼前这嘴角长着一颗痣,相貌平平的店小二问道:“这位小哥,倒个酒而已,何故心如擂鼓?”
下一刻,两人四目相对。
崇王乌黑眼眸对上那双浅色的眼睛,电光火石之间,空气一凝。
瞬息之间,那店小二错手一推,手腕筋骨骤缩,于崇王手下逃脱,接连暴退数十步,夺门而出。
裴远和裴卓这才反应过来,就要作势追上。
只听这时萧崇叙望着那人飞速逃窜的背影命令道:“不可伤其四肢,也不可伤其胸腹。”
裴远裴卓一愣,那还能如何,只能砍头了。
两人“噌”的一声拔刀而出,已经跃至慌乱一片的酒楼门前。
却听到萧崇叙这时候却又在他们身后补充道:“活捉!”
裴远裴卓自觉被刁难,还未等出声,看到眼前银光一闪。
“罢了,这人狡猾得很,轻功了得,极擅逃跑,还是我亲自去捉吧。”
裴远裴卓:“……”
第8章
小九一路逃遁,心快跳得震得胸肋都有几分疼痛,他脚下一刻不敢停歇,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那崇王怎么会一眼就将他认出了。
明明是这样精巧绝伦,毫无破绽的覆面,叫整个临渊营里都找不出再比他手艺更强的,怎么到崇王这里却不管用了起来。
小十一喂给他的那一颗吊命丸,精贵得很,便是病入膏肓的人服下去,也能再撑个三五日之多,只是小九身子实在亏损得厉害,这药丸下去,也最多只能撑两日。
如今这般运功,夺命飞奔,叫他整个胸腔里都开始发麻,没了知觉,只能闻到被他强行包扎的伤处,被药粉掩盖住的血腥味再一次散了出来。
临之将死,小九不仅手艺在萧崇叙这里不经看,连带着这出神入化的逃跑神功,都甩不掉崇王,小九一边大奇,一边觉得自己真的是命数已绝了。
他自认做出来这等胆大包天的事情,落到崇王手里根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也不知道小十二有没有为自己找到有花有草的地方,可已经将坟挖好。
小九对燕城并不熟悉,这头穷途末路,没头苍蝇似的飞奔,却听着后面的声响离自己越来越近,却正巧前方没了路,是一低矮的崖。
小九脚步一滞,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强行运功压下一口呛到喉口的血,他猛地转过身来。
却见这时已经将猎物逼到此处,势在必得的萧崇叙也停住了脚,一袭云锦纹的白衣,被风一吹,衣袍猎猎飘扬,和那穷途末路,神情狼狈的小厮形成了鲜明对比。
几经戏弄,萧崇叙此刻也不着急捉他似的,慢条斯理朝他走来:“跑,接着跑啊。”
小九瞧他这般,便又抬出来卑躬屈膝的嘴脸:“崇王殿下大人有大量,就当小的那日猪油蒙心,混了头脑,才……才心生歹念……”
话未说完,萧崇叙回忆起来那日所受屈辱,不由目露怒色,打断道:“你仅仅只是心生歹念吗!你都已做下恶事了!”
恶事!?
那怎么就能叫做恶事了呢!
小九看到他那样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嘴里说出来这样的话,想到都到如此这般境地了,也不由鼓起来胸脯,不管不顾起来:“怎么了!不就是亲了你两口吗!”小九大口喘气,“你刚从山上下来没多久,没见过多少世面!像民间这等采花盗贼多得很!我手下留情才只是亲了你两口!”
小九越说,眼瞧萧崇叙脸色都隐约气得有些发青起来。
“放肆!”萧崇叙竟是怒喝一声就要跃上前来。
小九接连后退,看见崇王实在是气得很了,脸色难看得紧,不由神色一黯,旋即又一心软,怕他因着这冒犯真的郁郁于心许久。
小九此刻已退至崖边,他脚后跟已然悬空,崇王伸手就要抓他,却没成想伸手过去,小九身子朝后一仰,身子骨竟是折出了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角度,再朝下探去,恍若捉住一只水蛇,软弱无骨,小九借劲旋开,多强的劲头打到小九这里,都被他看似虚虚软软的招式,借力化解了。
念着要活捉,二人又处在这崖边,萧崇叙手下留着劲头,几个回合下来,越发觉得这人身法诡谲离奇,不知道师从哪家。
“罢了,你就当被小狗咬了一口吧。”小九垂了眼,声也低下来,“小的自知已经罪无可恕,如今愿以死谢罪,愿殿下宽心。”
言罢于此,小九猛提一口气,脚尖一踏,便往崖下坠去。
萧崇叙手已极快,却没防备这诡计多端的小厮真要作势寻死,到底是晚了一步,只抓住了一截扯破了的粗布。
小九坠下崖去,心口憋着的那口气却一直没松,他无论死在哪里,却是万万不能落到崇王手里。
如今这般局面,都是怪他过于托大,根本未曾想过他的易容在萧崇叙面前不起效用,原本万无一失的事情,闹得这样麻烦。
小九一头扎进河水里,被冲击力砸得用头转向,被水流卷着下沉,胸口氧气尽失,小九吐出来一串泡泡,河水下光线渐暗,眼前开始因为缺氧而忽明忽暗起来。
就当他缓缓闭上眼,身子也逐渐放弃挣扎失了力之时,却突然被一只手牢牢抓住了。
小九不可置信地骤然睁眼,却见一缕斜光入水下,那尊贵的崇王殿下身后黑发飘散水中,如雕刻般地散发着莹光的瓷白脸庞,撞入小九眼眼眸。
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萧崇叙瞧着身下那被自己拽着,原本由自下沉的小厮,眼里露出惶然和惊讶,那股异常的熟悉感又再次袭来。
萧崇叙不由蹙眉,眼睛深盯着他手里抓住的人,这样的眼神他绝对见过不止一次。
耳旁是水流像是蒙住耳膜的声响,周遭昏暗,尽是些杂草,游鱼漂浮在水中。
萧崇叙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
深宫高墙之内,翩翩落下的白梨花,趁着高墙深红的漆面。
“小殿下,怎么又自己一个人练剑?”
“殿下可要尝尝我做的桂花糕?新鲜桂花做的,可香甜了。”那人的声音温和,在年少的萧崇叙身前询问。
在这样熟悉的声音里,萧崇叙回忆起了什么。
年少之时的萧崇叙性格孤僻更甚,回宫祝寿,却还是固执的遵循在渡空山时的作息,其他宫人奴知道他不过是回来几日,便很快就要走,加之他人又不喜吵闹,因而少有人主动去凑上前来,讨好讨嫌。
只那一位年岁不大的圆脸小厨,日日来萧崇叙面前晃悠搭话。
后来两人渐渐熟了,却没想到在萧崇叙某一日,夜起练剑,听到动静,过去一看竟是发现了那圆脸小厨子,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一道黑影推下了湖去。
萧崇叙没怎么犹豫,就跳下湖去,那时候在湖底,瞧见那小御厨,浅色的眼眸瞬间睁大,望着自己,也是一片惶恐和惊讶。
真是奇怪,明明自己是来救他的。
为何会露出来这样的神情呢,不应该是感激吗。
少年萧崇叙虽觉奇怪,却并未深究,甚至难得一见地想到,那小厨在这尔虞我诈,比比皆是心深似海的宫里,恐怕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才被人要暗害了。
念及他做的桂花糕还不错的份上,少年萧崇叙确实有向母亲提出,要带一御厨离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