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季后带他去慰问被害的老臣家眷,那满屋跪坐一地的妻妾儿孙,哭哭啼啼的声音直往他耳里钻。
“小九,你不是这样杀戮成性的人。”
“你手起刀落之时,有没有想过他们也是曾对大瀛有功劳,家里有妻儿的,活生生的人?”
活生生的人?
小九望着萧崇叙久久不言,半晌儿才不太自然地笑了一下:“殿下当真是在这凡尘俗世里待久了。”
“我原本以为我们是一样的。”
这样要求对无骨刃来说太苛刻了,若对权势有敬畏之心,那暗杀高官便会心生恐惧,下不去手,只有真的无所畏惧,无所怜悯,那便真成了没有人性的一把刀,受人忌惮。
可他们这些无骨刃本身自小被传授的就只有这些,要么替人挡灾祸受死,要么出去杀人。
于是,做一把仁慈温和有人性又要利落锋利合格好用的一把无骨刃本就是自相矛盾的事情。
“若我每回下手都要瞻前顾后思索他妻妾老小,是不是活得有苦衷,生前是否做过好事,那还如何下手?”
小九朝萧崇叙一步步靠近:“殿下,君主见江山社稷,朝官见黎民百姓,芸芸众生,但是刀不见,刀只见血。”
他垂下的手里短匕旋出,浅色的眸直直望向小萧崇叙,用一种平静的,即将迎来某种命定的轨迹的神情,轻声道:“殿下,拔剑吧。”
第57章
裴卓裴远立在门外,先是听见那屋里响起一阵桌椅倒塌的闷响,紧接着便见那相互缠斗的二人退到了屋外。
萧崇叙一直没有拔剑,几乎都是在躲避小九的攻势。
两人这么一路从屋里打到屋外,打到了大庭广众之下,瞧着打斗激烈,但是这么久过去,二人身上都愣是没见一点血。
这叫裴卓裴远他们看着都不由有几分紧张地攥紧了缰绳。
要知道以萧崇叙的身手,按照往常,几瞬杀一人都嫌耽搁了时间,如今能遇见和他缠斗这么久不落下风的,只怕是崇王下山来遇到的第一人。
就在这么想着的同时,在这昏暗天色与细雨交织的黑夜里,那萧崇叙一路往后退,待离得近了,才勉强看出来,萧崇叙下手多有保留,他那对手却好似并不领情,皆是往他脖心口等薄弱的地方强攻,招招都像是冲着要他命来的一样。
这群护卫原本跟着就要出手,却听萧崇叙沉声喝令:“都不许动!”
眼看二人之间氛围古怪,裴卓也终于看清楚了小九那张脸,那不就是前段时日深夜造访崇王府自称崇王旧友的人吗。
而就在萧崇叙出声分神的这一瞬,小九手里的短匕终于划过萧崇叙的手臂,刮开了一道小口,一缕鲜血从中飘扬而出。
原本胶着的打斗出现了裂痕,小九盯着眼前飘过的血珠也不免愣怔,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在萧崇叙清醒的有所防备的时候伤到他。
萧崇叙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彻底凝至冰点,那乌黑眼眸望向小九,彻底敛去了最后一点温度一样。
下一刻,时雪剑出鞘,一阵金石激鸣之声响起,小九手中短匕被打落,强劲的内力和剑气将他震出几米开外,撞到了院里的一棵树上。
这一下让他浑身似要散架,没等他眼前那一片黑雾散开,缓过神来,便听见一声声刀剑出鞘的声响。
刑部的人马涌入这临渊营的后院。
“罪人小九,谋害我朝朝廷命官,手段残忍,滥杀无辜,罪无可恕!”是那策马前来的任延亭字句清晰地低喝。
任延亭带来的人已经一左一右将刀架上了小九的肩头,小九只要微微妄动,那脖颈就要被划出血来。
院子里骤然陷入一片静默,裴卓裴远面面相觑一瞬后,转念想到这只怕是萧宸景怕他这胞弟下不去手,又派了任延亭尾随前来。
“来人!还不速速把这罪人拿下!”
说是要拿小九,满院的人却都在紧张地观察着萧崇叙的神情,一副崇王殿下若有异动,便要都跪地相劝的架势。
好在直到最后,身形狼狈的小九被任延亭带来的人收押到囚车里,萧崇叙都站在那里,单手持剑,久久未动。
这叫任延亭也不由松了一口气,面对萧崇叙行礼道:“万幸殿下搜寻到无骨刃,此事殿下有功,小臣自会禀明陛下,今日下官就先行告退了。”
任延亭搬出来萧宸景施压,面上却还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他回京太晚,对这位崇王的脾性知之甚少,真以为萧崇叙会被兄长的威严所迫,只有跟随他已久的裴卓裴远兄弟心里清楚,崇王此时默不作声,看也不看那罪人一眼,分明是在怄气。
若那已经安安稳稳躺在囚车里的小九这时候真的出声求一句,这任延亭能不能把无骨刃带走还真是两说。
三日后。
小九被关入地牢,这些时日里他每日只得一顿饭,还是些烂菜剩饭,他这般将就着勉强度日,却也琢磨出来任延亭目前已经回过味来,不会轻易伤了自己性命。
在这阴暗的地牢里,小九躺在干草堆上,脑海里不断拧紧的弦悄然一松,睡了这段时日里还算安稳的觉。
这般一日一顿,过了快有七日。
才见任延亭一身锦衣华服,摇着扇子,姗姗来迟。
“小九,你在这里看起来倒比在外头还要悠闲自在了。”
“好说好说,任大人要是能叫着牢里的饭食,菜叶上少些虫,米饭上多两滴油,只怕我这日子还要更美。”小九倚靠在地牢冰冷的墙面上,半阖的眼眸微微一掀,看到平日里把饭碗都丢进他这牢房里的小牢头正殷勤非常地搬来一把椅子,伺候着任延亭落了座。
“国库亏空,小九体谅吧。”任延亭故作愁容道。
小九这时候看他身上崭新的官服,不由道:“任大人这是官复原职了?”
“托小九的福。”任延亭微一拱手:“本来没那么快的,可小九你把那刑部侍郎杀了,刑部现在缺人嘛。”
小九闻言接道:“托我的福?以任大人如此足智多谋,神机妙算之能,官复原职不过是迟早的事吧,此事不必多谢于我。”
小九接着语调一转又是感叹:“只是不知,此前说好我助太子绊倒离王,还许诺我诸多好处,还做不作数?”
看着小九不慌不忙的样子,任延亭也不再遮掩,开口道:“自然作数,只是还有一事要请小九相帮。”
小九眼睛盯着他,微微扯了扯嘴角,也不再与他虚与委蛇:“什么事?可不是我手里的遗诏还有梁昱衍的踪迹吧。”
梁孟惠那边停滞不前不过是以为梁昱衍还身处京城,这个谎言一旦被戳破,只怕下一刻……
而梁昱衍消失的时间卡得这般精妙,能截胡带走他的人不多,左右推算也不过几人,如今刚一开口,小九便不遮不掩起来了。
到这个时候任延亭也不得不感叹,这小九若是出身再好一些,运气没有那么差,只怕在朝中也能混得如鱼得水。
“我说小九怎么这么气定神闲地甘心受俘,原来是早就留有后手啊。”
小九微笑:“我这才刚动手,便将我下了大牢,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把戏,尝一回便可罢了,更何况还命崇王前来追捕于我,杀人诛心也不过如此了,叫小九实在伤心。”
“小九既然也没有诚心合作何必再多言呢。”任延亭身负要事,如今已经在这里停留多时了,于是也不再迂回婉转:“梁昱衍到底身在何处,遗诏又被你藏在了哪里?”
“我若是说了,任大人能保我或者出地牢吗?”
任延亭闻言,面露遗憾,也心知肚明以小九的才智再扯些不诚心的谎话是糊弄不过去的,于是直白回道:“不能。”
他说完,又抬眸扫过牢房外挂着一满面刑具的墙面,然后言道:“但是能保你速死。”
第58章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小九躺在干草堆里,胸前的伤口在不断的流血,手腕还有脚腕上因为长期的捆绑,致使皮肤上面浮出一道道发着乌黑的血瘀。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日,小九开始连坐起来吃饭的力气都没有,那惨无人道的刑罚才算告一段落。
估计这些人也是怕他真的被折腾死没法跟任延亭交代,毕竟他想要的东西,还未能从小九这里得到。
但是饶是如此,小九本身就不算强健的身体还是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变得奄奄一息了。
不知是这几日牢房里的烛火弱了些,于是光线变得昏暗还是如何,他眼前开始看不清楚东西,看什么都像是隔层层黑雾,鼻腔里一直堵着,因为前些时日他被从刑架上放回来时,那小牢头动作粗鲁地将他往里一推,他腿脚无力站不稳,一头砸到了地上,把鼻子也碰出了血。
现下里头的伤可能也是结疤了,这倒叫小九无从分辨是真的胸口发闷透不过气,还是鼻腔里被堵着了。
就在这头正漫无边际地思索着无关紧要的事的小九,瘫在地上好不容易蓄了点力,伸手在地上摸索着想捡起来散落到地上的几粒米时,便听到了这里牢里传来非常突兀而清晰的“咔嚓”声,然后是金属落地后发出的一声脆响。
紧接着一道道求饶,哀声劝告的声音开始接连响起。
“王爷,使不得啊。”
“这这这……小的们没法交代啊。”
“王爷,王爷!可可怜些小的们吧,到时候主子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待不起!”
在这一迭声背后,传来一声清厉而不耐的呵斥声:“让开!”
萧崇叙单枪匹马,深夜闯入刑部地牢,一剑挑飞牢门大锁后,便昂首信步走了进来。
本就是皇孙贵子,又加上一身高深莫测的武艺,一干人等也只敢唯唯诺诺苦着脸劝谏,眼看着萧崇叙已经走到了小九牢房外,又用一剑砍落那锁头,有人开始急了。
“王爷!这可是朝廷重犯,马上,马上就要砍头的,您今日这么不管不顾……唔……啊!”
这人牢头刚鼓起勇气上去阻拦,话都未说完整,就被萧崇叙当胸踹了一脚,撞到了墙上,瞬间眼睛一翻昏迷了过去。
萧崇叙这般来势汹汹,冷若冰霜一张脸,浑身散发着极其不悦的气息,那模样活脱脱一个玉面阎王。
这一脚下去,可是叫这些人都吓破了胆,待他迈脚走到小九身前,也再未有人胆敢上前来阻。
在小九模糊的,不断晃动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崇王那道熟悉而又高大的影子。
不知为何的,尽管小九已经深知自己此刻模样必定是狼狈万分,可他却还是悄无声息地将他好不容易在地上摸索过去拢在手里的几粒米又放下来了。
“我当你一意孤行,自己闷声行事是有多大的能耐,多高明的筹谋。”萧崇叙望着小九凄惨的模样,咬着后槽牙一样吐露出来这样的话:“谁知道就是在这里这样等死呢!”
萧崇叙眼一错不错盯着他,像是期待着他什么反应,却没有想到小九偏了偏脸,头发顺着他的动作散落下来,遮挡住了他的神情。
可以称得上是一副十足的逃避姿态。
“这会儿倒是嫌羞了。”
萧崇叙咬牙切齿地冷呛一声。
紧接着他上前一步,拎小鸡似的将小九拽了起来,背到了自己背上。
小九还在那软塌塌地装死。
萧崇叙这时候感到背后不同寻常的灼热,把人往背上颠颠,便轻易察觉小九本就体轻得已不似成年男子,而这段时日里这偏瘦的体格又掉了不少斤两。
可能是萧崇叙的脸色实在是可怕,那些人在他一脚踹昏迷一个小牢头后,都不太敢再去触他的霉头,而是抓紧时间派了人去通知现在的刑部主事任大人。
萧崇叙感觉到小九已经在发烧,身上的浓郁的血腥味昭示着他身上的伤不轻。
他不自觉加快了速度,一路往崇王府飞奔。
头脑昏昏沉沉的小九在这轻微的颠簸里清醒过来,他确实是伤得极重,因为受刑时忍痛不吭,那下手的牢头也不知深浅起来,这使得他身上挤压了许多内伤。
这时候见到萧崇叙,心绪起伏,那股压在喉口的腥甜瞬间涌了上来。
这让小九有几分猝不及防,抬手捂住嘴想要咽回去时,却已经来不及了,几滴鲜血顺着他沾满脏污的手指缝隙滴了出来。
萧崇叙此时感受到后颈滴落的温热液体,还以为是小九在自己背后忏悔地流泪。
“这时候哭也没用了!”萧崇叙声音状似狠戾地说道。
他一时不察,加之小九身上的血腥味本就浓重,他这时候并不知道小九是在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