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天气开始热了,除开那次闹事后,后面没再出过群体性事件,隔离病坊的环境比最初来时已经干净了很多,井然有序,抬走的尸体也在逐步减少。
太医从太医署这等最高机构出身,身上难免有些傲气,日日相处,几位先前觉宫悯是来凑数的太医对他已是全然改观。
宫悯给人看病,看得不仅仅是病,还有病患的心,最初几位太医觉他油嘴滑舌,后发现宫悯这是对不同病患,说法也不同,叫人心安,以至于每每到了看病时,病患待宫悯好似总是要信赖些。
他们也感觉出他也确实有点看家本领,商讨药方时,他不常出声,只在一旁听,一开始还有人笑他不必在那耗着,回去歇息就是,后来他们发现,他只要出声,那给出的建议都是可行的法子。
那民间名声不是空穴来风,他从不居功自傲,随性而为,相处之下让人分外的舒服,就算是第一眼对他不喜的人,也对他生不出厌恶来。
日复一日之下。
六月底,树上蝉鸣声响,一纸改良药方横空出世,七日时间,第一批痊愈的病患出现,又过几日,确定未曾复发,身上伤处都已有愈合的预兆。
这宛如黎明一缕破晓的光穿透黑沉云层,病气沉沉的隔离病坊一扫沉重气息,首次有了欢声笑语。
梅雨季节雨水多,当夜又下起了雨,前几日太阳晒得地都快开裂了,这雨水一下,滋润了那干土。
燕昭翎从外面回来,身上沾了一身水,他随手拍了拍,身后小厮为他撑伞,进了回廊,小厮小跑着跟上他。
“王爷。”燕昭翎脚下一顿,小厮险些撞到他身上。
这道声音,好些日子没在这个点听到过了,宫悯早出晚归,要不去寻他,都难得见上一面。
宫悯坐在回廊扶手上,掌心一翻,手中接下的雨水都落了下来,在地上溅开了水花,他利落的翻身从台上跳下来,唇边笑盈盈的:“王爷回来得好晚,我都等好久了。”
等他做甚,就这般的想见他?
燕昭翎觉不能表现的太急迫,叫宫悯看到,指不定如何说,他摆了下手,让下人先离开了,这才矜持的侧过了身,见他眸子发亮的盯着自己。
不过几日没见罢了,瞧给他眼馋的。
“等我做甚?”
“我有事要同你说。”宫悯道。
燕昭翎这心又一下的落回了原处,面无表情问道:“何事?”
宫悯把药方子的事和他说了,这事儿燕昭翎早听下人通报过了,不过还是耐心的等他说完,他说完就没了后文。
真就这么点事儿?
“本王知道了。”他道。
他往自己屋里走去,宫悯双手背在脑后,慢悠悠的跟在他身后:“此乃大喜事。”
“嗯。”
“王爷不高兴?”
“本王有何不高兴的。”
“那王爷怎的不笑笑?”
“……我本就不爱笑。”
“我怎觉王爷有些失望?”
“错觉罢了。”
燕昭翎进了屋子,宫悯一手抵住了门,伸手拽住了燕昭翎的手腕,他手上还有水,潮湿温热的气息贴着燕昭翎,细细密密,仿佛碰到了麻筋一般,从手臂蔓延到了全身。
“你€€€€”
身后温热体温袭来,宫悯手肘抵着侧边的门,另一只手拽着燕昭翎的手腕,在他身后道:“还有一事€€€€王爷,今日下雨了。”
燕昭翎背脊紧绷了起来,并不习惯将背展露旁人,地上黑黢黢的影子交叠,身后的影子都仿佛要将他的影子吞噬。
他听着外面的雨声,伴随着宫悯轻飘飘的声音。
“我屋中漏了水。”宫悯问,“王爷可否,收留我一夜?”
第77章 我好看吗
屋顶漏水是真。
自从上次下雨后,宫悯屋里的床挪了位置,还没来得及盖瓦,后面一段时日下雨下得少,再加上忙碌,那瓦至今也没能盖上。
房内点上油灯,宫悯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一本话本随意翻了两页,这话本和上回男艳鬼又不同了,这回是男狐狸精报恩。
燕昭翎去沐浴了,也不知磨蹭些什么,泡了有半个时辰了,还没回来,莫不是在里面焚香沐浴,这么久泡下去,身上皮肉都得泡软了。
在他想要不要去寻人时,开门的声音响了起来,他把话本合上塞在了枕头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卷着散落的长发。
燕昭翎进来时,一掀眼帘,看见的就是床上那人侧躺着,腰窝陷下去了一块,唇边擒着笑,修长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卷着头发,那双桃花眼在这灯光下都别有一番情趣儿。
这般投怀送抱,衣裳都穿得不正经,也不害臊。
他脚下一顿。
“王爷想睡里边儿,还是外边?”宫悯问。
燕昭翎看了眼床。
里边儿的位置左边是人右边是穑,宫悯要对他干点什么他都来不及逃。
“外面。”他淡声道。
宫悯“嗯”了声,没一点挣扎的在床上滚了一圈,躺在了里面的位置,拍了拍床边道:“快上来吧,给你暖好床了,还热着。”
燕昭翎看了眼烛火,犹豫了一下,没吹。
床边的位置刚躺过人,是还热着,燕昭翎睡上去,盖上被子,只觉都是了宫悯的气息。
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宫悯其实不太睡得着,脑子里事也挺多。
屋子里漏水是真,不能睡人是假。他只是今夜不太想一个人待着。
但要去找别人,又能找谁?那些太医,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单想想,便觉着没意思。
思来想去,并非是没意思,而是这高兴的时候,自是要和想的那个人待一块儿,就算是不说话,仅仅待在一块儿,这种感觉都是极为放松和享受的。
不过燕昭翎不太放松。
宫悯翻了个身,不小心碰到他腿,燕昭翎猛的一躲,问他干什么。
“嗯?”
“收好你的小把戏。”
“什么小把戏?碰碰腿也是小把戏?”宫悯的声音里满是混不在意。
燕昭翎额角抽动了两下,淡淡的嗓音意味深长道:“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宫悯能想什么,他纯洁得很,“王爷反应这般大,莫不是也想了?”
燕昭翎:“……”
舆惜睁哩€€€€
他不说话,宫悯翻了个身,侧躺着枕在手臂上,指尖戳了一下他的后背:“小羽毛~”
后背犹如被羽毛扫过,一阵痒,燕昭翎蓦地挺了一下胸膛,身体颤了一下,他咬了下牙,闭了闭眼。
“你睡着了吗?”宫悯说,“我睡不着。”
燕昭翎心道,夜半三更,发什么浪。
“你可知,李太医生气时,那胡子当真会动,有趣的很。”
燕昭翎并不想大半夜的和他讨论糟老头子。
“是吗。”他反应平平淡淡的。
“嗯哼,昨日有一五岁小童,跑来寻母亲,李太医不让进,那小童抱着他腿哭得惨兮兮的。”宫悯笑了声,“后来一颗糖便哄好了。”
“你给的?”
“王爷猜得真准。”
不是他猜得准,只是了解宫悯那性子罢了,除了他还有谁会随身带糖,至于宫悯为什么会带糖€€€€虽然宫悯没说过,但他知道是因为他需常喝药,药苦,宫悯带在身上带糖,是给他甜嘴用的。
在府上时,宫悯给他备的糖,他不会动,后来每回都是他喝完药,宫悯不打招呼便把糖塞他嘴里,那手指总是碰他唇,占他便宜,他不说,宫悯还当他不知道呢,燕昭翎这心里门清儿。
叫他别那样,下回还是那般做。
燕昭翎恹恹垂下眼,掩住眸中快要溢出来的神色。
幼时宫悯也会带糖在身上,那糖大多数都是给他吃的,他身处深宫,又遭受忽略,吃不到什么好玩意儿,儿时那点甜头,几乎都是宫悯给他的。
他待他是真好,直到那次,宫悯以为他是姑娘,跟他说长大以后娶他,他又气又急,被糖黏住牙说不出话,那次之后,他便不吃宫悯带来的糖了,说话也冷冰冰的,拖着小奶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没有半点威慑力。
宫悯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他是男子,又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生了气,于是那阵子,燕昭翎常会在院中的雪地里看到一枝折下来的梅花。
连接不断的大半月,这才把人哄得愿意同他好好说话了。
“你是看谁都可怜吗?”燕昭翎垂眸道。
“在王爷心里,我还有这菩萨心肠?”宫悯哼笑道。
燕昭翎直言:“如若不是,从前为何要待我好?”
两人在一道时,总是燕昭翎回忆从前回忆得多,因他记忆中,最为色彩斑斓的,最温情纯粹的,也是从前那一段。
宫悯不是爱忆往昔的性子,人在他面前,虽和记忆中大变了模样,本性里还是小羽毛,他以为那段过往,是燕昭翎视为不堪狼狈的存在,所以他鲜少会提,也没想到燕昭翎会提,顿了顿。
燕昭翎突然翻了个身,绷着脸看着他。
“因为……”
因为他生的好看,因为合眼缘,因为他那倔强的劲头,还有那小可怜的气质,挺让人想怜香惜玉,因为图个开心€€€€
“想待你好。”宫悯说,“就是想待你好罢了€€€€你这般说,叫我想起来了,王爷说过,要同我做一辈子的挚友,怎么还赖账呢。”
燕昭翎扯了下唇角:“你还说过要娶我,难不成€€€€”
他话一顿,话说出口,便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
房中一下静了下来。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房间里烛火摇曳,两人呼吸交织,谁也没有动,一眼望进了彼此眸中,宫悯忽而视线往下一落,燕昭翎抿了抿唇,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些许的紧张,还有一丝久违的窘迫。
“倒是我的不是了。”宫悯低声道,“叫王爷惦记了这么多年。”
“倒不是惦记你的话。”燕昭翎故作镇定道,“不过是未曾被人那般轻薄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