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了他。
伊莱一怔,他抬起头,奥林逆光的不怎么开心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以为奥林要说什么话,但他等啊等,奥林却一直一动不动。
最终伊莱迫于无奈主动问道:“怎么了?”
“你要在这里坐一上午,”奥林慢吞吞地说,“还是和我一起去军营?”
旁边执行监督任务的斯科皮瞪大了蜜橘色的眼睛。
伊莱也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迟疑着说:“你知道我在面壁思过吧?”
奥林咬着牙,隔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伊莱清晰地看见他的耳朵慢慢以一种快得吓人的速度变红,就像开了倍速的煮虾过程。
“你不是很喜欢偷跑吗?”奥林有些别扭,“我带你偷跑一次。”
第53章
平心而论,伊莱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表现得很大胆,但他本质上是个很惜命的人,他绝不可能在被禁魔镣铐限制了绝大部分战斗能力之后像以前那样自由又从心所欲地出门进行他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业”。
菲瑞娅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只要伊莱带着禁魔镣铐一天,他就会乖乖地在城堡待一天,这可比禁足期有用多了。
如果半路没有杀出来一个奥林的话,事情应该是会按照菲瑞娅想象的那样发展的。
奥林绷着一张脸走在城堡的的石板路上,认真地思考自己为什么明知道菲瑞娅是一个非常温柔的、与自己印象中的母亲截然不同的女性,却依旧在看清伊莱脚腕上的禁魔镣铐后脑子一抽当着斯科皮的面正大光明地说要带伊莱偷跑。
他想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手心里塞进一个软软的东西时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温热的温度穿过黑色的半指手套直抵掌心,奥林一怔,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低头望向牵着自己的伊莱,蜷起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勾了勾。
伊莱倒是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的头顶写满了忧心忡忡,难得地有些絮絮叨叨:“你要保证我的安全好吗?我觉得我现在非常危险。”
几乎要住在军营里的奥林很有荣誉感地冷哼一声道:“除了领主城堡应该没有比亲卫军营更安全的地方了。”
伊莱回忆起自己和奥林在领主城堡遭遇的那一场绑架,他咽了咽口水停住脚步,在奥林投来奇怪的视线后,他仰着头露出一个礼貌而虚假的微笑:“要不我还是回去面壁思过吧。”
总感觉这么一说亲卫营也变得不安全起来了呢。
奥林也想到了那件事,除了相同发色之外各长各的兄弟俩一时间相顾无言,在佣人们隐晦的视线中央大眼瞪小眼。
“哎呀,”藏在灌木丛后的女仆长以手掩嘴、细声细气地问还举着菜刀的丹娅,“大少爷和小少爷在干什么呢?”
丹娅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同样细声细气地说:“再不走斯科皮就要找来啦。”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着这兄弟俩的斯科皮刚好经过这丛灌木,他故意清咳两声,目光越过面露尴尬的女仆长直直看向一脸理直气壮的丹娅。
“母亲,”他幽幽地说,“您还记得我才是您的儿子吗?”
懵懵懂懂的女仆长看看丹娅、又看看斯科皮,嘴巴慢慢地张成了一个“O”。丹娅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安抚自己的儿子,她竖起一根手指,冲着女仆长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女仆长既然能当上女仆长,那么就不会是一个蠢人,她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丹娅在弗朗西斯城堡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厨娘,她的丈夫弗洛也不是一个普通的花匠,他们分别是小少爷最信任的厨娘和小少爷能够放心托付重要试验田的花匠,他们的立场天然向伊莱靠近,于是在很多人的眼里他们就是城堡仆人中除了米娜之外旗帜最鲜明的小少爷党。
“军营是大少爷的地盘,”女仆长合理猜测道,“您是害怕斯科皮受到排挤吗?”
多么伟大的母爱,女仆长的眼神充满了赞叹,没想到平时在研究吃食之外很有些大大咧咧的丹娅竟然在有关儿子的事情上如此细心。
斯科皮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丹娅惊讶地说:“你怎么会这么认为?斯科皮进入亲卫军营的时候小少爷才两岁。”
那个时候伊莱只是经常摇摇晃晃地来扒拉厨房的门,又轻又软又很礼貌地问紧急把他提溜出布满油烟的厨房的丹娅能不能帮他做一个“有一点新奇但是一定会很好吃”的东西。丹娅扪心自问,谁在小少爷天使一样的笑容前都会愿意答应他的一切要求。
“斯科皮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我和弗洛只是怕他在亲卫军营里做不好丢了我们的脸。”
斯科皮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在并不很熟的女仆长面前将自己为了进入亲卫军营和父母大吵一架最终离家出走的光辉往事全盘托出。那个时候游星和奥斯都的关系降至冰点,弗朗西斯的北边境线上战火纷飞,每天都有身着黑色盔甲的亲卫死去、被棕褐色的布料裹着送回家乡。
女仆长也欲言又止,终于意识到丹娅还是那个大大咧咧的丹娅,她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斯科皮有爱,但好像不太多。
不远处,仿若静默雕像的兄弟二人终于有了动静。在三人灼灼的目光中大少爷突然弯下腰,一把将小少爷扛了起来。小少爷仿佛被突如其来的位置交换弄懵了,直到大少爷走出好几步才挣扎了两下。这点挣扎也很有限,在斯科皮的眼里伊莱只是象征性地蹬了蹬腿就平和地趴在了奥林的肩膀上。
“你这样咯着我的肚子了,”宛若一条晒干带鱼的伊莱顺着伊莱走动的幅度晃了晃小腿、拉长声音说,“你要是这样把我带去亲卫营、我半路就要吐在你的身上啦。”
奥林感受着后背的震动,没什么好气地回答道:“你不笑得这么开心的话我可能是会信的。”
他的语气不太好,手上却还是很诚实地把伊莱从被扛着的姿态转变为了被抱着。
伊莱舒舒服服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眉眼弯弯地环住了奥林的脖子,他感受着奥林抱了一个不算轻的自己之后半点也不见沉重的步子,眨巴眨巴眼睛想:奥林不愧是两个剑士的儿子,就是和他这个柔弱的魔法师不太一样。
奥林抱着本该在面壁思过的伊莱大大方方地在城堡的青石板路上穿行,卫兵与仆人交换了无数个目光,最后除了震惊两位少爷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之外什么也没有做、甚至没有阻止奥林明目张胆的“带弟偷跑”的“恶劣”行为。
伊莱趴在奥林的肩膀上望着越来越远的城堡大门,真情实感地感叹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也这样在城堡里畅通无阻呢?”
“等到你不再天天跑到危险的地方玩耍的时候。”
伊莱不看奥林的脸都能猜到他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他说:“我又不是说这个。”
奥林一时间没有回答,他们都很清楚伊莱到底说的是什么。
与现在还在父母的监护下的伊莱不同,奥林早早地拥有了实际的权力。他像伊莱这样大的时候就能够在城堡来去自如、自由进出亲卫军营、甚至先斩后奏地在艾里斯都府留宿一段不短的时间。造成这种差异的原因除了奥林幼年丧母、而菲瑞娅健康到大概还能庇护伊莱八十年之外大概就是迪伦对两个儿子不同的态度。
区别于伊莱和迪伦之间黏黏糊糊的父子情,奥林与迪伦之间很少有温情的时刻,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在每一个微小举动里的殷切期盼。所以伊莱可以睡到日上三竿,但奥林在同样的年纪就要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前往训练场由迪伦亲自指导。
按伊莱来看以伦克朗为代表的奥林党对他的恶意与敌意来得就是很莫名其妙。他又不想当这个领主,迪伦看待他就像看待需要溺爱的小儿子,在军营里积极发展、并且在迪伦的带领下开始参与领地事务的奥林看起来又打算坚强地承担起管理整个弗朗西斯的责任。未来都已经这么明了,那些人却蒙着眼睛捂住耳朵非要觉得他和奥林之间会展开一场继承权的斗争。
内耗什么呢?不如一起建设美好弗朗西斯。
伊莱回过头,扭着身子望向愈来愈近的亲卫军营,盘算着要不要潜移默化地降低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放弃注定会吸引极大关注的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是不可能的、他强大又奇异的魔法大概已经在暗地里打响了声名,伊莱思来想去,只剩下了给自己立一个体弱多病随时可能驾鹤西去的人设的方法€€€€虽然目前看来他已经在向这个人设靠近了。
觉得自己很不容易的伊莱抵着奥林的肩膀、把整个脑袋凑到了奥林面前,有些心不在蔫的奥林被他吓得心跳都停了一瞬、连带着脚步也停了下来。
他的语气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点火气:“你干什么?”
伊莱却半点也没有生气,他认真地望着奥林的眼睛。
“如果你以后当上领主的话,”他非常坦然地问道,“你愿意给我一点空间完成一个小计划吗?”
奥林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一般褪去了。他们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把这个不可避免的问题放在了明面上,隔着极进的距离,奥林在伊莱清澈的紫眼睛里望见了自己的倒影。
菲瑞娅正在领主城堡的花房里照料着名贵花草,奥林母亲的威名依旧流传于亲卫军营,他们非常恰巧地站在了领主城堡与亲卫军营的中间,就像站在了黑白之间灰色的交界线上。
事实上他们在彼此都不能掌握自己完整命运的时候讨论这个问题是十分不妥当的,奥林想要告诉伊莱:未来的变数太多,现在对领主之位避之如蛇蝎的人未来也可能生出蓬勃的欲望,外界的不可抗力会不容抗拒地使他们的选择偏离设想的方向,看似明朗的未来一点差错就会变为一片混沌。
奥林想要说的很多,然而过了很久,他只问道:“你想完成什么计划?”
“唔……”伊莱眉眼弯弯地竖起两根手指,“比如说€€€€
弗朗西斯二十年计划。”
第54章
奥林一言不发地把伊莱放到了地上,以实际行动表明了拒绝当伊莱的交通工具的意志。他抱着手臂迈着长度已经很可观的腿在前面走,但和伊莱之间就是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不知道他为什么又生气了的伊莱叹了口气,小跑几步赶上奥林,很大度地牵上了奥林的衣角。
“二十年不行,十年也行啊。”伊莱鼓着脸踢路上的小石子,不大高兴地嘟囔,“再不济我改成五年还不行吗?”
奥林觉得伊莱的认知好像有一点差错。
“你知道弗朗西斯人均寿命是多少吗?”
伊莱还真的没有深究过这个问题,他虚心请教道:“是多少呢?”
“普通人的平均寿命是七十年,天赋者依据体内的魔力在这个基础上翻不同的倍数,撒比亚阁下大概已经活了两百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奥林面无表情地说,“意味着你的弗朗西斯二十年计划就算从你二十岁开始施行,父亲在任期间都足够你完成三四个这样的计划了。”
所以奥林不高兴的点不是这个计划太长,而是这个计划短到根本撑不到他成为领主、从而显得不那么真诚。
伊莱愣住了,但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寿命长度远超他的想象或者看上去顶多六七十岁的撒比亚已经两百岁。
弗朗西斯现任领主迪伦是在自己的父亲死后才继任领主之位的,这样因为前任领主死亡而自然产生的位置更替甚至不需要经过王都的许可。可是迪伦成为领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前任领主也是一位不亚于自己儿子的强大剑士。
“爷爷€€€€”伊莱正要发问,却突然意识到迪伦继任的时候甚至还没有结婚,当然也没有奥林。
但奥林真的还知道一点内幕消息,老领主去世的时候艾里斯都家如日中天,作为艾里斯都家主的伦克朗当然从父辈留下的资料里窥见了其中秘辛。伦克朗知道了,他目前来说唯一的亲人奥林也差不多就知道了。
他们几乎从未体现过的兄弟默契在此刻发挥到了最大,就算伊莱只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爷爷”,奥林依旧领悟到了他的意思。
“他是病逝的。”
伊莱的目光轻飘飘地划过奥林用力到有点泛白的手指,他敏锐地察觉到老领主的病逝可能不太简单。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既然奥林从未见过老领主,那么他对这位爷爷的感情就应该很有限,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呢?
伊莱脚上一用力,原本被他控制得很好的小石子飞一般射了出去,骨碌碌地砸在了坚硬的金属腿甲上。他的视线上移,原本还有一段距离的亲卫军营大门在他的思索中已经近在眼前,被石子砸了个正着的伦克朗顶着一张英俊又暗藏不悦的脸站在门内。
啊……伊莱望着伦克朗和奥林极其相似的琥珀色眼睛想,是因为奥林亲近的人中有人病逝的方式和老领主病逝的方式看起来非常相似吗?
比如伦克朗唯一的姐姐,比如奥林早逝的母亲。
“奥林,”伊莱慎重道,“你觉得把这个计划延长到两百年怎么样?”
二十年太不吉利了,他一定要坚强地活到把弗朗西斯两百年计划完成为止。
奥林的脑袋上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他刚刚说的应该是大魔导师撒比亚阁下活了两百年、而不是所有天赋者都能活两百年吧?
最终,在迈入亲卫军营的大门前,奥林复杂地说:“随便你吧。”
多么典型的渣男语录啊,伊莱边走边谴责奥林这种完全不走心的敷衍行为,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奥林带着他与伦克朗擦肩而过、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明显是在等待自己的亲舅舅。
伊莱走出一段距离,扭头回望伦克朗的身影。走路的时候视野有一些晃,伊莱正要眯眼仔细看看伦克朗的表情,一双手却突然遮挡了他的眼睛。奥林终于舍得把手从臂弯放下来、还轻轻把伊莱的头带回了正视前方的方向。
“你和伦克朗吵架了吗?”伊莱眨巴着眼睛问。
奥林将自己的手指塞进伊莱的掌心、用以代替已经被攥得有点发皱的衣角。
他说:“今天洛浦小姐没有执行任务。”
转移话题的手段很拙劣,但伊莱立刻被引走了注意力,他往前跑了两步,奥林被他扯得把步子迈大了一点。
“走吧走吧,”伊莱心情很好地催促道,“我想西西莉亚啦。”
奥林的原本还算得上平静的脸一瞬间沉了下去。
在伊莱撒开他的手扑进大小姐怀里、并且被大小姐顺着冲过来的力道抱起来转了个圈圈之后奥林的坏心情达到了顶峰,他很重地哼了好几声,又在大小姐和伊莱终于一起看过来时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他怎么了?”大小姐奇怪地问。
“唔……”伊莱望着奥林的背影眉眼弯弯地说,“可能是有一点别扭吧。”
大小姐和奥林的关系还不错,作为旁观者她把这对兄弟之间的奇妙关系看得很清楚€€€€至少比奥林本人清楚。她眨眨眼睛、很亲昵地捏了捏伊莱的脸颊:“小伊莱是小坏蛋。”
伊莱捂着脸,吐了吐舌头。
“我是一个善良的小坏蛋。”
大小姐今天原本是打算在亲卫军营特设的擂台上与同样不执行任务的亲卫对战,但看伊莱来了,她几乎没有思考就解下了佩戴在身上的防具,准备带着伊莱去亲卫营里转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