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伦站在一边，望望自己的妻子、再看看贴在一起的两个儿子，最终眼观鼻鼻观心地决定当作自己不存在。
伊莱选择躲在奥林后面是有一点小心思的，菲瑞娅向来不会干涉奥林的日常生活、就算是奥林与迪伦吵架也是以对着迪伦劝和为主。按照伊莱的想法，这样的菲瑞娅应该也不会在奥林在场的时候对他做什么，那么只要他在奥林背后度过菲瑞娅最愤怒的一段时间，这件事情大概率就会被稀里糊涂地带过去了。
设想非常美好，但伊莱显然低估了一位愤怒的母亲。
菲瑞娅盯着绷着脸的奥林，眯着眼睛竖起三根手指，在弗朗西斯家的三位男人或难掩震惊或心有余悸或不知所措的目光中她慢慢弯下一根手指，同时非常具有威胁意味地数道：“三。”
来了来了，不管哪个世界都存在的属于母亲的死亡三二一虽迟但到。
剑士预感危险的神经总是比魔法师更敏锐一点的，奥林眼睁睁地看着菲瑞娅竖起的第二根手指有了弯下的迹象，在一股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他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
伊莱还没来得及毛骨悚然整个人就被提溜着腾空而起，等到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和奥林的位置就已经掉了个方向。面对着愤怒中依旧不失美丽的菲瑞娅，他露出了乖巧又讨好的笑容。
“母亲，”他殷勤地拉开袖子、把藤蔓绽出的小花递到菲瑞娅面前，眨巴着眼睛试图蒙混过关，“这个漂亮吗？”
“漂亮，”菲瑞娅温温柔柔地笑道，“但我把你的小屁股揍开花会更漂亮。”
伊莱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为期半天的面壁思过，他抽抽噎噎地坐在凳子上，悲痛地指责蹲在地上给他的掌心抹上清凉药膏的奥林：“你太不义气了，你怎么能把我提溜到前面去呢？”
没做过什么活的小孩子的皮肤实在太过细嫩了，伊莱长得又白，菲瑞娅用藤条抽上的两道红痕就显得格外可怖。奥林为了控制自己上药的力道正满头是汗，闻言凶巴巴地说：“闭嘴。”
“你凶我？你还凶我？”伊莱难以置信，“明明是你说要带我偷跑的！”
奥林心虚得要命，咳了两声当作没听见。
他这一咳手上就重了点，伊莱夸张地嘶着气，奥林的动作一下子就更加小心翼翼了。
这一刻他好像忘记了之前伊莱拖着碎掉的脚腕骨头都能毫无异样地和克拉伦斯交谈的模样，伊莱注视着他头顶的发旋，突然说：“你不要忘记我的两百年计划好吗？”
奥林头也不抬地回答：“如果我们能活到那个时候。”
今天午后的阳光难得地非常和煦，他们的头发被度上了一层闪闪发亮的光晕。迪伦站在城堡三楼的石质栏杆旁，花墙前拥有同样发色的两颗脑袋凑在一起、亲密无间，注视着这一幕、他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覆在了他握紧的拳头上。
“迪伦，”菲瑞娅柔柔地说，“如果以后小伊莱和奥林一起闯祸，我负责揍小伊莱屁股、你负责惩罚奥林好吗？”
迪伦难得的脆弱心绪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关系刚好一点就敢明目张胆一带一偷跑，用脚趾头想就知道以后的日子这对兄弟俩能折腾出多少令人头大的事情。
他凝重地点了点头，在大儿子快十五岁、小儿子八岁这一年，他终于步入了每一个父亲都会经历的复杂心路历程。
伊莱并没有向迪伦或者奥林求证自己的猜测，也没有因为洛浦家族可能出身于奥斯都王室而对克拉伦斯的态度有所转变。他依旧每隔两三天和克拉伦斯互通一次信件，克拉伦斯坚持不懈地把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的进度事无巨细地转达给伊莱，伊莱坚定不移地督促克拉伦斯在锻造之余多看一看大小姐的书，致力于发现下一个故事和符文。
没有魔力的日子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难过，写写画画也很好、跟着菲瑞娅侍弄花草也很好、带着丹娅特制的小零食去亲卫军营投喂脸上有道疤的卫兵和大小姐也很好，脱离瑰丽又危险的剑与魔法世界之后伊莱每一天都过得闲适又不至于散漫，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串联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那些奇怪又富有深意的事情。
疑似奥斯都王室的洛浦家族，能从藤蔓上感受到理论上只有妖精和精灵才能感受到的亲近感的大小姐，对自己怀有极大恶意的半精灵艾萨克，在故国王室的帮助下背离故国迁徙而来的矮人，由元素宝石矿退化而成的煤，弗朗西斯无法留存住魔力的土壤，在他眼中是代码的魔法和符文，本应该在千百年前勇者的讨伐中灭绝、却在位于弗朗西斯西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留存下火种的巨龙。
还有，在被神明和教廷笼罩的大陆之上，绝不信仰神明、与教廷立场对立又维持微妙平衡的弗朗西斯。
再往前推，他因为无辜丧命于世界入侵者的争斗而来到这个世界，主神给他的金手指是每一个任务都充满极深的暗示意味的抽卡系统。
伊莱在标注着主神字样的光球上画了一个五角星，他放下笔轻轻地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的穿越从头到尾都不简单呢。
清脆的敲门声从门外响起，伊莱抛开那些复杂的思绪，扬声说了一句：“请进。”
米娜推开了门，在伊莱好奇的目光中，她说道：“小少爷，撒比亚阁下的旧友已经到了。”
撒比亚的旧友？伊莱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那不就是能够把他从禁魔镣铐里解脱出来的人吗？
虽然没有魔力也能过得不错，但有魔力肯定更好呀！
伊莱蹭地跳下椅子，欢快的脚步在他看清楚到米娜有些古怪的神色后停了下来，他脸上的欣喜慢慢沉了下去。
“老师的旧友有什么问题吗？”
他要准备开始阴谋论了。
“不，”米娜回忆着那双紫色的眼睛，有些纠结地说，“撒比亚阁下的旧友，好像是您的外祖父。”
第57章
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菲瑞娅念叨什么时候回家的舅舅马修€€柯蒂斯不同，伊莱很少从自己母亲的嘴巴里听到有关外祖父母的事。就算在生日或者什么诸如第一次使用魔法、第一次学会走路的奇怪纪念日里收到来自外祖父母的礼物，菲瑞娅也不会多说几句。
伊莱曾经听见过一点传闻€€€€现任领主夫人嫁到弗朗西斯来并没有得到父母的支持，与此同时柯蒂斯家唯一的儿子在将姐姐护送至弗朗西斯后也没有回到王都，而是远离游星帝国、开始了浪迹大陆的放纵日子。
后半部分暂且不提，这个传闻的前半部分可信度颇高。伊莱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一下，如果他的女儿想要嫁给一个丧偶带孩子还大个几岁的男人，他也会反对这门婚事的。
他的表情逐渐凝重了起来：“父亲呢？”
米娜的表情更古怪了，她张了张唇，最终有些艰难地说：“领主大人应该在和夫人一起挨训吧。”
米娜的话实在半点也没有夸张，伊莱站在拐角处，扒着墙棱好奇地看着布局类似于会客室的宽阔房间。迪伦和菲瑞娅面向他这个方向，两个人的神态看上去都不算很自然，总是优雅从容的菲瑞娅甚至难得局促地两只手放在了并起的双膝之上。
除此之外每一个女仆都一反常态地埋着头，端上点心和茶水的动作都又轻又快，就像生怕动作大了一点、慢了一点就会惹火烧身一样。
而引起这一切的源头€€€€伊莱的目光落在了背对着自己的一颗白金色脑袋上€€€€就是他的外祖父怀尔€€柯蒂斯。
怀尔€€柯蒂斯，柯蒂斯家族说一不二的家主、游星帝国大半商队的所有者或合作对象。他兼具商业上的敏锐嗅觉和果断铁血的手腕，必要的时候也可以熟练地在名利场上迎来送往。在他的带领下柯蒂斯家族短短四十年里积累的财富甚至可以比拟四五个王室的总和。
一个严肃又沉稳的声音响起：“你们一个三十岁，一个已经四十多岁了，不是十三岁和十四岁，这点道理应该还是知道的吧？”
伊莱不由自主地点点头，中肯地评价道：嗯，不怒自威，非常契合他的身份。
菲瑞娅用胳膊肘不动声色地碰了碰迪伦，被妻子寄予厚望的迪伦微不可见地深吸一口气，目光锁定墙棱后煞有介事点头的小儿子。
与迪伦对上视线的伊莱突然生出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迪伦招了招手：“伊莱，来见见你的外祖父。”
原来奥林遇事不决卖弟弟的行为是继承自父亲迪伦。
伊莱没来得及用眼神谴责迪伦的行为就对上了一双蓝紫色的眼眸。
虽然柯蒂斯家族的标志是紫色的眼睛，但大家好像紫得都不太一样。伊莱不合时宜地想，至少他的眼睛是没有如同菲瑞娅和外祖父一般的蓝调的。
也不知道他的舅舅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心绪回转间伊莱露出了乖巧的笑容，他迎着怀尔不怒自威的大家主气势而上，直到站立在怀尔身边。
伊莱终于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外祖父的模样。
他有着一头整齐地梳到脑后的柔顺头发，白皙皮肤虽然因为年岁的增长而失去部分弹性、但依旧充满弹性而富有光泽，久居上位者的威严气势与属于商人的精明在他的身上结合得很好。
“外祖父，”他眨巴眨巴眼睛自我介绍道，“我是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
说实话，伊莱在上前时已经做好了被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外祖父冷眼相对的准备€€€€谁让他的父亲拐走了这位家主唯一的女儿呢？然而现实与他所设想的大相径庭。
怀尔仅仅只是仔仔细细地看了他一眼，严肃古板的脸上立刻就浮现出了和蔼的笑容。
“我知道，”怀尔轻轻摸摸伊莱的头顶，“你是我唯一的小外孙。”
他变脸变得太快，伊莱一时间有些猝不及防，满脑子都是：嗯？这和我想象中的好像不太一样。
他来得太晚了一点，不知道怀尔训自己的女儿和女婿的原因是“孩子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生长，怎么这些年还能受这么多伤、生这么多病”。
菲瑞娅和迪伦对视一眼，彼此都松了一口气。
当初的事情比伊莱听说的传闻更离谱一点。菲瑞娅事实上是带了几个贴身女仆踩着摇摇晃晃的架子翻墙出的柯蒂斯宅，而她的弟弟马修本来是打算把姐姐送到目的地之后就返回王都，却在和迪伦交谈过后义无反顾地开始游历大陆。所以他们两个面对怀尔都有些心虚。
既然怀尔看起来很疼爱自己，那伊莱就以参观试验田为由把他拉出了会客室，很有责任感地拯救父母于水火之中。
试验田里这个时候种的是辣椒，使用的并不是从系统中抽出的种子，而是从第一波收获的辣椒中搜集得到的。
怀尔围着已经被扩大到四块地的试验田转了一圈，背着手问道：“辣椒是什么？”
“一种植物，可以食用也可以用作香辛料，味道很特别，能够产生烈酒一样的、让人身体发暖的效果。”
弗朗西斯只向外来商队销售加工过后的作物，于是怀尔并没有提出要带一点走，而是感叹道：“那它应该会很适合弗朗西斯。”
伊莱点了点头。
辣椒对于冬季十分寒冷的弗朗西斯来说可能不是雪中送炭、但绝对是锦上添花。等到这一批辣椒成熟，种子就将被送往弗朗西斯城堡拥有的耕地，如果生长得足够好，再过一年它们就会在弗朗西斯种子商店上架。
猫冬煮麻辣火锅的幸福生活近在咫尺。
伊莱很有小主人风范地问道：“您想要尝一尝辣椒的味道吗？城堡里有一位厨师非常擅长使用辣椒做菜。”
怀尔当然没有什么好拒绝的，在从伊莱那里得知目前城堡的四位主人都不太能吃辣之后他甚至提出今晚的餐桌上必须出现一道辣到迪伦绝不能接受的程度的菜的要求。
奇怪的胜负欲出现了，怀尔不怒自威的形象已经在伊莱这里彻底坍塌，转而变为了一个有些幼稚的形象。
望着怀尔和缓闲适的侧脸，伊莱突然问道：“我听说您曾经阻止过我的母亲嫁给父亲对吗？”
“只是明面上阻止，”怀尔调皮地眨眨眼睛，这个动作一瞬间冲淡了属于商人的精明和上位者的气势，使他看起来有一点像一个老顽童，“除开有过一任妻子、还有一个儿子之外我还是很满意你的父亲的。”
虽然怀尔的表情一派轻松，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在阴阳怪气。作为一个非常贴心的儿子，伊莱决定为自己的父母找补一下。
他斟酌着说：“我的兄长还是很好的。”
找补了，但是没有完全找补。
“那个时候你的兄长才三四岁，我对这样小的孩子没有意见。”怀尔顿了顿，有些含糊地说，“但是我对他的母亲有一点意见。”
伊莱没听清楚后半句话，有些疑惑地问：“什么？”
“没什么。”怀尔对着不远处伫立在灌木后的人影扬了扬下巴，“你的兄长来找你了。”
伊莱终于想起来自己昨天与奥林约定今天一起去亲卫军营。
他飞快地抱了一下怀尔，骤然拉近的距离并没有让怀尔感到无所适从，他甚至轻松地把伊莱往上提了提，可见他逐渐老去的外表与笔挺熨帖的衬衫之下究竟藏着衣服怎样强健的身躯。
伊莱眨眨眼，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这位外祖父好像是一个学艺不精的魔法师来着？
想到这里，他终于记起了一件不能更重要的事：“我的禁魔镣铐什么时候能取下来呢？”
“等到你的老师准备好所有材料的时候。”怀尔从自己的尾指上取下来一个银色素戒塞进伊莱胸前的小口袋里，“现在你该履行和你的兄长之间的约定了。”
怀尔注视着逐渐远去的兄弟俩，伊莱仰着头眉眼弯弯地说了什么，奥林伸出手勾住伊莱的衣领、出其不意地绊了他一下。明明隔了一段不近的距离，怀尔却依旧听见了伊莱那句：“我真的要和父亲告状的。”
奥林的回应是把踉踉跄跄的伊莱提溜正了。
他们闹闹腾腾地走远，怀尔终于把这个鲜活高大的少年与许多年前那个眼神沉郁又空茫的小孩联系到了一起。
那位在亲卫军营中拥有举足轻重地位的夫人私底下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强大坚韧，她与丈夫的结合是一场充满父辈扭曲的执念与算计利用的错误，地位差异和家族的荣耀让她把一切压抑在了心底，最后宣之于深爱自己的、依恋自己的儿子。
怀尔记得自己每一次与撒比亚一起检查这位夫人的魔力状况，小小的奥林都会沉默又紧张地站在房门口。而他的母亲对他视若无睹，甚至上一刻面色还很和缓、下一刻就面向奥林冰冷地质问：“你挥完今天的剑了吗？”
那个时候奥林才刚满三岁。
他曾经所担忧的、奥林因为母亲成为女儿与外孙的敌人的事情似乎已经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被妥帖地解决了。
怀尔伸了个懒腰，已经不再年轻的骨骼咔咔作响。
现在就去找那位脾气古怪的旧友聊聊天吧。
今天亲卫军营举办了一场篝火旁的小型庆典、用以庆祝前段时间前往西部平原平复魔兽暴|乱的队伍一个不少地回到了军营。那位脸上带着刀疤的青年在足够的辣椒粉与盐的辅助下烤出了几乎完美契合伊莱想象的烤肉串。伊莱左手肉串、右手大小姐烤出的烤白禾面包片，笑盈盈地看着那些所向披靡的亲卫脱下盔甲与武器肆意地旋转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