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等到奥林来带他回城堡时,天上已经出现了星星。
“我好像错过了外祖父来这里的第一顿晚餐。”伊莱严肃而凝重地说。
“没关系,”奥林耸了耸肩膀,“因为你的外祖父正在你房间的露台上等你。”
伊莱停住了脚步,表情非常费解。
“你说什么?”
奥林一字一顿地回答:“我说,你的外祖父正在你房间的露台上等你。”
伊莱回到房间时,露台上不只有怀尔,还有一碟精致的点心和两杯热茶。
“你回来了。”怀尔穿着一身舒适的丝质睡袍,眨眨眼睛,“要不要和外祖父聊聊天。”
伊莱原本以为怀尔的聊天就是聊聊菲瑞娅在弗朗西斯的生活,却没想到他开局第一句话是:“你知道预言吗?”
伊莱刚刚端起的茶杯差点摔下去。
怀尔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他这点动作似的,轻轻呷了一口掺了枫糖的热茶。
他念故事一般平铺直叙的说:“诞生于荒芜之地、天真又残忍的恶魔之子,他用魔力枯萎的邪恶事物蛊惑纯洁的人类与幻想者,暴虐的巨龙与冷血的暗夜精灵甘愿成为他的阴影与臂膀,溃散的反叛者聚集于他的身前与身后。他将掀起席卷整片大陆的战火,直到把每一寸充满生机的土地焚为黑褐焦土,直到摧毁神明与人类的之间最后的纽带,直到用沉郁黑暗替代每一抹灿烂的光明。”
茶杯中升腾的雾气被夜风吹得有些狂乱而涣散,伊莱隔着它们注视怀尔剔透又沉郁的紫色眼睛,直到雾气散去,他才弯起眼睛说:“这个预言真奇怪,外祖父。”
“这不是一个奇怪的预言,”怀尔翘起嘴角,他眨眨右眼、神态看起来与自己的孙子十分相似,“如果你预言到了这样的景象,你会怎么做呢?”
他会怎么做呢?
伊莱垂着眼睛注视着露台之下的花园。菲瑞娅亲手种下的鸢尾此时开得正盛,它们在清透又明亮的月光和星光之下显得神秘又美丽,就像这个迷雾重重又瑰丽的世界。
“预言者怎么知道他们预见的画面是真实会在未来发生的呢?如果他们做了某些措施、最后预言并没有实现,那么这算是改变了未来、还是他们做出了错误的预言呢?”
“所以我并不会相信。”
“我习惯对一切保持怀疑,然后凭借我的眼睛、我的耳朵、我的每一寸神经来为它们赋予崭新的注解。”
“我猜您并不会没有由头地跟我说这么多话,”伊莱曲起右腿、脚尖点地,他很有节奏地左右摇晃悬空的脚后跟,声音和语速听起来非常轻快,“让我想一想€€€€我在某个预言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对吗?”
他唯一的小外孙似乎比女儿和旧友在信中描述得还要敏锐一点。怀尔站起身,缓步走到栏杆边、与伊莱并肩而立。
“你不一定这个角色,但如果别人认为你是,那么你就是了。”
伊莱耸了耸肩,轻松地说:“那我真是一个小倒霉蛋。”
怀尔笑出了声,但很快他的面色就沉静了下去。
“菲瑞娅与马修都不赞成让你太早知道这些相对来说非常晦暗的事,就连撒比亚也主张等你再长大一点。但他们一个远在弗朗西斯、一个游历大陆、一个隐隐游离于人类统治阶级之外。”
“本该销声匿迹却突然出现的巨龙,从未见过的、不蕴含魔力的作物,剔透到能够看见另一面颜色的玻璃糖球,一经商队带回就在贵族女性中引发风潮的肥皂。弗朗西斯的改变微妙又有目共睹,奇迹一般的小少爷之名随着来往的商队传往整片大陆,绝大部分人认为这是柯蒂斯为了扶持唯一的小少爷登上领主之位而使出的小手段,但游星的王室和教廷都不这么认为。”
“外祖父,”伊莱幽幽说道,“我已经不宽裕地成长了快四年了。”
伊莱觉得长辈们好像都有一点后知后觉,他四岁半那年经历的绑架明明就已经标志着他轻松愉悦的成长过程即将被按下快进键,然而直到现在才有人告诉他:你的成长时间已经不宽裕了。
怀尔无言以对,过了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当时我们认为这场绑架是针对你的兄长。”
很可惜,薇尔的出现意味着他们认定的事实从头到尾都是错误的。
伊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能平安活到八岁好像已经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了。
系列任务[晦暗穹顶]的任务说明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你所看见的是别人想让你看见的,你所听见的是别人想让你听见的,”伊莱轻声低喃,“如果环绕四周的都是虚假,那么什么是真实呢?”
第58章
怀尔已经离开,伊莱盘腿坐在露台上铺着柔软垫子的藤椅上,他晃悠悠地靠着椅背。米娜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斗篷走上前来,妥帖又细致地将它轻轻披在了伊莱身上。
伊莱的目光越过城堡的高墙望向远处沉郁的夜色,洒在低缓山坡上的清澈月光如同被微风拂动的水面一般波光粼粼。
“舅舅将你送来弗朗西斯时说过你是一位强大的暗杀者,”在米娜为他扣上斗篷领子上最后一粒银扣的同时,伊莱突然说,“但你却在我身边做了这么久的、处理琐碎事务的女仆。”
米娜微微抬起眼,入目的是伊莱在头顶清冷月光与背后昏暧烛光的交错下显得有些无悲无喜的侧脸,她的手指微不可见地轻轻一颤,即将扣好的银钩与结环猝不及防地交错开。
“你会觉得有一点大材小用吗?”
米娜终于扣好了这一粒扣子,她后退一步直起身,伊莱似有所觉,转头望向她的脸。
“我很喜欢泡茶、也很喜欢借着投喂格瑞的时候摸一摸它蓬松的尾巴,我喜欢听城堡里的其他女仆神神秘秘地交谈、也喜欢看您和克拉伦斯少爷凑在一起轻松地说笑。”米娜微微垂着头,她的两只手掌交叠在身前,脖颈如同天鹅一般,脊背挺得比剑还要直。她说,“我喜欢在弗朗西斯经历的一切。”
“但不可否认,这都不属于我。”
长久在黑暗中中行走、与血腥相伴的人会被突然到来的光明灼伤€€€€就算那是曾经无比渴望向往的存在。
伊莱用拇指轻轻抚了抚食指上凹凸不平的荆棘戒指,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米娜,我可以请求你去做一件事吗?”
久违的兴奋与战栗从躯体内部涌向神经末梢,冷淡又疏离的女仆米娜的嘴角难以抑制地翘起,如果伊莱现在回过头就会发现她的脖子兴奋到有些充血。
她仿佛压抑着什么似的说:“乐意之至。”
三天后,在旧友借着商队的掩护秘密抵达弗朗西斯后就离开城堡的撒比亚终于带着需要的材料归来,他不太愿意与人打交道,于是采用的依旧是催生藤蔓将自己托过城墙这一种进入的方法。
施行多次仅在坐在城墙上的伊莱面前受挫的方式在今天又出了一点差错,撒比亚刚刚接触到城堡内的地面、整理好自己的法师袍,就对上了两双有些相似的紫色眼睛。
不,不只是眼睛相似。
不远处的祖孙俩都把短短的袖子挽到了肩膀上,甚至一人扛着一把非常契合他们身高的锄头,泥土与尘土落在他们的鞋子、裤脚甚至衣摆上,看着与平时他们整洁精致的模样截然不同。撒比亚难言地看了一眼他们脚下明显是新鲜开垦出来的一小块土地,再看了一眼旁边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花苗,有些怪异地说道:“你们加起来应该已经快到八十岁了吧?”
他们对视一眼,都在对方有些狼狈的模样前笑出了声。
伊莱先发制人:“外祖父,您的肩膀上都溅上泥土了。”
他可只有裤腿上有呢。
怀尔随意地拍掉肩上的颗粒,他眼光一转,找准时机用沾染了泥土的手指飞快地点了点伊莱的鼻子,收回手时还一点也不吃亏地顺带抹了一把脸蛋。看着伊莱鼻子上的一个小圆点和脸上的灰痕,他带着小计谋得逞的快乐笑眯眯地说:“伊莱是小花猫。”
伊莱后知后觉地用手背不太温柔地擦了擦。
怀尔扛着锄头三两步踏上了平整的土地,甩下一句“我去整理一下”就坏心眼地逃之夭夭。
“啊啊啊外祖父欺负小孩!”
伴随着身后传来的悲愤喊声,怀尔脸上的笑意更深:他这个小外孙真好玩,聪明就算了,又不哭又不闹又不记仇,他可太喜欢这样的小孩子了。
唔……要不回去的时候把伊莱也打包带走吧!他的妻子一定会非常喜欢伊莱的。
正在书房里处理公务的迪伦和为了避开父亲前往洛浦庄园与好友喝茶的菲瑞娅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喷嚏。
“怎么了?”洛浦夫人忧心地站起身来拍拍菲瑞娅的背,“生病了吗?”
菲瑞娅放下捂住唇鼻的手帕,轻轻摇了摇头,她笑着说:“可能是有什么人在想我吧。”
“想你?”
菲瑞娅的神色一下子温柔起来,她略带怀念地回答道:“伊莱小时候说的,如果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喷嚏,那么一定是那个时候有人在偷偷想你。”
洛浦夫人了然地点了点头,脸上也浮现出微笑来:“他总是有这样多可爱的奇思妙想的。”
说起伊莱,洛浦夫人终于想起了自己工坊科尔山两点一线的小儿子,她对着身旁的女仆轻声吩咐了几句,又回过头来解释道:“克拉伦斯写了一封信想要明天交给小伊莱,既然今天你来了,就顺便带过去吧。”
“呀,”菲瑞娅故作惊讶地用指尖挡住微张的唇,“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送信的呀?”
洛浦夫人不太优雅地撇了撇嘴,懒得理突然生出表演欲望的好友。她们还在王都的时候洛浦夫人就觉得身边的贵族们多半是眼神不太好,明明菲瑞娅活泼又有些无伤大雅的坏心眼、胆子不小又富有冒险精神,但这些人就是执着地认为菲瑞娅温柔高雅贤淑温良、是所有贵族女性共同的标杆。
但这也不能全怪他们,洛浦夫人中肯地想道,谁又能料到这位温和柔弱的大小姐是个能面不改色地用尖锐的法杖尾端补刀的狠人呢?
甚至补刀的时候还没有忘记洛浦夫人答应送给她的炼金首饰。
“好啦,”想到自己幼年时和菲瑞娅不太对付的时候吃的那些暗亏,洛浦夫人气呼呼地捏了捏她没多少肉的腮帮子,“你今天就是一个送信的。”
菲瑞娅捂着脸,笑容和少女时期没有半分变化。
伊莱还不知道菲瑞娅即将带着小伙伴的信归来,此刻他满心满眼都是怀尔往他脸上抹的那一把。
“老师,”他顶着一张花猫脸严肃地问,“外祖父都这么大了还这样顽皮,您真的不管管吗?”
撒比亚瞥了他一眼,嘲讽道:“我该为了你这天才般的想法鼓个掌吗?”
虽然年龄差异极大,但他们本质上依旧是友人,让撒比亚去管束怀尔几乎等同于让克拉伦斯提着伊莱的耳朵教育他别到处乱跑。
呃……这样想想撒比亚管束怀尔这件事突然就变得合理起来了。
伊莱正抱着手臂思考,一张白色的手帕突然被递到了他的眼前,他惊讶地抬头望向撒比亚,后者不怎么耐烦地抬了抬手示意他把手帕拿走。
“谢谢老师。”伊莱笑得比今天早上抹在碱水结上的莓果酱还要甜。
撒比亚啧了一声,嘟囔道:“小花猫。”
伊莱的笑瞬间收了回去,他愤愤地用手帕不太温柔地抹过脸颊,义正言辞地指责道:“你们关系好,加起来都三百多岁的人了,欺负我一个八岁小孩。”
还不等撒比亚有所反应他就扛着小锄头哒哒哒地跑走了,背影怎么看怎么和他的外祖父相似。不过伊莱的良心比怀尔多一点,还留下一句飘扬在空气里的:“老师,手帕洗干净之后还给您!”
被这对祖孙留在原地的撒比亚开始认真思考管束旧友的事宜了€€€€怀尔来到弗朗西斯城堡前伊莱可不是这样的,短短三天,他聪慧从容的学生竟被带歪至此。
他拎着被随意塞进同一个兽皮袋子里的珍贵材料,哼了一声想:怎么看都是怀尔的错。
从禁魔镣铐中解脱出来的过程比伊莱想象的还要简单一点,他光着脚坐在床沿上,在一屋子大人或多或少的紧张视线中好奇地注视着正用一种奇怪的墨绿色膏状物绘制什么类似于法阵的图案的怀尔。
他挺认真地问:“镣铐被摧毁之后我能留下这个法阵吗?”
拓下来,留着以后用。
旁观者中神态最轻松的撒比亚抢在所有人之前讥讽道:“留着给你下次被禁魔镣铐锁住的时候用吗?”
这样想是一回事,被旁人这样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伊莱被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幽幽地问怀尔:“您真的不管束一下您的好朋友吗?”
今天上午才听说过类似话语的撒比亚嘴角一抽。
“我管不住,”怀尔笑眯眯地说,“所以你和我都要忍一下。”
撒比亚真的很想拿起法杖把这祖孙俩的脑袋都敲一敲。
奥林和迪伦都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温柔优雅的菲瑞娅,很有默契地觉得菲瑞娅是夹杂在伊莱和怀尔之间的意外。
这个插曲很快就随着法阵的完善而被抛之脑后,伊莱试探着把脚踩进法阵交错线条中最大的那块干净空地里,他轻轻拉住站起身来从菲瑞娅手中取过法杖的怀尔,歪了歪头问道:“镣铐解开之后您就要离开了吗?”
“是的。”
怀尔是隐藏身份作为商队中的随行者来到弗朗西斯的,他注定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因为柯蒂斯的家主还好好地呆在王都。
伊莱眨眨眼睛,放开了手,他眉眼弯弯地说道:“我会想您的。”
怀尔弯下腰,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个浅浅的亲吻:“我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