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伊莱并不知道自己素未谋面的舅舅正在连夜赶来带自己回弗朗西斯的路上。
他正在独立自主又心酸地翻越复杂地形。
艾萨克的良心大约在四舍五入一起对敌的过程中得到了一点增长,就算伊莱因为监察者之杖上突然冒出的水晶鸢尾停驻脚步,他也依旧在发现远远缀在后面的小少爷彻底失去踪迹的时候选择了坐在一片还算干净柔软的草坪上等待。
虽然其中或许也有他伤得太重、需要借此机会喘息一下的缘故,但造成的结果总之是对伊莱有利的。
半精灵微微垂着头曲起一根腿背靠盘根错节的大树,垂落在肩膀上的黑色长发挡去沾满血色划痕与尘土的面容,身躯的轻微起伏隐藏在宽大的白麻斗篷里€€€€现在或许应该叫灰红斗篷了。
伊莱艰难绕过一块巨石之后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暗夜森林外围的植物也没有什么生机,张牙舞爪的灌木枝桠将艾萨克一整个笼罩其中,就像他本来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一样。伊莱停住了脚步,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太合时宜的形容€€€€艾萨克像一具死去的尸体。
他阴郁又冷漠,比暗夜森林里丧失生命力的枯木还要沉寂。生长在弗朗西斯的伊莱从未见过像艾萨克这样的人,他光彩又明亮的蓬勃世界里骤然出现了艾萨克,就像遇见了一不小心落在柔白纸张上的黑色墨点。
伊莱小心地避开了路上每一个可能暗藏着水坑的落叶堆,他蹲在艾萨克旁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对方还算完好的肩膀。
“你还好吗?”
艾萨克的脑袋动了动,他勉强抬了一点头,很快又垂了下去。
明显是不太好的意思。
伊莱伸手覆在艾萨克后颈上,灼热温度隔着一层不算太薄的布料涌入掌心,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陌生又黑暗的前路。
艾萨克这个唯一的导航可不能出事啊。
他鼓着脸踢了踢不幸安家在他的短靴旁边的小石头,后悔地想:早知道有这一遭,昨天离开弗朗西斯城堡的时候就应该带两瓶常用药剂。
但是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呢?如果他真的提前知道€€€€不,如果他真的预见到了自己现在的场景,应该绝对不会出门才对。
就像某个人预见到了“恶魔之子摧毁大陆”的场景,教廷就如同一条疯狗迫不及待地扑咬上来一样。
伊莱认命般地拉开了系统面板,背过身从系统空间中点出了一张泛着蓝色荧光的卡片。
稀有功能卡€€二分之一重置。
[卡片说明:某种意义上能够超越原定判级的卡片,卡池中非常稀有的恢复类卡片之一。使用后半分钟内刷新包括躯体机能与魔力含量在内的各项状态,一切数值为巅峰时期的二分之一。特别需要注意的是,本张功能卡的作用范围并不包括由非外力导致的躯体损伤,使用后会留下较大且不确定类型的后遗症,请宿主谨慎使用。]
这张伴随着消失抽卡次数出现在系统空间内的卡片就是全灭蛛群后伊莱认为自己失去攻击能力、因为“没有作用”而被艾萨克杀死的可能性为零的原因之一。
伊莱用食指和中指夹着泛着蓝光的卡片,抿了抿唇。
到底要不要把这张可以称之为底牌的卡片用在本质上依旧是敌人的艾萨克身上呢?
艾萨克此刻的状态非常不好。
他受的伤不只是由圣殿骑士或者火蛇群造成的,在更早之前,源源不断的、来自教廷的杀手就在他身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弗朗西斯的卫兵当然不会给他这个试图杀死小少爷的犯人提供药物和修养空间,他也只会将自己这些脆弱的地方隐藏在平和的表象之下。
仔细算算他已经带着新旧交错的伤口不眠不休地奔逃了近五天四夜,身体和精神都已经达到了极限。
魔力能够缓慢修复损伤的身体,能够抚慰疲惫的精神,然而脚上的禁魔镣铐从一开始就掐断了这条路。
掐断这条路的罪魁祸首蹲在了艾萨克的面前,他仰着头,用双手托着脸问道:“你想要赌一把吗?”
艾萨克掀起眼皮看了伊莱一眼。
“赌什么?”
就算狼狈成这个样子,艾萨克的声音依旧是十分平稳的。
“唔……”伊莱歪了歪头,迟疑着说,“让我的魔力在你的身体里转一圈?”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算叠加上当前现状下艾萨克的重要性也远没有到伊莱为了他花上一张稀有恢复卡的程度。
“我在魔法这方面有一点小天赋,但是如同我之前说的那样,我不会防御,只会攻击,所以我不保证你在我的魔力转一圈之后出现的后果是正向的还是负向的。”
艾萨克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大脑已经混沌到脸伊莱的话都要听错了,他缓了一会儿,慢慢拧起眉头。
“你会使用治愈魔法?”
伊莱的表情比艾萨克还要沉凝,他慎重地伸出手,摁在了艾萨克的额头上€€€€能问出这样的话指定是把脑子烧坏了。艾萨克可能也觉得自己的脑子出了点问题,竟然不偏不倚地任由伊莱仔仔细细地感受了一段时间。
伊莱除了偏高的温度什么也没有感受出来,他只能收回手,强调道:“我是一个人类。”
众所周知,人类是无法使用治愈魔法的。
然而他话锋一转:“但是我可以试一试。”
伊莱说这种惊世骇俗的话的时候表情也是非常轻快的。
事实上他并不指望艾萨克能够同意,然而就在他准备要把第二个解决方案€€€€即原地修整一段时间€€€€说出来的时候,艾萨克突然点了点头。
短暂的愣怔之后,伊莱的眼神逐渐惊恐:就这么一小会儿,艾萨克不会真的把脑子烧坏了吧?
欲言又止了好久,伊莱才勉强说道:“那你还挺信任我的。”
其实并不是信任伊莱,艾萨克垂眸,那个在每一个午夜持续在梦境中回转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弗朗西斯城堡外那个低缓的山坡,银发紫眸的少年人笑意盈盈地从背后环抱住已经长得很高的他,他低下头,在自己的胸口看见了一个银黑色的匕首尖。
他总是有这样一种奇怪的信任的€€€€既然杀死他的不是现在的伊莱,那么现在的伊莱就不会杀死他。
“好吧,”伊莱伸了个懒腰,“那我就试一试。”
伊莱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喜欢做一步想十步的人,今天也不例外。事实上在提出让魔力在艾萨克的身体里转一圈之前他就已经想出了解决方案。
回溯算法,一个类似枚举的搜索尝试过程,它会在搜索尝试过程中寻找问题的解,当发现已不满足求解条件时,就回溯返回,尝试别的路径。
这意味着只要在每一条路径中都设置一个不满足条件的错误结果,它就会一路返回,直到回到起点€€€€如果用出这个算法的地方位于这个算法的中部的话。
伊莱很有仪式感地往上撸了撸根本不存在的袖子,他望了望自己下意识模仿上辈子医生的模样举起的双手,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让你签订一个免责协议?比如如果你在这个过程中死亡的话,我不负任何责任之类的。”
这明明怎么听都是一句玩笑话,但艾萨克倒是真的顺着伊莱的话头想了想,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我死亡之后没有人会向你追责的。”
伊莱哽了一下,他抿了抿唇想:艾萨克大约真的是被烧坏了脑子。
既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他就要准备实施这个说出去至少会被耻笑个千儿八百年的、天方夜谭般的想法了。
“艾萨克先生,”伊莱望着眼前飞速旋转翻涌的代码,平静地说,“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他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语调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艾萨克注视着他逐渐翻涌出银色光点的瑰丽眸子,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伊莱能够成功。
他能够在这样一个狼狈的、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夜晚使用出一个被判定为人类永远不可能使出的治愈魔法。
就如同因为一个午夜梦回时反复出现的画面就能跨越半个大陆前往弗朗西斯一样,艾萨克向来是非常信任自己的预感的。
所以他闭上了眼睛。
伊莱的唇角慢慢勾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弧度,他用指尖抵着交错的、只有自己能够看见的狂乱代码条,以一种轻柔又不可抗拒的力道将它们摁在了艾萨克的心口上。
林间骤然生出了一股狂风,黑色长发与银白短发一同被吹扬而起。伊莱眼中的光芒达到了极盛,他仿佛随着魔力在神经网络之上如同电流一般快速穿行。伊莱的视角转了半个圈投向来时的方向,他们刚刚经过的地方、原本枯死的深黑脉络正在缓慢地转向健康丰润的淡金色。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艾萨克隐藏在白麻斗篷与衣物之下的翻卷伤口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愈合,血液倒流,损伤的软组织回到健康的淡粉色,肌肉纤维与表皮层如同被拉链拉上一般重回平整。
如同时间回溯一般。
很快,伊莱顺着魔力涌至一个旋转的、带着电流的深绿法阵,这个看起来很不一般的法阵在魔力流前脆弱得像一张被太阳曝晒过的薄纸。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他们蓬勃又欢快地冲破了法阵。
伊莱突然想:这个声音有一点熟悉。
到底为什么这么熟悉呢?
终于从那种玄妙境界中脱离出来的伊莱眨眨眼睛,看了一眼艾萨克脚腕上断成两截的禁魔镣铐,又看了一眼艾萨克因为闭上双眼失去了绝大部分攻击性的脸。
现在问题来了,伊莱陷入了沉思,他现在是赶紧跑路呢?
还是趁着艾萨克还没醒来直接下手呢?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出一个结果,排山倒海般涌来的疲惫感就将他从头到脚笼罩其中。孩童的身体还是太柔弱了,伊莱只是短暂地升起了一刹那的抵抗心思,下一秒就软哒哒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原以为后脑勺与地面接触的疼痛感并没有传来,什么人环住了他的脊背,伊莱努力将乱晃的视野定在一点,然后他看见了一双清醒得要命的墨绿色眸子。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伊莱的最后一个想法是:
居然装睡,艾萨克这只半精灵是真的狗啊!
第69章
伊莱在醒来之前先听见了柴火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这委实不算陌生,在过去两三年里克拉伦斯的工坊中总是充斥着它。如果伊莱埋头做自己的事或者撑着桌子好奇地望向金红铁水,这种声音里就会夹杂着坚硬金属相击的叮叮当当声;如果伊莱因为昨晚睡得晚了些或者其他的什么原因而窝在窗前的躺椅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种声音就会伴随着被拉到下巴的绒毛毯子一起被恢复知觉的他首先感知到。
既然有着这样的前提,那么伊莱在醒来的那一刹那以为自己身处克拉伦斯的工坊似乎也就成为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大脑还有点迷蒙的伊莱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望着灰扑扑的木制天花板,迟钝地想:这好像和洛浦家族给继承人精心打造的花岗岩房子不太一样。
披在身前的毯子好像也不是记忆中专属于自己的、由风滚兔皮毛与黄昏鸟尾羽编织而成的那一张,而是一块制作工艺粗糙的兽皮毯子。
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大,他现在彻底清醒了。
失去意识前的记忆如同游戏里自动出现的前置剧情提示一样出现在了脑海里€€€€他尝试使用错乱起点的回溯算法来治疗艾萨克身上的可怖伤口,这个大胆的做法成功得有些过头,不仅达成了伊莱原本期望的效果,甚至还顺便把维持他们岌岌可危的合作关系的禁魔镣铐给摧毁了。
然后本来打算先下手为强的伊莱被这个魔法的副作用打倒,而艾萨克接住了他。
想到这里,伊莱生气地抿了抿唇:自己简直就像一个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傻白甜小倒霉蛋。
他偏过头,一个燃烧着柴火的壁炉静静待在他的右侧。与伊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过的那些或繁复精致或简单温馨的壁炉截然不同,它从头到脚布满岁月流逝的痕迹、粗糙的结构简直像是被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拼凑而出似的。
就像这整个房间都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沉郁,而伊莱曾经生活的地方都明亮又充满阳光的味道一样。
伊莱眨眨眼睛,用手肘撑着自己还有些沉重的身体慢慢坐起来。这个本该非常简单的动作莫名其妙地花去了他绝大部分体力。
真奇怪,就像自己的身体是个什么年久失修的机器一样。
不,伊莱活动活动了手脚,最奇怪的应该还是艾萨克居然没有趁着他失去意识下手,甚至也没有限制他的行动能力。
这很不艾萨克。
但很适合他趁着这个时候美美逃走。
执行力很强的伊莱刚准备掀开毯子,那扇在这个简陋房子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的厚重木门就猝不及防地被打开了。伊莱的手隔着被子按住一瞬间被从系统空间里调换出来的监察者之杖。浑身被雨水打得湿哒哒的半妖精不经意地一抬眼,却在看见原本应该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的人类幼崽此刻端端正正地坐着之后全身一顿,就连已经关到一半的门也停在了原地。
伊莱就像自己本就该坐在这里等待艾萨克回家一样,眉眼弯弯地挥挥手:“晚上好呀,艾萨克先生。”
才不好,艾萨克回来的时机卡得太巧了,他跑路的想法才刚刚升起就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很难让人不去怀疑他们是不是磁场不合。
这回艾萨克顺畅地踏进了木屋里。
他完全无视伊莱的存在,自顾自地解开沉黑色的外袍,行动间又将它自然地搭在了壁炉前的架子上。
伊莱的眼神跟着在这间小屋子里走来走去的艾萨克移动,乖得像一朵向日葵。
艾萨克最终站立在了木屋的另一端的一张摆满箭支的桌子前,额前与额侧的头发全部被抓向后脑勺,凌厉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外,他解开手腕上缠绕的黑色布条,瞥向伊莱的一眼里带出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意来。
伊莱并不认为这道寒意是针对自己而来的,因为艾萨克现在穿的这一件衣服右手臂的位置豁出了一道带着深色水迹的豁口。
“我提前说明,”伊莱严肃地竖起一根手指,“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魔力拿去给你治第二次伤。”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既然艾萨克的禁魔镣铐已经阴差阳错碎掉了,伊莱现在就不打算花一点魔力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