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气候原因,水稻的种植事实上在弗朗西斯并不普遍,其中绝大部分落在了属于领主城堡的耕地里,只因为弗朗西斯有一个几天不吃米饭就会由内而外变得有点忧郁的小少爷。鉴于水稻出现之前他的身上并没有出现这样的症状,所以伊莱将之戏称为“由奢入俭难”。
在享受过更好的东西后突然让人回到从前相比之下不怎么好的状态确实是有那么一点难的,弗朗西斯近几年出生的孩子偶尔听到父母兄姐聊到从前那段贫瘠又灰扑扑的时间都很难产生实感。他们隔着在冬日会结一层漂亮冰花的玻璃窗望向窗外明亮的风景,因为煤燃烧而产生的、具有安全隐患的气体被提前排出封闭房屋,洒了少量盐和辣椒粉的炸土豆片和红薯条放进薄木片编成的篮子,遇到庆典或者家中发生了什么喜事,他们甚至还能享用一整块加了不少蜜糖的糕点。
危险的魔兽刚刚升起暴|乱的苗头就被在大少爷带领下愈加勇猛的亲卫军掐灭,摩擦不断的北边境线平和宁静,从前偶尔会发一两道没有实质伤害但实在很膈应人的命令的王室安静到仿佛遗忘了最北端的广袤领地。
分散米粒在木锤的不停击打下慢慢结成一团,机械性的重复动作似乎总能轻易分散人的注意力,伊莱望着它有些没由来地想:这一切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这个想法在过去七年里时常在他的脑海中出现,因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迫感,伊莱在宁静的这段时间里始终在尝试对弗朗西斯做出一些有积极意味的改变,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把弗朗西斯变成自己预想中的样子,一个提前的、微小的、名为詹妮弗的信号就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木锤停下了,伊莱下意识地给糍粑团翻了个面。
“你在想什么?”克拉伦斯把木锤交给迎上前来的女仆,走到伊莱身边,“糍粑已经打好了。”
伊莱眨眨眼睛,弯起眼睛回答道:“在想裹枫糖浆还是黄豆粉。”
伊莱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上次吃裹了黄豆粉的糍粑还是在初冬,或许是因为吃得急了一点,磨细的黄豆粉调皮地溜进气管里,他呛得边咳边流眼泪,吓得旁边的克拉伦斯脸色苍白、以为他又要吐出一口血来。十五六岁被食物呛哭实在是一件很丢人的事,伊莱仰起头,果不其然看见克拉伦斯的嘴角向上弯起。
“别笑,”他颇有些恼羞成怒地用手肘怼了怼克拉伦斯的膝弯,脸上难得浮现出健康的红色来,“你要是笑出声,我马上就去亲卫军营向西西莉亚告状。”
克拉伦斯的笑意瞬间收敛,大小姐对伊莱的心都快从西部平原偏到东部海岸去,今下午伊莱敢向大小姐告状,今晚大小姐就要请假回洛浦庄园把他狠狠收拾一顿。
大小姐收拾弟弟是真收拾,克拉伦斯不敢真的反抗、也没有那个实力反抗。毕竟一心成为最强轻剑士的剑士和一心成为最强铸造师的剑士的战斗力天差地别。
克拉伦斯从米娜的手里接过绘有漂亮鸢尾纹路的陶瓷盘子,弯下身以方便伊莱把糍粑团放进来,同时有些郁闷地说:“西西莉亚到底是我的姐姐还是你的姐姐?”
“西西莉亚是我们的姐姐,但是是你的亲姐姐,亲姐姐和关系好的姐姐是不一样的。”
大小姐当然可以为了他收拾克拉伦斯,但伊莱心里非常清楚,如果有一天自己和克拉伦斯同处于危及生命的险境之中,克拉伦斯在大小姐那里的优先级是绝对高于自己的。
伊莱撑着膝盖站起来,他起来的速度已经算是平稳,大脑供血的速度却依旧拖了一点后腿,以致于他眼前一黑,往前栽了一下。
克拉伦斯眼疾手快地抵住了他的肩膀,有些急促的声音接踵而至:“你没事吧?”
“没事,”伊莱埋着头说道,“让我缓一会儿。”
可是伊莱缓得不止一会儿,原本站直身体后就该很快消失的黑暗久久不愿散去,胸口的□□感逐渐蔓延向喉咙,他微微张唇,有些艰难地喘了两口气。
这让他想到自己的身体第一次出问题的那个冬夜,也是这样眼前一黑,然后……
伊莱有些迟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湿黏温热的触感慢了半拍才从指尖传向大脑。
然后血液从鼻下汇聚到下巴,在地面上砸出溅开红色的花。
第77章
克拉伦斯亲手打的糍粑在他以一种非常费劲的姿态看清楚伊莱鼻尖下巴上的殷红血液之后全部喂给了花园里的灰青石板路。
“没关系的,克拉伦斯。”伊莱坐在亭子里,用克拉伦斯递过来的手帕掩住鼻子微微仰起头,语气轻快地安慰道,“只是流一点鼻血而已,谁都会流鼻血,毕竟鼻子里的血管很脆弱。”
因为把大半精力放在了其它地方所以向来很好哄的克拉伦斯这一次却没有被伊莱安慰到,他甚至没有在意伊莱这个“鼻子里的血管很脆弱”的奇怪说法。明明与天生拥有强大体魄的魔兽不同,在天赋者面前人体的每一寸血管都很脆弱,经常被作为攻击目标的颈动脉尤甚,实在不至于把鼻子里的血管单拎出来。
“你总是在说没关系,”克拉伦斯托着伊莱的后脑勺,绷着脸陈述,“那只来路不明的精灵幼崽你说没关系,只是因为蹲了一会儿就头晕流鼻血你也说没关系。”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刚刚从暗夜森林回到弗朗西斯的时候,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脸色差得就像阴天的云层,也说没关系。”
“这都是不是你说没关系就真的没关系的事,伊莱。”
与看似内心大于表现的外表和呈现在大众面前的冷漠个性不同,克拉伦斯其实从小就是一个十分合格的直球选手──至少在伊莱面前是这样的,他从来不害怕把自己的感受完完整整地表露出来,在他身上从来不会出现那种因为信息差或者别扭而导致的误会,这恰好就是伊莱最难招架的那一种类型。
所以伊莱无言以对。
克拉伦斯也没有说话。
两位主人间的沉凝气氛影响到了周边的亲卫与女仆,他们不动声色地交换了几个眼神,然后默契地把更多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小伙伴。
过了一会儿,伊莱拿下了手帕,早早立在一旁的米娜恰到好处地递上一块被温水浸透又拧干的帕子。
克拉伦斯注视着伊莱把脸上凝固的血迹一点一点擦掉,就在伊莱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冷不丁地问:“你从前那些大大小小的病,到底是如你所说的只是迷惑他人的手段,还是它们真的存在过?”
伊莱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撒谎这种事当然要半真半假才能有可信度。
人的身体又不是流动的水或者细沙,它更像是一块木板。圣水做的锤子向其中扎进了钉子,这些钉子随着细胞的分裂分化被包裹在组织内部,好像真的成为了人体的一部分。
但那也只是好像,异物终究是异物,钉子们只是暂且潜伏、偶尔闹一闹在可控范围内的小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见到把它们钉进来的锤子就会迫不及待地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伊莱偶尔心情很差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的脑袋上悬着一把用头发丝拴住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但这都不必向别人说明,克拉伦斯也一样。
“克拉伦斯,”伊莱擦干净脸上最后一点血迹,仰头笑着说,“我还想吃糍粑。”
这个时候克拉伦斯不得不承认伊莱放弃询问詹妮弗来历的决策是有一点正确的了。就像伊莱自己一样,他不愿意说的事情谁也问不出来,如果一定要得到一个答案,那么他会给你一个包装得非常漂亮的谎言。
克拉伦斯想,自己是不是该庆幸伊莱没有用这样一个谎言来回复自己。
“不。”
扔下一个短促的音节之后,克拉伦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气势实在很吓人,有胆子小的女仆甚至往后退了两步。
伊莱望着他犹带着怒意的背影,抿了抿唇。
……
奥林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披着夕阳回到领主城堡的时候得知了一个有些匪夷所思的消息。
大步行走在城堡走廊中的银短发青年一顿,或许是因为常年在烈日之下训练,他的肤色比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要深两个度,加之更加硬朗的骨骼走向与流畅坚实的肌肉,他看起来就像一头英姿勃发的豹子。
此时他更趋近于暗金色的琥珀色眼睛中盛满了怀疑。
“伊莱和洛浦小姐的弟弟吵架了?他们俩?你确定?”
如果伊莱此刻在旁边,他就会发现奥林的怀疑中甚至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
和大少爷一起在亲卫军营呆了一整天的亲卫谨慎地点了点头。
“吵得很厉害,洛浦少爷离开城堡时情绪依旧很差。”回忆起自己听说的内容,亲卫思虑再三,还是原原本本地把这个因为太过离奇而硬生生显出了许多可信度的小道消息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据说他们因为糍粑在花园里打了起来,洛浦少爷冲着小少爷的后脑勺来了一下,小少爷当场流了鼻血。”
捕捉到某个关键词,奥林的脚步硬生生转向了个方向。
这个举动就像给了亲卫一个肯定答复似的,他小跑着跟上来,煞有介事道:“大少爷,您也觉得听起来好像有一点道理吗?”
“非常遗憾,”奥林头也不回地说,“我觉得毫无逻辑可言。”
首先,克拉伦斯绝不会向伊莱动手,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打架了,落于下风的一定不会是他这个看似随随便便就能压制的弟弟。
亲卫悄悄瞟了一眼奥林有些紧绷的神色,心中有些不解:既然这样的话,大少爷为什么看起来这么紧张呢?
……
伊莱正坐在一个小小的铜制火炉前烤糍粑团,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晚上吃这些东西对身体不好的说法,丹娅得知克拉伦斯打的糍粑全部落到了地上之后特意在晚餐时间后“奴役”自己刚刚换班的儿子斯科皮做了一份新的。
浅淡的颜色可塑性总是很高,比如此时,跳跃的火光就平等地把伊莱的头发与脸映成了温暖的亮色。
在这样宁静的氛围之下他垂着眼睛陷入思考: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出现晕眩、流鼻血乃至昏迷或者吐血之类的症状呢?因为他一直在吃凯伊给他的、浸泡过圣水的果子。然而自从凯伊爷爷被捕、凯伊不知所踪之后他就失去了接触圣水的途径,按理来说应该不再出现类似的情况才对──就像他过去七年的每一天经历的那样。
但是他今天出现的症状又是不可否认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事实。
真奇怪,他最近明明吃的都是城堡厨房出品的食物,如果连这些都有问题,整个领主城堡都早就会被轻易一网打尽才对。
伊莱用银质叉子叉起一块沾满糖粒的烤糍粑塞进嘴里,焦脆外表在牙齿咬合下发出爽脆的声响。糖的颗粒感与糯叽叽的口感融合得很好,恰到好处的甜味与大米的香气一同在舌尖上绽放开来,但伊莱暂时没有办法细细品味,而是在脑内疯狂搜寻他最近做了什么跳出常规的事。
弗朗西斯第一冶炼厂正在产出今年第一批钢制品的关键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和克拉伦斯一起前去柯尔山,那么前往龙脊山谷这个举动应当没有什么问题。
那么就只剩下了──
伊莱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旋转着针状花瓣的清茶。女仆和亲卫都不会直直盯着小少爷的方向,所以没有人察觉到他浓密睫毛掩映下的眼神非常冷淡,就像正在思考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一样。
詹妮弗,他想,一个疑似从奥斯都帝国“偷渡”而来的狼狈精灵。
真的是她吗?真的会是一个眼睛里写满绝望、每一个肢体动作中都盛满瑟缩的幼崽吗?
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伊莱的思绪,他放下茶杯,转头扬声道:“请进。”
奥林打开了房门,他抱着手臂倚着门框,眼神从伊莱的头扫到脚。短暂的扫视之后,他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伊莱的状态看起来还算好。
他略带讥诮地说:“听说你和洛浦小姐的弟弟打了一架。”
伊莱缓缓地打出一个问号:打架?谁和谁?他和克拉伦斯?这种奇怪的留言究竟是从哪里传出去的?
“然后你被他一巴掌打到流鼻血。”
伊莱的问号更多了,他张了张嘴,许多问句从他的脑海里滑过,最终他只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打不过克拉伦斯?”
与看似柔弱的外表不同,伊莱的战斗力事实上完全不输于奥林,而奥林能和自己的搭档大小姐平分秋色,大小姐则能把克拉伦斯揍得满庄园跑。在弗朗西斯和洛浦这一代的四个孩子里,克拉伦斯毫无疑问处于食物链最底层。
“我觉得你打得过,”奥林站直身体,他毫不避讳地直视伊莱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想问的是€€€€”
“你是不是流了鼻血。”
或许是因为幼时目睹了母亲生病的一整个过程,奥林事实上是整个领主城堡里除了伊莱本人之外最清楚也最忧心伊莱身体情况的人,他实在害怕自己这个柔弱的弟弟像母亲一样阴郁又疯狂地死去。
伊莱并没有试图在奥林面前遮掩,他眨眨眼睛,非常坦诚地回答道:
“比这个还要严重一点。”
奥林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成了拳头,伊莱刚刚回到弗朗西斯那段时间说着说着话就要呕出一口血来的可怖记忆再次清晰起来,他的喉咙忍不住滚了滚,这一瞬间竟然有些头晕目眩。
他沉声问道:“你最近碰了什么?”
“我今天去了龙脊山谷,接触了一只精灵幼崽。”
“但是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是那只精灵幼崽的问题,所以€€€€”
伊莱晃了晃手中的叉子,眼神中透出一点笃定的情绪来。
“要不要增加一点驻守在龙脊山谷里的士兵试试看?”
第78章
良久的沉默之后,奥林轻飘飘地嗤了一声,他微微昂起头,垂着眼睛望向眼神格外真诚的伊莱。
“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应该已经学会不用转移话题来逃避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了。”
每一次做了什么会让家人感到忧心的事情之后伊莱就会把这副表情挂出来,奥林从前总会顺着他的意思把话题揭过去,然而今天不行、事关他身体的事情也不行。
奥林曾经说过的那句、被克拉伦斯听去的“你的病症最大的危害就是把我们吓个半死”只是特定语境下的气话,伊莱在暗夜森林接触了太多圣水,回到弗朗西斯时他的身体千疮百孔,迪伦和菲瑞娅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资源、花费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保持了一个底下错综复杂、表面太平的状态。然而这种太平被猝不及防地打破了。
伊莱流的鼻血在奥林看来不是鼻血,是一个昭示着他随时可能完全崩盘的、不详的信号。
来的这一路上奥林的脑子里已经预演了无数个不太好的结果。
伊莱单手托腮,轻轻叹了口气:“我说真的。”
好吧,他想,可能也有一点逃避的心思,但绝大部分原因是他真的这么觉得。
从来到这个世界前伊莱的记忆力就已经非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