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瑞摇摇头,又做了一个扔出去的动作,然后转过头来大摇大摆地原地走了几步。这就是只扔了人,没有掩埋动作的意思。
“他们扔那个人的位置在哪里?”
“深处?”格瑞摇了摇头。
“中部?”格瑞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外围?”格瑞点点头,又摇摇头。
伊莱懂了,他笃定道:“外围靠近中部。”格瑞举起两只小爪子开心地蹦了一下,似乎在为了伊莱答对问题而喝彩。
伊莱陷入了沉思。
说出来可能有一点荒谬,但人类从来不在魔兽的食谱上。就算在魔兽暴|乱期间发狂的魔兽们也从来不会啃食人类的身体,它们的食物一般会是同类或者特殊植物,部分也吃一点普通动物。
那么格瑞看见的“抛|尸”现场,或许就是凶手想要让证据消失在普通猛兽的肚子里。当时已经下了有一段时间的大雪,如果有猛兽闻道鲜血的味道,一定是会出来觅食的。而大雪会隐藏这个过程中的所有痕迹,没有人会发现人是凶手杀的、也没有人会发现猛兽吃到的就是尸体,如果幸运的话,人类会在猛兽的洞穴中发现森森白骨,如果不幸运的话,受害者的尸体永远也不会被找到。
乍一看真的是很好的毁尸灭迹方法。
想到这里,伊莱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他把瑞兹放在窗沿上,手腕上的藤蔓黏黏糊糊地缠住他的手指,而他带着点难以置信想:这两个人应该不是弗朗西斯人吧?
至少在弗朗西斯待的时间没有多长。但凡他们在伊莱十岁以前来到弗朗西斯,都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决定。
因为龙脊山谷内几乎没有食人尸体的普通猛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龙脊山谷内有弗朗西斯当前唯一座元素宝石矿,龙脊山谷中绝大部分动物都是魔兽,从前是有点普通动物,但那也只是从前了。原因很多,最直观的就是大陆上最后一头巨龙€€€€瑞兹。
巨龙的血脉对包括魔兽在内的一切动物都有着天然的压制作用,伊莱小时候隔三岔五往龙脊山谷跑,瑞兹就隔三岔五地要去龙脊山谷上方晃悠一圈。在日益拔升的龙威之下,强大的魔兽迁徙往山谷深处,留在外围的只剩这些强大魔兽的食物€€€€不那么强大的魔兽和少量普通动物,这两者中前者具有自保能力,而后者在经历了每年一度的狩猎期与龙脊山谷魔兽暴|乱之后也基本上剩不了多少了。
最近几年龙脊山谷狩猎区都被特意标红,表示这里属于高危区域,请领民们谨慎考虑是否前往。
这样一想,那两个人恐怕不止没来多久,也许还有点自视甚高、不愿意仔细了解一下弗朗西斯的现状。
伊莱垂着眼睛思考了一会儿,视线移向窗沿另一端放着的银色雕饰吊坠。这是那两个人中其中一个掉下来、而格瑞又特意揣回来的,雕饰是个普普通通的十字架,表面倒是没有刻那垂泪的女神像,刻的是格达德的家徽,背面则刻的是另外一个简单的花纹,线条抽象,看不太出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是个意外之喜,或许可以省掉他计划中许多步骤,直接来到某个关键节点。
“格瑞,你还记得他们把尸体扔掉的地点在哪里吗?”
格瑞点点头。
“那你又知道,”伊莱顿了顿,轻轻摸了摸格瑞的脑袋,语气放轻,“罗素庄园在哪里吗?”
罗素庄园在瑟得城郊。
这座处于新旧之间的建筑背靠瑟得城围墙、三面直对由弗朗西斯集中耕地跋涉而来的奔流长河。若有人想要走到罗素庄园中去,他就只能光明正大地通过长河上唯一一座桥,若是罗素庄园不想要他走进来,只需要派遣一人在桥头阻挡就能够成功。
总而言之,罗素庄园易守难攻,连滑过天空的飞鸟都会被其中的仆人侦察到,简直没有任何可以突破的破绽、没有任何可以穿过的漏洞。
但凡事都不能说得太绝对。
深夜,领主城堡一侧的雪已经停下了,瑟得城却还纷纷扬扬地落着几片。难得出现的月亮被云层遮掩大半,谁也没有看见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由瑟得城内部窜上高高的城墙,它探出脑袋来,绿豆大的眼睛中映出罗素庄园灯火通明的倒影。
一阵风吹来,再一看,城墙上空空荡荡,好像什么都没有来过。
罗素庄园内,伊迪斯走出了父亲的书房,这几天里他的神色都绷得非常紧、步履也匆匆,丝毫不见以往的玩世不恭或者漫不经心。发生这样的变化,盖因为他只准备好去应对处理罗素扩张过程中招致的攻击,而没有准备好面对罗素以外的、潜伏多年的敌人。
一开始是格达德利用罗素,然后是格达德上一任继承人死亡存疑,最后是格达德一反常态地派人前往四个小镇,罗素派人跟踪,却连什么异常也没有捕捉到。
伊迪斯尽量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罗素和格达德身上,然而弗朗西斯圆桌会议在前,他难以抑制地想到那位小少爷和整个弗朗西斯。他偶尔会想,如果格达德真的是教廷安插在弗朗西斯的棋子,那么教廷是否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拥有更大的力量;如果教廷拥有更大的力量,那当教廷想要对弗朗西斯下手,现在的弗朗西斯是否有应对的能力。
他又回忆起父亲转述的话,那位小少爷说:“弗朗西斯的人太少了,只有每一个人都投入到运转的齿轮之中,合力分担战士、指挥者、后续保障的责任,弗朗西斯才有可能面对接下来的风暴。”
倘若小少爷说的那些看似危言耸听的话都要成真,罗素没有退路,整个弗朗西斯的贵族都没有退路。
那么,如果普及教育真的能够阻挡这场风暴呢?
思绪纷纷杂杂,最终做决定的还要是他高山一般的父亲、罗素家族铁血的家主。伊迪斯靠着紧闭的房门轻轻吐出一口气,挺直脊背,然而当他刚刚要迈步离开,门内就传来一声紧促的呼唤。
“伊迪斯。”
伊迪斯一凛,抬手推开房门,手已经握住了大腿上绑着的匕首柄,然而书房内并没有他所预想的危险场景。
一只灰毛的小松鼠站在窗沿上,爪子拽着一个长长的吊坠,吊坠上挂着的雕饰被他的父亲握在手中。伊迪斯不动神色地松了一口气,迈步走向窗户,神色中带着点轻慢,他不看费尔南多,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绿豆眼的小松鼠,轻笑着说:“您被这只可爱的不速之客给惊扰到了吗?父亲。”
费尔南多放开了手中的雕饰,金属链绷直,吊坠旋转着在墙壁上撞了好几次,伊迪斯定睛去看,霎时间神色重新崩了起来。
“不,”费尔南多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地,冷声道,“它可不是什么不速之客。”
“它是主动找上门来、带我们去寻找宝藏的向导。”
……
西塔镇寻找间谍的活动还没有过去,镇子后面的龙脊山谷就迎来了好几波客人。
今天来的这一波格外奇怪,人数不少,每一个人都包得严严实实,行动间却不见躲藏,一堆人高马大的人走在一起,最前面的却是只拽着个什么链子的小松鼠。
他们越走越深入,伊迪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它要带我们到龙脊山谷最深处去?”
仿佛是跟伊迪斯对着干似的,伊迪斯话音刚落,小松鼠就停在了一块平平无奇的雪地里。它回过头来看跟着自己的一群人类,确保领头那两个看清楚自己站立的地方,然后抬腿一蹦,三两下蹦到了旁边一块快有一人高的石头顶端。
伊迪斯走到小松鼠站立过的地方蹲下,眯起眼睛,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回过头看身后一道凛然屹立的身影。本该呆在罗素庄园之内的罗素家主破天荒出现在了这里,他缓步上前,与仔细查看的伊迪斯不同,费尔南多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就下令道:“挖。”
人高马大的仆人们走上来了,他们没有携带这种情况下可以使用的工具,于是就蹲下身来用手挖掘。伊迪斯站起来,后退几步,直到站立在费尔南多身后一步的地方。
“父亲,”伊迪斯的目光隐晦地瞟向石头顶端的小松鼠,它拽着的链子垂在石头粗粝的边缘,雕饰磕磕碰碰,好像一眨眼间就划出了许多划痕,“您为什么不把那个挂坠拿过来?”
费尔南多反问道:“拿过来,然后呢?靠臆想找到这个地方?”
“伊迪斯,”费尔南多平静地陈述道,“你现在还是这个样子,要怎么继任罗素家主?”
伊迪斯垂下了头。
“抱歉,父亲。”
“家主大人!”挖掘雪堆的人中间突然传出来一声急促的呼唤,费尔南多神色一凛,快步走了上去,下一秒,他和伊迪斯一起顿住了。
这么短的时间也没有办法挖掘得太深,相对于雪层的厚度来说可能只是拂开了它的表面,一名仆人的手颤抖着,他回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家主和小少爷,喉咙滚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的膝盖前方一寸的距离、被挖开的雪地里,嵌着一张青紫的脸。
尸体在过去的弗朗西斯并不是什么不常见的东西,每天都有人血肉模糊或者面黄肌瘦地死去,只是最近这些年弗朗西斯的日子好过很多,护卫军守护城邦小镇、亲卫军在所有的危险之地拔除危险,尸体就不那么常见了。
费尔南多眼睛一眯,命令道:“继续。”
仆人们互相短暂地对视一眼,又快速地挖掘下去。雪地中的尸体很快就显露出全貌来€€€€成年男性、面容说不上什么特别的地方,看衣着装饰像是在耕地中劳作的普通平民,大约和旁边的西塔镇有点关系。胆子大的仆人把尸体拖到旁边平整的雪地上,伊迪斯带着点嫌恶走上前去,抱着手臂歪着头观察了一会儿,突然用脚尖把尸体翻了个面。
有仆人倒吸一口凉气,尸体腰部浸红一片的衣物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伊迪斯冲着胆子大的那个仆人扬扬头,指使道:“把他伤口周边的衣服撕了。”
仆人应声照做,下一秒伊迪斯眉头一皱,他走上前去蹲下来,仆人乖觉地离开了,只留下伊迪拨开撕开的衣服碎片,眯着眼睛看那个伤口€€€€和伤口附近的十字架图腾。
与象征着教廷的十字架女神像不同,这个十字架除了中央多了个伤口之外似乎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十字架,然而伊迪斯把手放在了伤口周边的干涸血迹上,再用力一推,一个简单的线条出现了。伊迪斯眉头一挑,指尖在旁边的雪地里沾了点雪上来,沿着伤口周边一点一点擦拭,几道破碎的线条一一显现出来,原本代表的是什么却依旧难以捉摸。
怎么有点眼熟……
伊迪斯猛地抬起头,石头上的小松鼠仿佛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当即就要跳下石头,然而比它动作更快的是伊迪斯丢掷出的匕首。
罗素家的继承人是一位剑士天赋者,然而他放浪不羁、玩世不恭,比起实力旁人更多讨论的是他与许许多多人的桃色新闻。没有人知道他能在眨眼间拔出大腿匕首套中的匕首、又能把它以如此恐怖的气势投掷出去。
小松鼠来不及反应了,它一手抓着那个雕饰吊坠,一手塞进肚皮间的绒毛里,绿豆般的眼睛映出越来越近的匕首尖。
“锵€€€€”
本该穿透松鼠身体的匕首被某种十分坚硬的存在弹飞到空中,旋转着下坠,呲地一声插进雪里。
锋利的匕首刃离伊迪斯的膝盖只有两指距离。
“不经允许威胁别人的宠物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略带着点无奈的声音与费尔南多记忆中某道让人不太愉快的声音重合,费尔南多双眸微眯,视线从托着灰毛松鼠的白皙手指上移,最后对上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紫眼睛的少年穿着柔软的衣物、脚上踩着的还是一双毛绒绒的便鞋,头发柔顺地垂下来、一看就没有打理过。他从头到脚都与旁边全副武装的人格格不入,仿佛他此刻应该坐在温暖的华贵房间内、而不是出现在这样一片充满危机的冰天雪地里。
费尔南多突然生出一个奇妙的想法:或许,他前一秒真的就靠在床上看书也说不定。
他倒是也没有想错。
伊莱坐拥一千张以上还未使用的卡片,虽然绝大多数都是[品质优良的土豆块茎]与[容易存活的红薯藤]一类,但毕竟基数在那里,还是有一些卡片还算好用。
比如曾经让他偷跑出领主城堡、独自前往费斯城的[稀有物品卡€€指定传送]。
这张卡片会附赠一个可自由设定、使用即销毁的锚点,按照惯性思维,这个锚点应该会是一个不可移动的具体地点,比如某棵树、某个山顶、或者伊莱曾经设置过的洛浦庄园。然而在生出让格瑞把费尔南多引到龙脊山谷的想法之后,伊莱尝试着把锚点设置在格瑞身上,奇迹一般的,他成功了。
为了防止格瑞被费尔南多抓住或者遇到其它危险,伊莱还特意找克拉伦斯借用了属于克拉伦斯的那一个刻着感应符文的小圆饼,如果格瑞遇到了无法自行处理的情况,就可以把手伸到肚子前面的兜兜里拍拍小圆饼,伊莱看到属于自己的小圆饼亮了,立刻就能使用指定传送卡去到格瑞身边。
就像现在一样。
在费尔南多充满审视的眼神中,伊莱保持着微笑,手上却摸了摸格瑞的后颈以安抚格瑞的情绪。格瑞也意识到伊莱大约来得匆忙,连外套没来得及披,当即感动得眼泪汪汪,干脆团成一团扮演尽职尽责的暖手宝。
伊莱实在是有些冷,他忽略因为自己突然出现而愣怔的罗素仆人,偏头望向除开费尔南多以外看起来最能主事的伊迪斯,张口礼貌地问道:“有多余的厚斗篷吗?”
伊迪斯下意识地看向面色沉沉的父亲,得到对方一个不悦但确实是表达着同意的眼神。他回过头来,露出一个伊迪斯式的笑容,缓声道:“稍等。”伊迪斯转身大步迈向自己的坐骑,从它背上的袋子里拿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斗篷,又走到伊莱身边,刚想展开披到伊莱身上就听见了费尔南多一声刻意的咳嗽。
伊迪斯一愣,下意识地看向纤细单薄的伊莱,此刻那头象征着血统与尊贵身份的银白头发在雪地映衬下熠熠生辉。
这一刻伊迪斯才反应过来伊莱不是那些身份稍逊于他的贵族子弟或者漂亮的平民少年,他对那些人做披衣服的举动可以说是温柔体贴,但对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做这种举动却是实实在在的冒犯€€€€虽然他并没有抱着什么不好的心思,但他过去心怀轻慢为许许多多人这样披过衣服,这对于被冠以弗朗西斯之姓的人已经是一种侮辱。
更何况,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在血统之外,还是一位能够瞬发变异冰元素魔法的强大魔法师。
“谢谢。”
伊莱的声音将伊迪斯从思绪中拉回来,格瑞自觉地跳到了伊莱的肩膀上,而伊莱接过了展开一半的斗篷披在自己身上。这件斗篷大约是伊迪斯的,对于伊迪斯来说可能长度不及膝盖,对于还没发育完全的伊莱来说则已经拖到了小腿。可能不那么好看,但是真的蛮暖和的。
伊迪斯站在原地,眉头慢慢拧起来,他看了一眼带着点责怪之色的父亲,心想:看来自己还是不够谨慎,也许已经触怒了这位小少爷。
明明只是因为和伊迪斯不太熟所以不想有近距离身体接触的伊莱要是知道罗素父子在想什么一定会觉得有点委屈,好在他不知道,所以他还能披着斗篷转向费尔南多,也说一声谢谢。
伊迪斯和费尔南多的眼神交错他可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费尔南多不点头,他今天就算冻死在这里伊迪斯也不可能去给他拿斗篷。
费尔南多对这句谢谢不置可否,就像没听见一样,眼睛倒是很挑剔地往伊莱的方向瞟了一眼,心里挑剔地想:领主和大少爷都那样勇武,怎么就生出个这么这么弱的。他又反驳自己:不,也只是看起来弱,非要普及教育、拿冰锥威胁他、用匕首威胁他的儿子时到看起来没有哪里弱了。
罗素家主奉行实力至上原则,突然出现又打飞伊迪斯匕首这一点就足够伊莱从伊迪斯那里获取一件避免感冒的斗篷。
这个时候伊莱已经蹲在尸体旁边看那个十字架了。
费尔南多的声音冷冷地传过来:“你让这只松鼠带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还不明显吗?罗素大人。”伊莱回过头,眼睛弯弯的,唇角笑容温和,与他很偶尔在宴会中应付恭维的宾客没有什么两样,他语气轻快地说,“把我说的那些可能危言耸听的话展现给你看嘛。”
第139章
伊莱十七岁生日的第十一天,被招聘来“看住”小少爷、却被小少爷这段日子的乖巧蒙蔽眼睛的仆人们终于受到了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