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明明是一直呆在房间看书,女仆去送茶还得到了一个温和的谢谢,也没有看到有人出门,偏生斯科皮行色匆匆地来找人时房间空荡荡,被子胡乱地掀开,用手一摸,已经没有残余的体温,也不知道人已经不见了多久。
新来的仆人惊慌失措,小少爷向来是会随手整理被子的,现在这幅场景一看就匆忙,仿佛一点多余的时间都没有。他们顷刻间回忆起许多年前小少爷被绑架的往事,又想到最近城堡内莫名紧张的氛围与外界传来的普及教育受阻的消息,全部担忧又愧疚地望向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斯科皮。
而身经百战的斯科皮看着床头边那本放得整整齐齐的书,蜜橘色的眼睛中写满无奈,他揉揉太阳穴说:“又偷偷跑了。”
总是被保护对象落下的可怜亲卫此刻强烈地思念起米娜来。
米娜是伊莱经历过绑架事件后远在大陆另一端的马修急匆匆送来保护外甥的天赋者€€€€当然,明面上她的身份是伊莱的贴身女仆。从前伊莱偷跑,虽然说米娜从来不会阻止也不会强行跟上去,但她总会知道伊莱是否出于自愿、神色是否轻松、又是大约去了哪个方向。
然而自从去年春天她领着伊莱的任务离开弗朗西斯,已经有快两年没有回来过了。
斯科皮叹了口气,忧郁地想:米娜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米娜也不知道。
大陆另一端的空旷海面上,脱下女仆裙、换上利落劲装的米娜咬着匕首柄,手上利落地用麻绳把甲板上横七竖八的十字骑士绑在一起,再把末端拴在船舷上。做完这一切,她随手把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捋到脑袋后面,转头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海平面。
什么也没有。
米娜收回目光,跨过那些人的手脚抬步走到船尾,那里此刻站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修长男人,她在与男人隔了两三步的地方站定。
“我们已经在海上漂了四天了,”米娜目视前方,“你确定没有找错位置?”
男人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掌心的菱形水晶吊坠闪烁着明明灭灭的紫色光芒,光芒极盛的时候整颗水晶都被映照成璀璨的紫色,看上去就像阳光下某个人的眼睛;转淡到极致的那一刹那又能短暂窥见水晶中央一朵蓝紫色小花,柔嫩花瓣舒展,仿佛还有着勃勃生机。米娜的眼神轻飘飘地往那多小花上落了一下,又极快地收回来。
那是明日之森的精灵幼崽詹妮弗来到弗朗西斯时脖子上挂着、又一直紧握的东西,米娜不止一次看见男人把它正大光明地拿出来,就像根本不怕她告诉另一个人本该属于詹妮弗的东西此刻握在他手里一样。
他确实也不该害怕,他们飘在海上,周围没有任何能够传递信息的渠道,只要在目的达成后杀死她,这就将永远是一个秘密。
这个时候男人抬起头,沉郁绿色眼睛映出远处天与海的界限,他说:“快了。”
说得那样笃定,就像他早已预知未来一样。
……
从斯科皮口中得知小少爷的离开大概是出于自愿之后六名仆人总算是放松了一点心情,那个曾经担心过奥林伊莱打架的青年与少女兵分两路前去通知领主和领主夫人。迪伦和菲瑞娅的反应出奇相似,都先露出讶异的神情,再略带着点无奈道:“他跑哪去了?”还不等仆人回答,他们又叹一口气,“他要跑到哪里去除了他自己总不会有人知道。”
连话的内容都一模一样。
青年和少女在返回途中相遇,彼此对视一眼,确认对方遇到了跟自己相似的情况之后才凑在一起,轻声说起了悄悄话。
少女乍舌:“原来小少爷是真的要偷跑啊?”
“也不能叫偷跑吧?”青年提出异议,“我像小少爷那么大的时候都不怎么着家的。”
“你和小少爷能一样吗?你一看就皮糙肉厚的,小少爷一看就……”少女努力从自己贫瘠的词语库中扒拉出一个合适的词语,但最终她失败了,于是摆摆手总结道,“一看就和你不一样。”
青年认同地点点头。
他们来到领主城堡的时间不算好,还没来得及和小少爷熟悉小少爷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什么东西,他们不像在城堡呆得久的仆人一样见过伊莱还很愿意撒娇的小时候。要提到小少爷,他们最先想到的就是花园的亭子里、房间的窗边、书桌的后面,纤细的少年总是在思考着什么东西,他倒是不吝啬展露出笑容,眼睛漂漂亮亮的,就是像玻璃一样易碎。
青年突然说:“需要去向大少爷通报一声吗?”
大少爷是不用通报的,领主城堡内刚刚发现伊莱失踪,伊莱凭空出现在西塔镇后面的消息就经由护卫军在罗素家安插的探子送入亲卫军营。
那个时候五名队长难得聚集在一起,不远处的擂台上分属五队的士兵打得难分难解,没人知道他们的彩头仅仅是由罗莱提供的今日不限量烤肉。
送来的消息中值得深思的点太多,奥林无语凝噎,不知道是该把注意力放在“凭空出现”四个字上,或者放在罗素第二次前去西塔镇上,还是放在伊莱现在独身处于罗素包围中上。
思来想去,他还是站起来,决定克服在伊莱生日当天哭了一场的羞耻感,去把不省心的弟弟接回来。
这个时候翘着腿在旁边看士兵对擂的大小姐出声道:“罗素家主会把小伊莱送回来的。”
奥林脚步一顿,转过头来看大小姐。
大小姐耸了耸肩膀,补充道:“他不仅会把小伊莱完完整整地送回来,还会尽力避免小伊莱在去到西塔镇和回来的路途中受到哪怕一点伤害。现在快要到中午,说不定他还会请伊莱在罗素庄园用午餐。”
奥林还没有表达意见,也在附近的赫伯特先难以置信地嚷起来:“你说费尔南多€€罗素?圆桌会议的时候他看小少爷的时候眼神跟想要杀人似的,你现在说他绝不可能伤害小少爷?”赫伯特转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的奥林,催促道,“还是快去把小少爷接回来吧,那个罗素指不定要做出来什么事情呢。”
大小姐摇摇头。
“罗素家族扩张得最疯狂的时候连家主的母族都要咬下来一块肉,所有贵族都觉得罗素是一条疯狗,很少有人注意到罗素家族永远只撕咬贵族、从来没有染指过领主城堡的利益,也从来没有试图让领主大人将弗朗西斯的资源向贵族倾斜。”
赫伯特一怔€€€€好像,真的是这样吧?
骑兵队长伦克朗没什么反应,大约早就知道这件事;暗杀者队长萨辛也没有反应,大约是不太关心这些事情。奥林在赫伯特的视线中思考了一会儿,还是重新坐了下来。
赫伯特还是有点难以理解,他望向大小姐,一张英武凶悍的脸上满是旺盛的求知欲。
“费尔南多€€罗素不喜欢小伊莱做过的那些决定、更是要阻挡普及教育的推行,但他绝不可能对小伊莱动手。”大小姐用手指抵着唇,沉吟一会儿后比喻道,“因为就像我们是亲卫军营的士兵、亲卫军营是弗朗西斯的军营一样,费尔南多€€罗素是罗素的家主、罗素家族是弗朗西斯的贵族。”
大小姐在亲卫军营中率领的不愧是最擅长分析情报的那支队伍,猜测得半点不差。
午餐时间刚要到来,罗素家的仆人就快马加鞭带来了伊莱要在罗素庄园用午餐的消息,下午过去一大半,低调奢华的马车咕噜噜地出现在了领主城堡外的道路上。
领主城堡门口守卫的卫兵最先看见了马车,再看见了马车旁边骑着坐骑跟着的伊迪斯,他们一开始猜测马车中是罗素家主,结果掀开帘子走下来的是他们的小少爷。
伊迪斯的外套不太合身,在到达罗素庄园后费尔南多让仆人重新给伊莱找了一件合身一点的斗篷。这件斗篷浑身滚着风滚兔的绒毛,触感柔软,看上去也暖融融的,毛绒绒的领子贴着脸颊,衬得人都无害起来。伊迪斯看着他这副模样,废了好大劲儿才把他和离开罗素庄园前把父亲气了个半死的样子联系起来。
“小少爷。”斯科皮略带着点怨气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伊莱浑身一震,脸上条件反射性地露出乖巧的笑容来,伊迪斯也一怔,这下彻底联系不起来了。
斯科皮终于赶到了,他仔仔细细把伊莱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大碍后无奈道:“您下一次出去还是提前告诉一下身边的仆人好吗?”
伊莱的神色立刻严肃起来,他无情地从斗篷内侧揪出一团试图假装自己不存在的灰毛小松鼠,一本正经地把它放进斯科皮下意识抬起来的手里,正色道:“今天做的事情从某个角度看并不是出于我的主观意愿,现在我就把罪魁祸首交给你。”
格瑞双爪抱头,和斯科皮小眼对大眼,一整个鼠鼠震惊:什么?这就把它卖了?!
然而斯科皮丝毫不受蒙蔽:“那从另一个角度看呢?”
另一个角度就是格瑞是帮他跑腿的,他动用那张传送卡是必然结果,伊莱不说话了,看上去心虚得要命。
斯科皮无奈地格瑞放回伊莱还没有收回去的手上,格瑞呲溜一下就窜到伊莱的肩膀上,一只爪子轻轻抓着伊莱的发尾、一只爪子紧紧抓着绒毛斗篷的领子,也不知道两者颜色乍一看这么相似,它是怎么在短时间内辨别出来并且准确抓住的。
“夫人有一点生气。”斯科皮压低声音说,在得到伊莱一个“完蛋”的眼神后他终于把视线投向一直站在一旁饶有兴味地听他们讲话的伊迪斯,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谢谢您对小少爷的照顾,罗素少爷。”
伊迪斯噙着绅士的笑,转向伊莱,回答道:“我的荣幸。”他又抬头看看天,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回过头来彬彬有礼地说,“天色已经不早了,瑟得城距离这里有一段不近的距离,请恕我现在必须离开。”
他说的假话,但在场的人都没有拆穿的意思,除非领主城堡想要接待罗素家的继承人。
伊莱眨眨眼睛,突然说:“罗素少爷,方便请你帮我向罗素大人带一句话吗?”
思及被伊莱离开前那句“您苦心经营的罗素到头来也只是庞然巨物眼中一根手指就能够摁死的蝼蚁”气得差点当场发难的父亲,伊迪斯呲了呲牙,脸上露出不怎么真实的为难表情,他仿佛非常凝重、又经过了许多挣扎。然而伊莱始终微笑着看着他,仿佛早已识破他这花里胡哨的表演。伊迪斯突然觉得有点没劲,干脆挂着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行了个标准的礼,垂头答道:“如您所愿。”
“现在的罗素是罗素,不久之后的罗素可能就不是罗素了。”
伊迪斯一怔,眼中陡然生出凛冽的寒意来,他抬起头来,双眼直视伊莱,说:“我可以认为这是一句威胁吗?”
“不,”伊莱摇了摇头,他竖起一根手指,轻快地眨了一下右眼,“这是吃了罗素庄园一顿饭的报酬。”
报酬?以给罗素家主易主当报酬?伊迪斯几乎要发笑了,然而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如果是罗素中多出了格达德一般的人呢?又或者是……有人借着罗素的身份去做一些罗素不会做的事?
“罗素大人总有一天会很喜欢这个报酬的。”伊莱像是没有察觉到伊迪斯刚刚的冷意一样,依旧眉眼弯弯的,喟叹一般道,“到那个时候,请罗素大人重新思考一下普及教育的意义吧。”
……
斯科皮惯常是不骗人的,菲瑞娅并没有在伊莱刚回来的时候发难,而是在餐桌上温温柔柔地把不听话的儿子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伊莱自觉理亏,低着头讷讷地应是。
从出门之前至少要留下说明大概多久回来的纸条应到以后出门要穿够衣服,迪伦和奥林一边听菲瑞娅数落一边微微点头,看起来都很认同的样子,却一个人也不开口说话。
怎么说呢,菲瑞娅不愧是整个领主城堡最会教育伊莱的人,毕竟除了她之外另外两个空有高度和块头的男人一般来说都是教育不出口的。
离开餐桌前菲瑞娅说:“你已经长大了,你的舅舅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游历了,当然去哪里都可以,只是在离开前要告诉我们好吗?”高贵优雅的夫人略带着点苦恼,“否则我们想你了的话,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虽然自己能够很自如地表达爱意,然而在迪伦和奥林赞同的目光中,伊莱的耳朵尖还是悄悄地红了。
这点热度虽然没有攀升至脸上,却分外持久,直到伊莱洗漱完毕回到自己的房间依旧没有褪去。他坐在床沿垂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干脆站起来走到床边,唰地一下推开了玻璃窗。
雪已经停了,弗朗西斯的气温却还没有攀升到冰雪可以开始融化的程度,带着冰霜气息的风吹进来。他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望着窗外,心里想的却是这辈子遇见过的许许多多的人。
虽然这个世界教廷当道、他脚下的这片土地独木难支,但是毫无疑问,主神赔偿给他的人生美好又灿烂。
他并不沉醉于五光十色、能够让任何一个少年人热血澎湃的的剑与魔法,在他眼中这个世界最瑰丽的是在时间流逝中与他人连结的羁绊。他在这里度过的十七年无时无刻都包裹在绵绵不断的爱意与克制的纵容之中,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得到尊重,想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得到支持,一笑一怒皆能牵动他人的情绪,众人欢笑,眼中心里皆留有他的倒影。
这种感觉会让人上|瘾,同样也会让人生出反哺的念头。于是他爱弗朗西斯孕育的人们,爱弗朗西斯。
所以€€€€
伊莱垂着眼睛,轻轻吐出一口白蒙蒙的雾气。
他决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这片他深爱的土地,如果有人伸出手脚,他就斩断这些手脚;如果有人施展阴谋,他就毁掉这些阴谋;如果有人妄图以铺天盖地压之,他就要捅破笼罩在大陆之上千余年的晦暗穹顶。
“滋€€€€”
刺耳的嗡鸣声突然响起,伊莱下意识地皱眉,还没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个弹出的半透明蓝色文档框就突兀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伊莱微微睁大了眼,他伸手想要去触碰文档框上密密麻麻的字,然而他的指尖还没有触碰到边缘,文档框就犹如加载了某种推进器一般迅速推远、直到悬浮于领主城堡的高墙之上。
下一秒,许许多多文档框从这一个文档框中复制增生,它们飞快地向上移动、向下移动,直到遮天蔽日,成为领主城堡之上熠熠生辉的穹顶。伊莱眨眨眼睛,微弱的月光落下来,穿越这局限于领主城堡上空的穹顶,落到他的脸上,已经变成了流淌的蓝色河流。
阔别多日的机械音在耳畔响起,几度穿梭世界、最终回到他身边的系统短促地说:[幸不辱命。]
伊莱仰起头,伸手想要隔着许许多多的空气触碰这瑰丽的穹顶,然而当他的手指举过头顶,漫天的文档倏地消失了。稀疏的星星和被云层遮去大半的月亮七零八落地落在空荡荡夜空中,看上去甚至有点可怜。
[系统已经完成了约定,]系统毫不留情地说,[请宿主及时履约。]
虽然履约理所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但系统就是硬生生地显出几分提起裤子就走人的无情来。
伊莱心情很不错地伸了个懒腰,觉得也许是今晚的夜风有什么能给人带来幸运的魔力,干脆就地打开许愿池,看也不看现在还剩的抽数,很豪爽地扔了一半进去€€€€这已经比与系统约定的要更多了。
许许多多的光从许愿池中升起,大约都是绿色的,混在一起也看不分明,伊莱半点也不在意,满嘴甜言蜜语催促系统道:“全世界最好的系统,现在可以把文档给我了吗?”
他这幅做派和提了裤子走人的系统也差不了太多了。
系统没有回答,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回答。
伊莱挑了挑眉,系统辛辛苦苦地跑了好多手续才把东西带回来,总不至于反悔。他正要再次催促,余光却瞟到一抹格外醒目的颜色€€€€等等。
伊莱猛地抬起头,他用掉那么多抽数,得到的卡整整齐齐地悬浮在空中,乍一看都是绿莹莹的,哪个抽卡人看了都要难以呼吸。然而在这一面高墙一般的卡牌的右下角、最不引人瞩目的地方,一抹好几年都没有见过的紫色正在熠熠生辉。
紫色代表着珍贵卡。
伊莱回忆起系统临走前说出的欧非守恒理论,突然生出了一种不好的猜测:该不会这就是那几张要占去一半内存、一抽出来就要把系统卡死机的豪华珍贵卡之一吧?
系统说卡死有什么后果来着?伊莱眼神一凛,飞快地拉开系统空间,飞快地重复点击卡片€€€€使用卡片€€€€确认使用的动作,华美的宝石与澄黄的土豆块茎一起落在地毯上,杂杂乱乱地堆成一座小山,看起来地位分外平等。
等到监察者之杖出现在伊莱的手心里,沉寂的系统终于发出了声响:[**]
伊莱的动作愣住了,他略带着点奇怪问道:“星星是什么?”
[被屏蔽的脏话。]系统用那种毫无波动的声音说着充满怨气的句子,[按照《系统违规处罚条例》第七条,倘若事出有因,系统说出脏话并不构成违规,然而如果在宿主并未成年的情况下说出脏话,则将面临禁言一天的惩罚。]
[宿主当前年龄十七岁,当前世界没有成年的概念,则将参照宿主上一世界十八岁成年的规定。]
伊莱一怔。
[虽然对着宿主说出脏话,系统下一个自然日将面临禁言一天的惩罚,但此刻除了脏话,没有任何行为能够抒发系统心中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