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林到底是把伊莱送到了学院修建现场去€€€€因为今天轮到他执行弗朗西斯第一学院的修建现场巡逻,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不可能带着马车,而伊莱的坐骑还不知道在弗朗西斯的哪片天空中遨游,于是奥林的坐骑难得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
伊莱倒是不想和奥林坐在一起,然而乖巧又“智能”的巨龙瑞兹“惯坏”了他,他连最普通的马都不会骑,按奥林的话说就是“要么你因为这么大了还坐在兄长的背后感到羞耻一时,要么因为中途在众目睽睽之下掉下去羞耻一辈子”。两个要么都太痛苦了,伊莱为难地举手:“我可以自己去吗?”
刚刚才被伊莱揶揄了高墙醉酒抱弟痛哭的奥林抱着手臂嗤笑一声,冷漠道:“你觉得呢?”
伊莱什么也不觉得,他拿了薄围巾坚强地在温度渐升的初夏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坐在兄长的背后垂着头,试图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自从格达德和罗素的仆人在修建现场发生冲突、最终却被查出二者都是信教者之后,修建现场的巡逻队伍就从单一护卫军士兵变成了亲卫军护卫军混编,今天奥林作为巡逻队的队长,坐骑背后多出来的一个人理所应当地收获了一大堆隐秘的好奇视线。
一个银甲卫兵好奇地问身边的同伴:“小少爷今天也要一起去吗?”
听力很好的伊莱如遭雷击:怎么会,他都伪装得如此完美了,头发也盖住了、脸也挡住了、眼睛也看不见,怎么还有人能把他认出来?
这不合理!
奥林回过头看了一眼伊莱,又无奈、又有点好笑。他的弟弟这段时间头发长得太快了,又好像并不是很适应现在的头发长度,今天的女仆似乎又在伊莱的头发上发挥了巧思,略长的那一部分只简单地在耳后编了几下,柔顺的发尾垂下来,刚好在围巾下面露出来一截。
众所周知,颜色浅的东西在眼光下总是很耀眼的,尤其是在深色衣物的衬托下。
奥林坏心思地不说,直到集结的巡逻队到达施工现场,当局者迷的伊莱都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一眼认出来。
他怀揣着满腔不解翻身利落地落到地面上,望着眼前修建大半的学院、又生出一点雀跃来,他抬步想要向前走,突然绷紧的衣领却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奥林准确地抓住了伊莱的后衣领,他弯下腰来,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过去伊莱搞过的事,最终还是压低声音不放心地嘱托道:“执行任务的巡逻队要等到换班的巡逻队到来才能离开,也就是说太阳落下之前我们都需要待在这里,你可以跟着这里的领民和外来者一起用餐€€€€西西莉亚上次执行完任务回来说味道还不错,但是如果你想要中途离开,一定要提前来告诉我,我会找人带你回去知道吗?”
“我怎么会中途回去呢?”伊莱眉眼弯弯的,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我当然要等你一起回去嘛。”
临走前还被逗一下的奥林直到正式和前一支巡逻队伍交接时头盔下的耳朵尖都是红的,黑银两色的卫兵肃正地立在他身后,看似威风凛凛,想的却是:今天的小少爷也非常可爱(部分亲卫军士兵),今天也在思考小少爷为什么不是我的弟弟(极少部分亲卫军士兵),小少爷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小少爷(部分护卫军士兵),大少爷和小少爷原来是这样相处的(也是部分护卫军士兵)。
而被他们多次在大脑里提及的伊莱在干什么呢?
他在高高兴兴地逛修建了绝大部分的学院€€€€是的,绝大部分。
伊莱事实上是看过弗朗西斯第一学院的设计图的,弗朗西斯本土的建筑师画的图总是很潦草、带着一丝独属于弗朗西斯的粗犷随意,这一次有外界的建筑师参与进来,伊莱得到的设计图就简单又直观。然而就算伊莱再擅长根据设计图脑补实物,也比不上在修建过程中脑洞大开、今天决定删一点设计图、明天决定多挖一个池塘的建筑师。
就比如说设计图中只有地面上的设计,但真实的学院竟然已经在地下修建了一个足足有学院一半大的综合格斗场。再比如说伊莱乍一看那些建筑以为只修建了一半,但事实上是外来者建筑师得知弗朗西斯曾经遭遇过“地震”(当然在外界这被称为神明的责罚)、又被一堆连讲述者本人都不清楚的“板块运动”“横波”“纵波”给绕晕之后做出的“把所有建筑物高度都砍掉一半”的大胆决定。
据说当时的弗朗西斯建筑师非常不理解,试图身体力行地向外来者建筑师表演危险来临是弗朗西斯人能跑得多快,最终却被一句“你们弗朗西斯花这么多时间精力金币来教育领民,你竟然敢让被教育出来的领民冒着建筑倒塌致死的风险”给说服了。
恰恰是因为实物与设计图有许多出入,伊莱的“逛学院”行动中就多出了类似于探寻宝藏的乐趣来。他从建筑师自主创造的观星塔逛到行政署指名要的图书馆,直到太阳正当空时闻到一股麻辣鲜香的诱人香气,才惊觉自己有点饿了。
那就去尝尝西西莉亚说味道不错的饭菜吧。
伊莱心情很好地顺着香气寻找,最终在一座还算精致的小房子里找到了源头,此时大约还没有到饭点,外来者和领民们都还没有到这里来,伊莱从窗户往里看,恰巧对上一双棕色的眼睛。
一个弗朗西斯的大婶。
大婶明显也看见了伊莱,她的目光短暂地在围巾下面那一截短短的头发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低声惊呼:“哎呀,是小少爷呀!”
伊莱被大婶拥进屋子前晕晕乎乎地想:好吧,是一个非常开朗热情的弗朗西斯大婶。
屋子里除了大婶之外还有几个人,其中几个忙着自己的事情,一个外来者妇人看着伊莱,眼睛亮亮的,气质有很舒展柔和。
“小少爷想要尝尝我们做的饭菜吗?”大婶热情地说,“今天我们做的可是那种叫麻辣烫的美食,用了好多好多辣椒花椒呢,几乎要用掉这个季节两个人的份额了,要是辣椒花椒推广种植的话就好了,我们都爱吃得很,到时候想吃就能吃了。”
伊莱被摁在椅子上,下一秒,外来者妇人已经盛好了一碗麻辣烫,眼瞧着就要放到伊莱的面前。
“他不爱吃这个的。”
一双白皙柔嫩的手轻柔又不容抗拒地拿过了外来者妇人手中的白瓷碗,放在桌面上,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目测至少有三层的描金食盒。食盒一层层打开,色泽诱人的炖肉块和粘稠的奶油浓汤摆在一起,松软的、烫了白禾花纹的面包与洒满糖霜的饼干整整齐齐,新鲜的浆果作为点缀,光看卖相就精致美味,与那一碗“很难得吃上一次”的麻辣烫某种意义上形成鲜明对比。
精致的银色汤匙和刀叉被整整齐齐地摆好,诱人的香味涌入鼻腔,但伊莱却连余光都吝惜投向它们,视野中只剩下一张眼角眉梢都刻着严肃的脸。这张脸与他十二年前看见过的那一张没有任何区别,就像这么长的时光对于对方来说只是弹指一挥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连热腾腾的麻辣烫都要凉掉了,伊莱终于生出一点说话的力气。
“不。”
一个音节吐出之后,后续的很多词句都要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我其实一直没有那么喜欢甜食、也不是很喜欢奶油浓汤,只是那个时候没有辣椒,绝大多数菜品只有最单调的咸味,这两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伊莱注视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喉咙竟然变得有些干涩,他看了很久,所有的异常情绪全部被压抑在心底,唇角慢慢勾起一个毫无杂质、天真烂漫得像属于无知孩童的笑容。
“其实我是更爱吃辣的,比起这满满一食盒东西,我更愿意吃麻辣烫,哪怕只能够吃一口。”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薇尔。”
第144章
薇尔是在伊莱四岁半那年离开的,仔细算算,已经过去了将近十三年。
十三年里伊莱身边围绕着面对伊莱时心软得一塌糊涂的女仆长海瑟、乍一看还有点“可怜”的亲卫斯科皮、在保护伊莱的过程中付出真心的暗杀者米娜,这么多人,来来去去,关爱不比薇尔少哪怕一点。
然而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伊莱偶尔也会在没有想到教廷的前提下回忆起那张严肃刻板的脸。
薇尔是菲瑞娅从游星王都来到弗朗西斯时匆忙带着的两个仆人之一,后来菲瑞娅与迪伦成婚,为了尽可能给人生地不熟的菲瑞娅一点安全感,薇尔破格成为了领主城堡的女仆长。她是位在弗朗西斯十分罕见的魔法师,做事十分周全,虽然本人“循规蹈矩”,但从来不拿自己从在王都时就践行的规矩去约束弗朗西斯出身的仆人们,大家都对她很是信服。
伊莱刚来到这个世界上、视野都没能完全清晰的时候,最先落入的轻柔怀抱就属于年纪轻轻的薇尔,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唉呀,夫人,小少爷长得可真漂亮。”
菲瑞娅额间还带着汗水,闻言扬起虚弱但美丽的笑容,调侃道:“这么小的孩子就能看出来漂不漂亮呀?”
薇尔用鼻尖轻轻蹭蹭小婴儿擦干净的额头,轻柔的声音中酝酿着无穷无尽的欣喜。
“就是很好看的,”她说,“我们的小少爷不仅漂亮,将来还要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天赋者,或许还会成为改变整片大陆命运的人呢。”
这下围在旁边的女仆们也忍不住笑出来了,她们活泼地打趣:“女仆长最近从哪里的吟游诗人哪里听了故事呀。”
薇尔不说话,在善意的笑声中轻轻地将小小一团孩子交到菲瑞娅的臂弯里。
后来伊莱慢慢长大,从翻身都不会到能够慢慢地爬,再到能够扶着个什么东西走,最后到带着可爱漂亮的笑容在铺着软垫的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他要做什么的时候总是没有人会阻止他,等到他摔倒,一双干燥温暖的手就要温柔地把他抱起来。
薇尔板着脸教育伊莱要小心,一看样子就知道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已经在自己的喉咙里写了一整篇长篇大论。已经很有经验的小伊莱就要眨巴眨巴自己的眼睛,突然冲着薇尔柔软的脸颊吧唧一口。
“薇尔最好了。”
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子这样黏黏糊糊地说,听见的大人心都软了半截,哪里还说得出口教训的话,反而要花心思去做一点小东西安抚在探索“世界”的路上摔了一跤的小朋友。
伊莱小时候身体不太好,是没有圣水外部影响的那种不好。他很容易生病,症状并不是很严重,但第一次做母亲的菲瑞娅总是很担心,于是从来没有带他走出过领主城堡。不过对于伊莱来说领主城堡已经够大了,人也很多,待在这里面也很有趣。
而薇尔对于那个时候伊莱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三分之一的母亲,三分之一姐姐,三分之一的朋友。
菲瑞娅和迪伦当然很爱伊莱,然而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于是陪伴伊莱最多的就变成了薇尔。伊莱在这个世界的前四年半里摔破了膝盖和手掌要眼泪汪汪地去找薇尔,睡不着要请薇尔讲一讲睡前故事,和厨娘丹娅还不熟的时候、回忆起上辈子的美食要都喜欢先给薇尔描述一下。
大部分时候薇尔都认真地听,偶尔发出疑问:“奶油蛋糕是什么东西呢?”
小伊莱不知道怎么描述“打发脱水后的牛奶”和当时还没有出现过的面粉,于是言简意赅地概括道:“就是一种加了果酱的甜甜软软的小饼干。”
“小少爷很爱吃吗?”
虽然并不是很爱吃甜食,但是被这个世界的食物荼毒已久的伊莱眼含热泪,坚定不移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伊莱低头看着那一叠整整齐齐的甜甜软软果酱小饼干,纤长的眼睫顺着眼皮的位置遮挡住了眼睛,谁也看不清那双宝石一般的紫眼睛中暗藏着怎样的情绪。
邀请伊莱进入房间的大婶感受着超出预想的氛围、紧张地握了握手,外来者妇人若有所思,脊背挺直的薇尔沐浴在屋内所有人或诧异或警惕的视线之中,眼睛从始至终没有从伊莱的身上挪开过。
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时光,那场突如其来的绑架已经将看似平稳的未来与现实分割开,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伊莱抬起头、面对着那名外来者妇人,眉眼弯弯地说:“可以给我一双筷子吗?”
筷子在弗朗西斯之外也是没有的,也算是弗朗西斯的特产之一,在特产商店中的销量还算高。
外来者妇人的目光在伊莱能右手侧精致的雕花筷子上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拿了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木头筷子、轻轻地放在那碗白瓷碗上,她笑着回答:“当然可以。”
“谢谢。”
伊莱礼貌道谢,他拿过白瓷碗,埋着头一点点吃起来。这份麻辣烫大约是领民在领主城堡食谱的基础上进行过再创造的结果,辣得要命。伊莱一边吃、额头一边冒汗、眼眶也润湿了,大婶连忙端了杯糖水来,伊莱抬起头道谢,余光不经意似地往四周看,却没有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薇尔不见了。
弗朗西斯+外来者再创造版麻辣烫实在是又麻又辣又烫,伊莱本就不快的进食速度雪上加霜,等到他彻底吃完的时候这座小房子里的人都已经忙碌起来了€€€€到修建学院的外来者和领民的用餐时间了。他也不去打扰他们,自己顶着红红的嘴唇把碗筷洗干净、在台子的边缘放下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一枚银币,又找了个大家都不注意的间隙从人群中溜出去。
他刚走到僻静处,后面就传来一道有些陌生的女声。
“小少爷,您要去哪里?”
伊莱回过头,是那名外来者妇人。他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刚要随便找个理由就听见对方说:“您要去找那个拎食盒的女人吗?”
伊莱有些恍然,他想:也是,这些外来者都曾经是战斗经验丰富的天赋者,就算被夺取了天赋,直觉和敏锐的观察能力依旧存在。
见他这副模样,确认了心中猜测的外来者妇人轻轻叹了口气,她往前走了一步,不那么好看的围裙和袖套并没有能够遮挡他此刻满身的精干气质。伊莱也情不自禁地全身转过来,以足够尊重的姿态面对这位曾经强大又被削弱、带着满身苦痛来到弗朗西斯的天赋者。
她要说什么呢?伊莱不禁有些好奇。
“小少爷,我曾经属于一个小有名气的冒险者小队,那支队伍中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外来者妇人一字一句地说道,“绝对不能独自一人前去面临未知的情况、也绝对要在面临未知情况之前为其他人留下足够的信息。”
伊莱一愣,这是意料之外的告诫。
在外来者妇人沉静的目光中,他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他说:“唔……那就请您去找一找我的兄长吧。”
……
吃得太辣,胃有点不太舒服,伊莱慢慢地走到了学院修建现场之外,他刚刚穿过一丛灌木,耳畔就传来了系统的机械音。
[宿主附近存在多个敌方单位,请宿主注意警惕。]
伊莱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的场景。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树林之中一小块空旷的平地而已,还没有伊莱的房间大。
“系统,”伊莱单手背在身后,脸上一丝慌乱也没有,他声音轻轻、目光却灼烈得像天上的太阳,“如果我在这群敌方单位的围攻中死去了,你会再次开启时间回溯、回到现在救我一命吗?”
系统面对着在某个瞬间多出来的一长串复杂代码,它甚至不需要去解析就知道这串代码来自另一条时间线€€€€一条原本存在、却被系统强行扯回、并且准备更改的时间线。
[会。]
伊莱是经由补偿通道来到的这个世界,本身就属于特殊权限宿主,在抽卡系统的源代码中特殊权限宿主的生命危机处于极高地位,更何况现在伊莱的档案层层加密、最终甚至成为了前所未有的[红名]。主神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回应过系统的召唤,整个主神空间全然依靠监察系统配合各个系统进行运转,在查清伊莱的档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这种转变又是否与主神的消失有关之前,他的生命高于一切。
[但依据理论,时间回溯会对世界造成负担,世界承受能力有限,时间回溯并非无限的。]
伊莱手指一转,[珍贵物品卡€€监察者之杖€€凛冬]使用成功,一根银白色的法杖落进他的手里。
“无所谓,我又不会死了又死。”
不为人知的黑暗的空间之内,某个存在扭过头,指尖隔着空气摸了摸离自己最近的画面内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银白头发失去某种光泽,纤长睫毛再不如同蝴蝶般颤动。他慢慢向后退、一直退到背靠这个空间的边缘,紫色瞳孔映出一面铺天盖地、不断流动、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的数据墙。
那些画面不停闪烁,画面中的人从幼年到童年,从童年到少年,难得窥见一角的环境不断转换,苍白脸颊偶尔沾染上血迹,紧闭的双眼从不睁开。
“那可不见得啊……”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伊莱似有所觉地回过头,除了微微摇晃的灌木枝叶之外什么也没有看见。
是错觉吗?伊莱这样想着,回过头来,原本空旷的林地中央突然悄无声息地多出来一个人影。
伊莱喉头一紧、差点就要后退一步,他小幅度而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安抚自己受惊的心脏,等到平静下来之后才微微拧起眉头,张口吐出对方的名字:“薇尔。”
“小少爷。”薇尔站在原地,严肃又关切地说,“您被我吓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