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娇柔的女声经由礼堂特殊的结构被扩大到了人声的极限，伊莱清晰地听见对方说，“除了那些被父母送来、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座各位应当都能够察觉到学院的建立背后有问题，他们坐在这里，应该是不害怕的。”
“哦，”少女补充道，“我说的在座各位还要排除许许多多的蠢货。”
谁会愿意在一名贵族面前低头承认自己是蠢货？没有人。
伊莱没忍住，轻轻一笑，虎牙短暂地窥见了一下外界的风光，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继续陈述。
“在座各位在将来某一天会是弗朗西斯的官员、士兵、工匠、农人、商户、弗朗西斯的建设者、在某种黑色浪潮之中支撑弗朗西斯的中流砥柱，弗朗西斯第一学院是你们的阶梯，而参与到普及教育的推行与实地建设的人搭建这道前所未有的阶梯，是为了看见你们沿着这道阶梯走到从前只能想象的高台的模样。”
“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标注有价格的，你们一旦踏上这道阶梯，就要拥有身为弗朗西斯的一个齿轮对抗风暴的觉悟。”
他说的这些话时的用词有点太深奥了，绝大部分小孩子都懵懵懂懂，只有能够分辨的少年人若有所思、并且捏紧了拳头。
“我想，”伊莱说，“大家应该都有这个觉悟对吗？”
人们面面相觑，一个棕皮肤的少年站起来。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看不见尽头。他们都用拳头抵着胸口，就算是最无知的小孩也被这种氛围感染，神情变得肃穆起来。
伊莱微微勾起唇角，宝石一般的紫眼睛中酝酿着另一种足够摧毁一切的风暴，他微微昂起头，胸腔震动、喉管发力，口腔肌肉在大脑的管控下被调动到合适的位置。
“请大家跟我重复弗朗西斯第一学院入学誓言。”
伊莱看着上台之前学院管理部部长急匆匆塞过来的纸，清晰地把上面的内容念出来。
“今我进入弗朗西斯第一学院，我将保持一刻不停的努力。”
“我将怀有绝对的冷静理智与永不迷惘的决心。”
“我将毫不畏惧地对抗风暴、尽我所能守护我的同胞。”
“直到我判定，我已无法为了彼此调动我的身体。”
“我兹郑重地、自主地以我的人格、我的灵魂宣誓以上的誓言。”
伊莱单手握成拳，轻轻地抵在自己的胸口之上，胸腔里的心脏此刻正在蓬勃地跳动，它非常年轻，而伊莱望着下方抵住心口的领民们，他们也非常年轻。
他含着笑，紫色眼睛中仿佛流转着金色光辉，他放下那张纸，望着所有人，最终说：“致自由，致弗朗西斯。”
“致自由！致弗朗西斯！”
第149章
三年后，冬日初，费斯城主干道。
弗朗西斯的冬日也并不是每时每刻都伴随着冰雪的，比如今年，奥斯都和弗朗西斯的第一场雪都来得晚了一点，于是当弗朗西斯迈入冬日时，非常罕见地是以头顶阳光、地面干爽的姿态。
一串井然有序的车队沿着道路右侧平缓地前进，今天是弗朗西斯特产商店向外来商队开放的日子，来来往往的车队都很多，然而像这样长的却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原本对车队见怪不怪的领民们看见马车壁上刻的家徽，都笑起来说：“哎呀，这是领主夫人家的商队呀。”
现在弗朗西斯的领民大都知道过去弗朗西斯困难的时候得到过柯蒂斯家族的帮助，他们当然也不能做什么，只是在与柯蒂斯商队中的人四目相对时露出热情的微笑。就连面容肃整的巡逻队查看商队长的证明时态度都很温和，看一眼就还给商队长了。
一个马车夫一边回以相同热情的笑容，一边感叹道：“怪不得商会里那几个原本走其他路线的商队长这几年都争着抢着来弗朗西斯呢，谁不愿意面对这样的笑容啊？”
他身边的同伴笑着打趣道：“从这里带走的商品紧俏不才是真正的原因吗？”
自从去年弗朗西斯限制外来商队购买特定商品开始、弗朗西斯特产商店的商品在外界已经炒上了天价。面粉和糖等食品有价无市，有着它们的前车之鉴，香皂、玻璃、弗朗西斯钢等等原本受欢迎程度逊色于食物的商品都受到了哄抢，需求越来越大，弗朗西斯却没有丝毫加多供给的意思。前不久在外来商队眼中“坏事做尽”的商业部甚至还一连撕毁了好几个商队的购买凭证、给出的理由是它们的队长在特产商店内做出了“威胁性质的无礼举动”。
那次弗朗西斯的做法前所未有地干脆，连让这些商队服清扫大姐一类的劳役都不用了，直接把他们列在了拒绝往来的清单里。
要是十几年前特产商店刚刚崭露头角的弗朗西斯做出这样的举动，应该会再次陷入没有商队想要踏足的窘境，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弗朗西斯早就稳坐强势方。
来往的外来商队依旧络绎不绝，然而时至今日，能够稳定购买到商品的只剩下每次都卡着规定时间来到弗朗西斯的柯蒂斯商队。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曾经的柯蒂斯冒着风险私下援助贫瘠到看不到回报可能的弗朗西斯，现在弗朗西斯有了能力，也很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帮助柯蒂斯商会稳坐游星第一商会、进而展望大陆第一商会的位置。
柯蒂斯商会也的确这么做了，弗朗西斯特产商店能够对外来商队出售的部分商品无条件优先供给柯蒂斯，于是一些时候柯蒂斯手中的弗朗西斯特产是独一无二的。而拥有不可替代性本身就是一种权柄。
这些年柯蒂斯一直尽力保持低调，发展的速度却半点不缓，现在的柯蒂斯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大陆第一商会。
然而弗朗西斯和柯蒂斯都没有想到、这样和谐的回报互助也会引来红眼商会之外的灾祸。
刻着柯蒂斯家徽的商队在费斯城一条不怎么引人注目的短短小巷旁边停下了，商队长翻身跳下角马，队员们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不动声色地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神色轻松地聊天，身体却默契地形成了一道遮挡视线的墙，现在谁也无法从外侧窥见商队另一侧的风光。
有了队员做后盾的商队长快步走进小巷，一道更轻的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商队长却恍若未觉、只自顾自地观察者四周，直到确认这条小巷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才回过头来。
一个身着马车夫服饰的深皮肤高挑女性正站在他的身后。
商队长说：“我们就只能把你送到费斯城了，米娜小姐。”
这名正是已经离开弗朗西斯将近五年的米娜。
米娜点点头，见商队长还在身上摸索什么东西，她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而是站在原地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时刻提防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一个人来。
这时商队长终于从层层衣物包裹之下找到了一个盒子，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咬破自己的手指、将血液涂抹在了小小的锁孔之上，伴随着极轻的一声“咔哒”、不引人注目的白光一闪，盒子被打开了。商队长轻轻吐出一口气，随手把手指上残留的血迹抹在裤缝上，随即利落地打开盒子，把其中一个被绒布包裹的小东西郑重地交到了米娜手里。
商队长目光坚定，郑重道：“这个就交给您了。”
米娜看着手掌上的东西，就算被硬绒布包裹了这样一层它依旧看上去小小的，甚至没有半只手掌大，轻到连掌心的肉都没有凹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小东西，被商队长以这样的态度放在她能够轻松拖行两个彪形大汉的手里，却重得好像差一点她就要承受不住了一样。
米娜握紧了手，也很郑重地点点头，她许诺道：“就是我死，也会在把它送到夫人的手中再咽下最后一口气。”
停滞了一小段时间的车队终于再次开始前进了，一个马车夫从货物堆里悄无声息地窜出来、准确地坐在了“落下”前一位驾驶者的马车上。
没有人会特意关注这样长的商队中一个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夫，没有人会知道在短暂的停滞时间里这不起眼的马车夫换了个人。
等到柯蒂斯商队过去，身着朴素衣物的米娜从巷子的另一端走出去。与商队停下马车的这一端不同，另一端连通的大街非常热闹，米娜还没有走出巷子就听见了蓬勃的喧闹声，等到她终于迈出最后一步，面前的场景甚至让她瞳孔微微缩了缩。
五年，足够一刻也不停歇弗朗西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冷清的街道两侧支起了五颜六色的棚子，食物的香气混杂着响亮的吆喝声，普通领民和冒险者穿行在大街上，偶尔还能看见几个不属于弗朗西斯的面孔，他们站在路边和一个卖面粉的商贩讨价还价，后者仿佛一点也不关心价格似的，反倒是警惕地说：“我这可是限制购买的东西，你是商队的还是冒险者？哦，你是弗朗西斯临时居民？那你把滞留证明给我看看？”
那几个人立刻掏出两个圆圆的贴片，商贩仔细一看，态度瞬间两极反转。
“哎呀，是临时居民你们不早说！”他夺过这几个外来者手中的袋子，一边帮着装面粉一边热情地说道，“咱们接受教育的学院就是你们帮忙修建的吧？修得可好呢！我就是在那里面学会怎么更好地处理耕地里的作物的，前不久收获日好多邻居都请我帮忙处理，都说在学院专门接受过这方面教育的不一样，处理得都特别好！”
因为还没有成为正式领民所以还不能进入学院的外来者心中流泪，表面上还要风轻云淡地点点头。
米娜看着这一幕想：自己应当现在就赶回领主城堡。然而她的双腿却诚实地走到一个香喷喷的摊子旁边，她看着摊子后面的大婶用一种奇怪的工具把面糊摊成一个薄薄的圆，眼睛微微睁大。
这是什么东西。
大婶注意到摊子旁边突然多出来个人，见米娜的长相明显是外来者，她很热情地介绍道：“小姑娘要来一个煎饼果子吗？就是特殊的饼皮里面夹着脆脆的青菜叶子和香喷喷的肉片，集市只有冬季最活跃，冬季之后再来弗朗西斯就吃不到这样的美味食物啦。”
自认为不是个小姑娘、甚至还可能比这个大婶更大的米娜艰难地点点头。
大婶笑眯眯地应道：“好嘞，那你就站在这边稍微等一等。”
米娜依言站过去了，她隔着衣服捏着那个被绒布包裹的东西，突然有点后悔，不过现在也不能走，她干脆就光明正大地观察着周围、想要找出弗朗西斯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了怎样更多的改变。
街道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巡逻的银甲卫兵走过的姿态也与五年前没有差别、不过武器和盔甲都好像换了款式，米娜在这方面不太敏感、于是并不是很确定。她又仰头朝着两侧的房屋看，玻璃窗一如五年前窗明几净，每一户的玻璃窗外都插着一小截常青树的枝桠。
“小姑娘，”大婶叫道，“你加一点辣椒吗？”
米娜一愣：“现在辣椒已经普及了吗？”
“是的呀，”大婶勾勾手示意她凑过去，然后指着一排罐子说道，“这是青辣椒做成的酱，这是干辣椒磨成的粉，这是用一种特别的辣椒切成的丁，你要是没有吃过辣椒最好就不要加了，这个吃了会很辣。”大婶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这时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从旁边冒出头来，提醒道：“辣是一种痛觉。”
“哦！”大婶恍然大悟，又有点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哎呀，我忘记没吃过辣椒的人不知道辣是什么了。”
米娜当然知道辣是什么，她曾经甚至还给这片土地上出现的第一丛辣椒浇过水，种出辣椒的人吃着麻辣烫眼泪汪汪的时候她能眼睛都不眨地连吃三碗下肚。不过那个时候的辣椒都是红彤彤的，这一次米娜隔空点点最旁边的那一罐说：“加一点青辣椒酱。”
“好嘞。”大婶爽快地应了，她一边把面前的饼叠起来、一边提醒道，“下一个就是你的了哦，小姑娘。”
米娜轻轻地嗯了一声。
在外面呆了五年、从奥斯都走到海上、再从海上走回游星，这一路上她经过了很多国家与城邦，繁荣如游星王城、贫穷如某个边陲国家的边陲小镇，见识过那么那么多肤色和样貌都不同的贵族、官员、士兵、平民，只有弗朗西斯的领民永远拥有蓬勃向上的样貌。
十几年前她第一次来到弗朗西斯、这里还很符合外界想象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领民们还是这样。仔细想想，弗朗西斯这片土地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气场，在这种气场中出生成长的人仿佛很容易养出不被外界环境改变困扰的样子。这或许就是在血海中漂泊几十年的自己对这里产生归属感的原因之一。
米娜这样想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喧闹声，她眉头一皱、猛地偏过头去。一个仓皇逃窜的男人闯入视野，他跌跌撞撞、以一种超脱想象的速度在人群之中穿梭，米娜观察着他前进的轨迹，手已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摁住了匕首柄。
这是一个天赋者，米娜冷静地想，或许还是速度方向见长的天赋者。现在这里的领民绝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无论对方这么慌张是因为什么，她都必须在这里把他拦截下来。
男人越来越近了，大婶和上一个客人道别的声音犹在耳畔，米娜的肌肉绷紧、寒光闪闪的匕首被拔出来一寸。
就是现在！
刀刃与金属鞘快速摩擦间释放出某种嗡鸣，然而比它更快的是一道追着男人而来的旋转影子。
“嘭！”
刚刚还在奔逃的男人应声倒地，凶器在地上叮呤哐啷地响了一阵，一道凄厉的惨叫随即响起：“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锅！”
刚刚英勇扔出一个锅的女人后知后觉地尖叫着跑过来，或许是她太爱这个锅了，前行突进的路程中她甚至超越了另一个也在狂奔的白色身影，等到跑到男人身边，她啪唧一下跪在地上，肉疼地抱起“立了大功”的铁锅、抖抖索索地摸摸锅上的坑。
“我最爱的锅。”
女人暗自垂泪，然而锅是已经救不回来了，为了给锅报仇，她隔着一段距离坚强地就着这个姿势蹬了一脚人事不省的男人。
匕首拔到一半的米娜默默地把匕首塞回刀鞘里。
这时被女人超越的白色身影终于赶到了，一个穿着米娜不熟悉制服的青年麻利地把倒地的男人捆住，确认这个潜逃的罪犯再掀不起风浪了，青年站起身来，温柔地笑着对女人说：“谢谢你的英勇帮助。”
“你还夸她？”一道娇柔的女声远远地传过来、其中蕴含的情感却半点都不柔和。青年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寒颤，明显是回忆起了某种被支配的恐惧。
声音的主人终于走入了米娜的视野，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穿着米娜还是没见过深蓝色制服，身上的配饰大约能看出来出身贵族。
少女抱着手臂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棱着眼睛上上下下扫了女人一眼，根本不管旁边试图减弱存在感的青年。
“这位领民，你应该在第一学院中系统学习过弗朗西斯学院守则吧？”少女冷着一张俏丽的小脸没什么好气地说，“请你重复一下第十七条。”
女人讪讪地挠挠自己的脸，突然心虚起来，旁观的米娜此刻惊奇地发现那些在男人前进的过程中偷偷试图伸脚绊人的领民们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了不同程度的心虚来。
在少女冷厉的目光下，女人讷讷道：“在力所能及、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为正在执行任务的官员、士兵等提供帮助。”
少女冷哼一声：“那你应该知道拥有这样速度的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吧？你是普通人，他是天赋者，万一你没砸准、或者没有直接把他砸晕，他被激怒之后记恨你、在逃脱之后找回来攻击你怎么办？”
心里其实也觉得女人丢锅的行为没什么所谓的米娜一愣。
女人弱弱地辩解：“这不是……”
“领民！”少女拔高声音，“你在离开学院之前没有宣誓过吗？要重视自己的生命，弗朗西斯的每一个领民都非常重要！”她抬起手一指不远处听见动静疾驰而来的巡逻队，声音到底是放轻了一点，“刚刚巡逻队才从这里过去，这个人再怎么跑都跑不出去的。”
她抿了抿唇，明显是想住嘴，但最终还是忍不住数落道：“你要是像他们偷偷伸脚绊也好啊，这么多人，他总不能一个一个报复回去。你倒好，扔那么大一个锅出去，还要自己尖叫着跑过来。”
长得漂亮的人就算是絮絮叨叨也是好看的，女人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此时少女的模样和她那小小年纪就喜欢操心的孩子重叠，她竟然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摸少女的头顶。
少女浑身毛都炸起来了，她蹭地向后退一步，脸唰地一下红了，嘴上还要犟道：“你在对未来的执政官做什么？！领民？！”
女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围的领民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这时巡逻队赶到了，领民们自觉地让出一块空旷的地方，青年迎上去说明情况，这个时候女人对着脸蛋红红的少女说道：“因为我知道现在和未来的执政官、现在和未来的士兵都会抓住他的对吗？”
少女张了张嘴，还有好多好多数落想说出口，但到底是哼了一声，甩着马尾哒哒哒地走了。
骚乱很快就落幕了，米娜转回头来，迟疑着问道：“那两个孩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