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微微睁大眼睛，连头顶莫名竖起的两根头发都在无理取闹地质问：我答应了你就来吗？
无理取闹是真的挺无理取闹的，
艾萨克看了伊莱一会儿，突然别过头。
把他们的互动全部收入眼中的菲瑞娅噙着笑，抓住这个艾萨克拒绝交流的空当开始述说自己的目的。
“三天前，我们通过波文部长联系了耶里维奇家主，希望柯蒂斯到达弗朗西斯的初期能与耶里维奇商会进行合作，当时耶里维奇家主提出要考虑一段时间。”
艾萨克望着窗外，不加入的态度很明显，而伊莱点点头，这件事情他知道。
柯蒂斯如果真的要到弗朗西斯来，肯定是作为外来家族迁徙而来的，要走的流程与从前迁入到弗朗西斯的家族没有任何区别，一般来说都要有一段韬光养晦、尽量低调的时期。菲瑞娅和伊莱的存在当然能够缩短这段时间，然而柯蒂斯家族携带着柯蒂斯商会，柯蒂斯商会想要起到最大的作用、必须马不停蹄地开始发展。
所以菲瑞娅要把柯蒂斯商会和柯蒂斯家族剥离开，要做到这一点并不算太难，只需要弗朗西斯本土商会与柯蒂斯商会深度合作，届时的场面就会变成：柯蒂斯家族低调到没什么存在感，而柯蒂斯商会因为需要履行合约而变得活跃，柯蒂斯家族成为柯蒂斯商会的附庸。
一些贵族可能会觉得家族产业大于家族有辱家族名声，然而柯蒂斯并不这么认为。
合作这方面最理想的状态当然是和弗朗西斯每一个商会都达成合作，只是那太扎眼了，于是菲瑞娅最终决定初期只与一个商会合作，而这个商会必须要足够古老、声誉甚佳、拥有一定实权、并且不是那么的庞大。
弗朗西斯的商会都不怎么庞大，一旦和柯蒂斯这样成熟的商会达成合作都能发生显著的改变，所以最后一条限制显然不那么重要了。而最贴合前三个条件的就是耶里维奇家族。
耶里维奇家族是伴随弗朗西斯成立就出现的家族之一，不可能有比它更古老的了；它代代掌权者声誉都还算不错，处事相当温和；而在实权这方面，波文是商业部的部长、波文的兄长是行政署的高级官员、波文的弟弟正在护卫军营做小队长，再往下数一代，波文的子侄都被波文一股脑塞进了弗朗西斯第一学院，现在分别在第三学院和第四学院就读，有几个表现相当突出，已经进入见习流程。
唯一的问题就是耶里维奇商会早就在当初的威尔逊商会挤压下倒闭了，耶里维奇家主虽然有再次建立耶里维奇商会的心思，这几年却被自己的冤种儿子波文€€耶里维奇拉去商业部“打白工”，耶里维奇商会的建立就被搁置了。
不过柯蒂斯要到弗朗西斯来还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如果耶里维奇家主本身有这个意愿，未必不能在这段时间内建立一个还算有点影响力的耶里维奇商会€€€€鉴于弗朗西斯的商会都不怎么样。
伊莱之前认为耶里维奇家主不可能拒绝这样的提议，毕竟对方对商会的执着名利场人尽皆知，但现在这么一说，难道有了变数？
伊莱坐直身体，神情变得严肃起来，艾萨克发觉了他的改变，回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又回过头去看窗外向后退的风景。
艾萨克过往的生命中很难得有这样安宁的时刻，他总是在阴影之中行走、鼻尖嗅到的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几乎从不停歇，偶尔不需要追逐教廷的脚步、得到一点喘息时间，闭上眼睛，眼前的还是黑色风暴和父母的尸体。冬日和暖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对于他来说都是奢侈品，他自己都没想到没想到自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生出心思去享受它们。
这个时候菲瑞娅说：“今天我一到达商业部，波文部长就告诉我耶里维奇家主在答应合作之前提出要先与真正建立商业部的人见一面。”
伊莱一愣，神色变得有点纠结。
虽然他认为自己在商业部的建立上只动了动嘴皮子、现在的商业部根本意义上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好像其他人都不这么认为，今天也是菲瑞娅说要他帮忙，那这个真正建立商业部难道指的是他？
天哪，他真的对商业一窍不通啊，万一耶里维奇家主觉得“建立商业部的就是这样一个废物、柯蒂斯的后代也不怎么样”进而拒绝合作怎么办？
看着伊莱这副模样，菲瑞娅有些失笑。
她的儿子哪里都好，就是偶尔对自己的认知有点不太明确。她和其它人一样不理解伊莱为什么坚定不移地觉得农业部、商业部、冶炼厂、学院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从前有官员觉得这是一种有点过分的谦虚，但之后就没有人这样说了。
“不要太担忧，”菲瑞娅宽慰道，“耶里维奇家主大约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伊莱一愣。
什么叫耶里维奇家主和他想象中不一样？耶里维奇家主不就是一个很脾气很好、很有趣的小老头吗？难道他事实上脾气超级差、超级吹毛求疵？
伊莱脑子里的小人已经在流泪转圈圈了€€€€怎么回事啊？他都说了商业部不是自己建立的了，怎么还要让他面临这样的地狱难度啊？要是菲瑞娅的“事业”被他这么一搅和出问题了怎么办？
伊莱本身并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畏惧困难的人，只是耶里维奇家主牵扯到了柯蒂斯，而柯蒂斯是他母亲本来该掌管、又因为不利因素失去、再好不容易捡起来的东西。
坦白点来说，伊莱非常难得地有点害怕，他为难地看着菲瑞娅，清澈的紫眼睛中写满了“救救”。
菲瑞娅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的儿子看起来敏锐冷静、温和之中还有点凛冽的锋芒，乍一看挺唬人的，事实上只有熟悉的人知道他活泼又爱逗人，被抓住做坏事了求饶比谁都快，和小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区别。
“不是这样的不一样，他对你的态度大概会有点像波文。”
波文对伊莱是怎样的一种态度？他的世界中人分两类，浑身充满光辉的小少爷、平平无奇的其它人。
在他眼中伊莱聪慧敏锐机智果敢，绝对没有做不成的事情，伊莱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被他解读出不一样的意义、简直恨不得当场做一个阅读理解。伊莱无奈地制止他会被理解为韬光养晦、保持与奥林之间的兄弟情谊；就连当初建立学院也被他理解为了“小少爷明面上不能与商业部有所关联、暗地里却在努力为商业部输送人才”，总之抢弗朗西斯第三学院的见习生数他最勇猛。具体形容一下的话，他对伊莱的滤镜大约就是把奥林和迪伦对伊莱的滤镜加起来乘以八百倍的程度。
伊莱这下是真的有点惊讶了。
“耶里维奇家主怎么会……”
“因为波文部长。”
菲瑞娅当初听说的时候也挺不可思议的。
波文真的是好擅长洗脑一个男的，他不仅对伊莱拥有狂热的追崇，还要把这种狂热传递给自己的妻儿兄弟，最终连老父亲€€€€也就是耶里维奇家主也不能幸免。
“虽然不知道波文部长具体是怎么说的，”菲瑞娅无奈地笑笑，“但是耶里维奇家主现在似乎认为我们小伊莱完美继承了柯蒂斯的天赋并且从小就发扬光大，是整片大陆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商业奇才。”
伊莱拿饼干的手微微颤抖，他看着菲瑞娅，简直浑身上下都在往外冒表达疑问的泡泡。
谁？谁商业奇才？谁商什么？谁是奇才？
“艾萨克，”他用手肘捅了捅这个车厢中唯一的“第三者”，恍惚地问，“你刚刚听见了什么？”
艾萨克回过头，沉郁的绿眼睛深处似乎涌动着什么新绿的色泽。
“听见你是商业奇才。”他用那种低沉的声音重复道。
……
伊莱在车厢里恍恍惚惚，走下马车的时候神色倒是一如往常了，他看着面前这栋新修建的、很有奥斯都风情的建筑，思绪不自觉地飘远。
这是商业部扩建之后的新大楼，选址在费斯城城郊，附近就是弗朗西斯的农业部。这两个一同迎着阻力建立的部门关系相当好。曾经商业部没什么事、农业部很繁忙的时候，“吝啬”的波文甚至慷慨地把商业部的官员借给了农业部，并且成功在搞错了两种推广作物的生长情况对比记录册后被农业部中一个力气见长、并不是很擅长战斗的剑士天赋者“请”出了农业部。
干出这种事却没有被打一顿，应当也是共患难的情谊在努力发挥作用。
思绪回笼，菲瑞娅已经进入了商业部，伊莱还站在原地，不愿意接受一个商业奇才的命运。
这时身侧的气息突然远离了，伊莱转过头唤道：“艾萨克。”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艾萨克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以他们的关系要问对方去哪里实在是冒犯，于是伊莱问：“你胸口的伤好了吗？”
这是一个试探，他们上一次脆弱的合作追根究底就是被那道会在符文的作用下不断裂开的伤和治愈魔法维系的，现在虽然有着共同的目的，伊莱却从未看懂过艾萨克的想法，所以他永远不会对曾经几度想要杀死他的艾萨克放松警惕。
虽然那个符文应当没有问题，但是如果它真的失效了……伊莱微微弯起唇角，一副一点阴霾也没有的样子，脑子里想的却是€€€€他就要找个机会再给艾萨克一刀了。
脸上还带着血痕的艾萨克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没有。”
“那需要一个治愈魔法吗？”伊莱不动声色地继续试探，他笑着，银白色的头发在阳光下照耀下显出浅淡光晕，“唔……就算是久别重逢的礼物？”
如果真的是为了久别重逢的话，这个礼物倒是迟了一两天。
“我和你的保护者抄了一个圣殿，”艾萨克毫无异样地回答道，“圣水够用。”
“啊……”伊莱眯了眯眼睛，他抬起手挥了挥，很轻快道，“那就再见？”
艾萨克最后看了他一眼，下一秒凭空消失、不知道融进了哪里的阴影里。
伊莱望着艾萨克最后站立的地方，那里空荡荡，而他的神色一点一点冷了下去。
从艾萨克往脸上的伤口抹圣水到现在只隔了不到半天，然而刚刚艾萨克离开时那道伤已经再次开始渗血。五官感知卡还在持续发挥作用，他现在能够闻到高墙之内隔着一段距离的食物香气，刚刚和艾萨克共处一个有限的车厢，却连半点血腥气味也没有闻到。
艾萨克胸口的伤真的还存在吗？他是怎么抵抗符文干扰的？
伊莱拧起了眉头，缰绳不一定要非常坚韧，然而当缰绳栓住的对象拥有杀死牵绊缰绳者的实力时，缰绳的存在本就是一种保证与提醒。
失去了这层象征意义更重的保障，他现在要开始思考到底要不要和艾萨克合作了。
……
无人知晓的静谧之处，艾萨克拉开了自己的衣领，三年前还带着血肉模糊伤口的左侧胸膛此刻只剩下一道浅色的崎岖疤痕。
解除符文的影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
伊莱给出的治愈魔法只能保持半年的时间，也许是他对自己的魔力没有正确的认知，那个治愈魔法事实上保持了将近一年。然而那个时候艾萨克还在海上，当然不可能返回弗朗西斯，于是他使用了从十字骑士手中夺来的圣水。
圣水的治愈能力不如伊莱的魔法强效，一开始艾萨克每隔两三天就要使用一次圣水，后来这个时间间隔越来越长，艾萨克在某种猜测的驱使下加快了使用圣水的频率，直到有一天，艾萨克醒来，在自己的胸口上看见了一条深色的血痂。
艾萨克终于确认持续使用圣水能够抵消持续撕裂伤口的符文，在此后的试验之中，他发现一切符文都能在圣水的影响下逐渐失去原本的效用€€€€只是有的需要很长的时间、有的只需要半个月。
他原本是要把这个消息作为代价之一告知伊莱的，然而在离开之前、伊莱问他伤口有没有的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比起利益交换，那个会持续撕裂的伤口才是他和伊莱能够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谈的保证。
艾萨克仰着头，脑袋靠着身后粗粝的树干。
他握着一把匕首，漆黑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伊莱被他压制在身下试图反击时使用的那一把，当时他夺走这把匕首扔到一边，伊莱被他说的话一岔、忘记了再把这把匕首捡起来。
艾萨克举起了这把匕首，锋锐利刃伤镌刻的繁复符文在阳光下泛着某种冰冷的光。
他必须进入龙岛核心，半精灵忽略掉某个可能告诉自己，而进入龙岛核心就需要那位小少爷。
冷光一闪，匕首尖抵在了疤痕一端。
……
这一边，伊莱终于克服了在耶里维奇家主心中做商业奇才的别扭感走进商业部的会客室，耶里维奇家主要见的是他，菲瑞娅并不参与，只在一切开始之前拍了拍伊莱的肩膀以作鼓励。
做好心理准备的伊莱以为自己遇见什么状况都能面不改色，然而踏进会客室的那一刻他的CPU就□□烧了。
深紫色的地毯、紫罗兰色的暗纹窗帘、深紫色的天鹅绒沙发，入目之处并不全是错落有致的紫色、但视野之内总有紫色存在。波文和面相柔和但面色严肃的耶里维奇家主坐在一堆紫色的中间，视线全部投向自己。
此刻伊莱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想法：你们商业部新大楼就这么搞软装，真的没有人提出异议吗？
当然没有人提出异议，商业部有钱、要把整个商业部大楼涂上昂贵的紫色染料都没有任何问题，顶多就是被酸一酸，经历了信教者潜伏事件之后的贵族们都乖觉得很，几年之内绝不可能再对商业部农业部这样的新兴部门下手。而波文都能“洗脑”到自己父亲头上了，商业部里的官员显然不能“幸免于难”。
紫色在弗朗西斯是没有什么特殊意义的，但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有一双紫水晶一般的眼睛，如果不是加上银色指代意义太明显，波文甚至想把所有器具换成秘银的材质€€€€当然他也没有全然放弃，烛台一类的东西是银质很合理吧？他们商业部赚了那么多金币，门牌用秘银也很合理吧？
确立继承人之后全弗朗西斯都倒向了大少爷，只有他们商业部和农业部做小少爷坚强的后盾了！
“小少爷。”波文站起身来，眼睛亮闪闪地用那种标志性的咏叹调腔调赞叹道，“今天的您依旧光彩照人。”
散着头发、衣着也很随意的伊莱不知道自己哪里光彩照人，只能礼貌地一点头，唤道：“波文部长。”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就足够光彩照人了、更何况还要加上波文八百米的滤镜。
伊莱终于坐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笑眯眯的小老头。
耶里维奇家主是一个普通人，今年已经七十六岁，这个世界的特性决定他可以在炼金制品与魔药的作用下在这样一个对于普通人来说已经很高的年龄保持强健的体魄以及敏锐的思维，但是他的外表依旧在不可避免地衰老。
岁月与七十余年的经历赋予他上位者的神态气质，伊莱没有从他的脸上窥见半分见到“商业奇才”的兴奋，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耶里维奇家主说：“我想见您很久了，小少爷。”
气没松完，再次提起，伊莱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问道：“您找我有什么事呢？耶里维奇大人。”
耶里维奇家主和喜欢在开始正式之前先进行繁琐贵族式恭维的波文不同，他干脆利落地回答：“为了柯蒂斯入驻弗朗西斯的相关事宜。”
伊莱没想到话题进入得这么快，这下那点微妙的不自在全然被他抛弃了。
“这或许与我的父亲或者母亲商谈更为合适。”
“不，”耶里维奇家主摇摇头，苍老柔和的眼睛中精光依旧不减，“柯蒂斯商会如日中天，于是柯蒂斯进入弗朗西斯与那些迁入弗朗西斯的家族不同，这是柯蒂斯和弗朗西斯双方的事情。领主大人代表弗朗西斯，领主夫人代表柯蒂斯，唯有同时拥有双方血脉的您才能真正站在双方的角度思考。”
伊莱神色一肃，他微微坐直身体，正色问：“那么您要见一个能站在双方角度思考的人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认为和耶里维奇家合作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耶里维奇家主以这样的话作为自己的开场白，伊莱一愣，又看看脸上毫无意外之色的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