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个无解的局面。
伊莱咬了一口兔腿,脑子里想:真的是没有任何解决的方法吗?
也许不是。
他突然想到了阿奇尔。
阿奇尔短短三四天内从要求柯蒂斯找麻烦到要求柯蒂斯与奥斯都断交的转变,玛格达从阿奇尔那里得到、又在马修求证之后被确认为真实的、达亚镇发生叛乱的消息。
达亚镇的“叛乱”必然会让它成为所有势力关注的中心,教廷会愿意他们构造的高魔力浓度场所因为叛乱被暴露于人前吗?不会。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解释。
阿奇尔一开始只是想借助柯蒂斯的发难、拔除融进奥斯都军队政界的“前十字骑士”,然而短短三四天里,他派出的暗探窥见了达亚镇内部的真相,于是他捏造了这样一场叛乱,想要达亚镇内部的腌€€展露于世人眼前。而那些尸骨的暴露必然会引发动荡,与此同时龙岛面世的消息已经惹得整片大陆的高层躁动不安,这是一个相当混乱的局面。
阿奇尔是知道柯蒂斯在准备往弗朗西斯迁移的,如果柯蒂斯真的迁过去了,必定会给混乱的局面再次添上最后一把火。
伊莱觉得自己可能与阿奇尔共脑了€€€€都这样混乱了,不如在最后一把火来临之前、把水搅得更浑一点。浑水才能摸鱼,太过清澈,一举一动都要放在别人的眼睛里。
而一池浑浊的水对谁最有好处?毫无疑问,弗朗西斯。
一定程度的混乱会让教廷提前对弗朗西斯出手,而极度的混乱可能让教廷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分不出精力,这个时候弗朗西斯大可以进行一些大刀阔斧的动作,教廷不管,游星王都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绝佳的场面。
伊莱腮帮子鼓鼓,他抬起头,望着陡峭的山崖上方。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座山,翻过它,接下来还会有一座走势更加平缓的山坡,人们不常叫它的名字,而是把它称作奥斯都的南边境线、游星的北边境线。
越过它,就是弗朗西斯。
伊莱吃东西完全和慢不沾边,但总是能显出一种慢条斯理的优雅来,马修也是这样。他俩的长相细说有点相似,只是一个更温和成熟、一个更精致清冷,此刻睁着两双相似的紫眼睛肩并肩坐在一起,吃东西的姿态也相似,玛格达只看了一眼,就在心中尖叫着回过头来,刚好对上卡洛琳闪动着某种光辉的眼睛。
凌空人太多,新旧交错,她们原本说不上熟,只在这一个瞬间就建立的坚不可摧的友谊。
黑暗中的艾萨克看了她们一眼,又收回目光。
伊莱把兔腿吃了个干干净净,召唤出个水球出来,顺便分一个给马修,他们洗干净手,伊莱注视着马修,突然问:“舅舅,凌空也会前往弗朗西的对吗?”
他不是在表达期望,而是在以问句的方式陈述事实。
果不其然,马修点了点头,他开玩笑:“怎么?弗朗西斯住不下‘屠龙猎鹰全无死角但求一败凌空第一加加大无敌小队’?”
船上那场离谱的谣言传递瞬间涌回大脑,伊莱瞬间笑了出来,眉眼弯弯,虎牙也短暂地露出来。马修见他笑,自己也笑。
等到笑意过去了,伊莱才说:“弗朗西斯地广人稀。”
别说一个凌空了,五十个凌空来都完全没问题。
而马修的回答是意有所指地说:“如果不只凌空呢?”
伊莱相当轻快地回答:“那就是我的父兄需要讨论或者解决的问题了。”
他理解了马修的意思,反对教廷者总会有一天汇聚在弗朗西斯,那会是战争即将拉响的时候,离现在还很远。
“而现在我在想,”伊莱眼睛轻轻一眨,唇角弯弯,“舅舅要去弗朗西斯,祖父祖母也要跟着柯蒂斯的迁移一起去弗朗西斯,母亲应该会很高兴。”
被外力打乱的命运好像终究会以另一种方式重回正轨,原定的继承人菲瑞娅到底是要接手商会,被迫分开的柯蒂斯家族重聚在他乡。
马修对此的感触比伊莱更深,过往每一次他去到弗朗西斯都要包裹得严严实实,通常只说两句话就要走,现在能够与虽然揍他毫不手软、但是揍欺负他的人时更加凶猛的长姐隔得很近,竟然让他生出一种又无措又欣喜的情感来。
凌空坚不可摧的队长是不会有这样脆弱的情绪的,那是柯蒂斯少爷在短暂复苏。
而这个时候柯蒂斯的大小姐在干什么呢?
弗朗西斯,领主城堡。
这个时节弗朗西斯已经算得上温暖了,不过夜风还是很凉,忙碌到大半夜的迪伦收拾好自己回到房间,却并没有看见通常在这个时间已经入睡的菲瑞娅。
他将视线从床移向露台,穿着单薄睡裙的菲瑞娅站在栏杆边缘,低着头,再看手中的信。
迪伦拿起了门口挂着的外套,缓步走过去,披在菲瑞娅肩头。后者听见了开关门的声音,也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吓一跳,而是转过头看自己的丈夫。不知道是因为在夜色下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总是优雅温和又高贵的领主夫人此刻竟然隐隐显得有点锋锐。
这又和伊莱偶尔流露出来的神色很像了€€€€不,准确的来说,是伊莱像她。
孩子总是很像父母的,偶尔有那种你一眼看上去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像的,只要再仔细看看,总能从一个微小的细节、一句话或者一个小表情发现相似之处。
迪伦很熟悉菲瑞娅这副与弗朗西斯绝大多数人印象中有点偏差的模样,他眉宇间还带着点倦色,声音很温柔。
“在看什么?这么晚还不睡。”
菲瑞娅放下信纸,揉了揉太阳穴,解释道:“马修送来的信件,说达亚镇的事情。”
迪伦今天之所以这么忙,也和达亚镇有点关系,见菲瑞娅兴致不高,他宽慰道:“别想达亚镇了,你这段时间处理商会已经很累,不如想想开心的事情,比如€€€€马修大概会定居到弗朗西斯了。”
这的确是个好消息,然而菲瑞娅幽幽叹了口气。
“不是达亚镇的问题。”她把信递给迪伦,“是你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儿子。”
迪伦骤然生出不太妙的预感,疲惫一扫而空,他接过信纸,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这个时候菲瑞娅说:“他不仅敢跟禁咒对抗、甚至还在明日城的管辖范围制造了一场魔力构成的雪€€€€就是瓦解了达亚镇周边的魔力罩、甚至还让拉布瑞斯失去活力的那一场。”
迪伦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
人还是要少有不妙的预感,因为不妙的预感一般都会成真。
菲瑞娅露出个不那么优雅、但很鲜活的牙疼表情,趁着迪伦还没看完伊莱到底干了些什么好事的时候率先指责:“你儿子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大的胆子?”
迪伦抬起头,反驳:“奥林就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好明显的暗示,菲瑞娅眉毛一挑,心中看完信后一直隐隐存在的后怕在胜负欲的驱使下烟消云散。
“奥林怎么就没有了?他十五岁第一次执行平复魔兽暴|乱就敢一个人抵在前面、让其它士兵去求援,胆子大得把我都吓一跳。”
迪伦无言以对。
菲瑞娅乘胜追击:“你的胆子也很大。”
当初前任领主死亡,迪伦敢在没有王都认证的时候直接继承弗朗西斯的领主之位、又敢直接扣押来传达训斥的王都官员,胆子就不可能小到哪里去。
或许弗朗西斯的血脉中就流淌着胆大的特质,又或许弗朗西斯这片土地孕养的人类天生就缺乏畏惧,毕竟就算是弗朗西斯的贵族都很难有贪生怕死的€€€€格达德那个借助教廷杀死兄长继位的家主是个例外。
实在是太有利的佐证,毫无疑问,在“伊莱胆子这么大到底随谁”这场辩论中菲瑞娅大获全胜。
迪伦做出最后的挣扎:“我的胆子也没有那么大。”
菲瑞娅美目一眯、双手抱臂,这是一幅“我听听你还有什么鬼话”的姿态。
迪伦说:“伊莱每次突然消失,我都要被吓一跳。”
菲瑞娅一怔,手慢慢放下来。
“奥林从前胆子再大,我都知道他是去了哪里、在执行哪个任务、危险性如何,伊莱不是。他总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甚至不是出自自己的意愿去到很远的地方,无论是暗夜森林还是沉没龙岛都很危险,并且是无法控制的危险。”弗朗西斯温和可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领主顿了顿,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其实我一直很害怕。”
他抬头望向天上寥落的星星,不知道为什么升起了许许多多倾诉的兴致,恰好身边的人是一个能够完全理解他的倾诉的对象,于是他略带着点回忆说:“伊莱出生之前,就有人说他就是那个预言中的恶魔之子。他们说他会撼动教廷的地位、转变整片大陆的格局,教廷说他带来负面的东西,撒比亚阁下却说他是唯一的希望。”
隐世的大魔导师撒比亚千里迢迢地来给伊莱做老师,并不是靠的菲瑞娅或者柯蒂斯的人情。他这样顶尖的强者知道比常人更多的消息,他认定如果想要打破信仰交织的穹顶,伊莱就会是那个希望,于是他来了。
他来了,然后对这一点更加深信不疑。
作为父亲,迪伦不希望伊莱是那个希望,但他不只是一个父亲。他是弗朗西斯的领主,而弗朗西斯是大陆上唯一被神明抛弃的地方。
而这意味着什么呢?教廷针对弗朗西斯,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在明面上撕破脸,这意味着弗朗西斯是整片大陆上所有反对教廷者的后盾。
为什么总是有贵族家族放弃经营的根基千里迢迢来到弗朗西斯?因为他们在某方面隐隐反对教廷、于是受到危及生命的打压。
弗朗西斯就是这样一个避风港,作为避风港的统治者,迪伦担负的东西比任何一个人想象中的还要多。
得知腹中孩子可能就是希望的那一刹那,菲瑞娅哽咽到几乎不能在外人面前维持自己的仪态,而迪伦五味杂陈,不知道是该为弗朗西斯千年来看不见尽头的守望终于迎来了亮光而欣喜,还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要承担这样大的责任而感到难过。
后来伊莱出生了。
伊莱小时候就长得很好,也很乖,见人就爱笑。听见别人说话,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就要凑过去听,扯下来好看的花就要别在菲瑞娅或者薇尔的头发上;见到迪伦露出疲惫之色,就要亲亲他的脸€€€€当然,婴幼儿的亲亲就是糊一脸口水。
迪伦还记得,伊莱刚学会走路那段时间奥林刚刚完成从自闭小孩到冷面酷崽的转变,据说是他觉得奥林好看,一见到奥林,嘴巴里一连串哥哥哥地叫着,跌跌撞撞过去,很黏人。奥林一直不理他,他就把奥林抛在脑后,转而跟在迪伦身后,嘴巴里还是一连串的称呼。
迪伦就要抱抱他,很没有架子地带他“飞飞”,笑声从走廊这头洒落到走廊那头,城堡中的仆人看了,都要露出会心的笑容。
其实自从迪伦成为领主之后,城堡中就很少有这样轻松的时刻。
他刚刚继位的时候北边境线战火纷飞,好不容易有段喘息的时间,王都又开始施压。迫于无奈之下,他与艾里斯都的大小姐安德莉亚出于政治因素成婚。没过几年,北边境线看起来要恢复和平了,安德莉亚的身体却出了岔子,整个人的状态越来越差。后来奥林出生,笼罩在领主城堡之上的阴云看上去马上就要消散,某天从北边境线提前回来的迪伦却发现奥林暗地里却一直在经受来自母亲的伤害。
没过多久,城堡的女主人在病痛的折磨中去世了,仅仅只是几年以后,菲瑞娅作为新的女主人到来。
一桩桩一件件,极其细密地连在一起,于是虽然城堡的主人待下都十分宽和,但是仆人们始终绷紧神经。
而伊莱出生了。
说得夸张一点,伊莱给整个城堡都带来了蓬勃的朝气。
他从那么小一点到会说话、会跑跳,要抱的时候满脸笑容,生病了还要顶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安慰担忧的父母与仆人,简直让人恨不得把星星给他摘下来。他真的成长得很好,好到迪伦想到他是那个恶魔之子、是那个希望,都要觉得心脏细细密密地疼的程度。
于是迪伦开始希望那个那个预言和撒比亚都出现了谬误,他的小儿子就是很普通的人,会在庇护下快快乐乐地长大,轻轻松松地度过一生。
希望是会落空的。
自被薇尔绑架开始,伊莱就展露出了无数中贴近撒比亚断言的特质。银白巨龙,矮人,磅礴道恐怖的魔力,弗朗西斯的土地硕果累累,科尔山冶炼厂一刻不停地运转,商业部带来大量金币,弗朗西斯学院中走出许许多多建设弗朗西斯的栋梁之材。
弗朗西斯拥有了奇迹一般的希望,迪伦却开始害怕。
他的孩子还很小,很容易生病,好像会被强大到有点恐怖的实力摧毁,好像会因为带来的那些奇迹随时死掉。后来孩子不小了,已经二十一岁,已经是可以外出游历的年纪,然而得知伊莱消失在南部丘陵之后,迪伦表面上很冷静,书房却连着三个夜晚灯火通明。
他知道伊莱恐怕已经不在弗朗西斯境内,但是他依旧派出了士兵去寻找。
什么也没有找到。
这个时候他就想到了伊莱七八岁的时候说的话。
当时伊莱眉眼弯弯地从花园的尽头跑过来,扑在他的腿上,而他把自己黏人的小儿子抱起来,捏捏脸颊,逗弄似的说道:“怎么都这么大了还喜欢撒娇?”
伊莱也不恼,回敬似地捏捏迪伦的脸颊。
他说:“小孩子就是风筝啦,总有一天线会断掉的,要趁着线还没断的时候撒撒娇才行。”
风筝是伊莱很小的时候自己琢磨的玩具€€€€当然他坚称这是他在书里看到的,当时迪伦只觉得一个小孩子自称小孩子很可爱,现在才觉得很有道理。
他们家小风筝的线好像断掉了,不再被父母掌控在手中,唰地一下就可能不见了。
再过几天,他们接到了马修的信。
马修这人和伊莱是有点像的,报喜不报忧,只说恰好遇上了伊莱,生了点病,没有大碍。
非常了解马修的菲瑞娅不信,非常了解伊莱的迪伦也不信。
再来信就是一个多月后,伴随而来的消息是沉没龙岛升起。
后怕,极度的后怕。迪伦不敢去想如果在海底出了岔子该怎么办,也不敢去想伊莱发着高烧,要是没有遇见马修该怎么办。然而如果被请求的不是马修,而是他的话,他会答应让伊莱、艾萨克、瑞兹下到海地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