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莉卡说：“瑟得城分行政署的署长让沃特转述，言明他们已经做好了跨越城墙的准备，只需要一根供给他们攀援的绳子，其余什么都不需要。”
伊莱转过头，望向城墙的最上端，雪模糊了界限，灰色天空延伸出比实际更高的高度，就像一场从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潮水，谁看了都要生出畏惧。
但是有人要跨越它。
有普通人要跨越它。
此时瑟得城内，风雪之中，经过简单甄选的官员们戴着厚厚的手套，兜帽与围巾之上露出或年轻或年迈的眼睛，他们在城墙下排成一列，面前站着数量不少的银甲卫兵。领头的那个有一双灰色的眼眸，如果伊莱此时在这个地方，就能够很容易地认出他的身份€€€€唐€€修斯，曾经是瑟得城最为年轻的小队长、现在已经成为了最年轻的队长。
唐拿着一根绳子，示范性地在腰上绕了一圈，拔高声音，甚至有点声嘶力竭。
“攀援时不要向下看，高处的风会更大，城墙已经结冰，你们不一定会有坚实的落脚点，很长一段距离你们都需要纯靠上肢力量攀援。我们会夹杂在你们之间，如果不慎滑落，上下的绳子都要握紧，这个时候绳子会晃荡，你们必须保证自己不会被甩出去。被甩出去了，一定要做好抗冲击的姿态。”
“小少爷既然出现在了瑟得城，瑟得城就要成为这场灾祸中的枢纽，你们的性命至关重要，因为你们要去保证这个枢纽能够行使自己本来的作用。”
唐抿了抿唇，他的嗓子因为过于用力而有点干涩到疼痛，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龙吟，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在他们的注视之中，歪歪扭扭飞着的龙抛下一根长长的东西，从高空落到地上，激起足够把人淹没的雪尘。等到雪尘平息，士兵与官员凑近去看，才发现那不是一根弗朗西斯传统的、用草搓成的绳子。
那是用华美的绸缎、厚实的窗帘、带绒毛的被子系成的长绳。
一墙之隔的罗素庄园，学生们已经行动了起来，伊莱站在风雪之中，对着板着一张脸的费尔南多笑笑。
“别担心，罗素大人，我会赔给你的。”
其实伊莱还挺有钱的，他毕竟是柯蒂斯这一代唯一的孩子，柯蒂斯夫妇每年送来的生日礼物中都有一个装满金币的小箱子，马修隔三岔五又会给他“一点零花钱”，伊莱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积少成多，或许现在他的小金库比迪伦的还要更富有一点。
赔罗素庄园付出的布料，他还是赔得起。
费尔南多看着他的笑容，一时间没有说话。
伊莱和他、和整个保守派贵族都有过不愉快的过往，然而就算是关系最差的那段时间，费尔南多都对伊莱怀有欣赏的态度。
罗素家主欣赏一切有能力的存在，无论是敌人或者盟友。
当伊莱突然来到罗素庄园，顶着满身风雪半开玩笑似地要借用一下罗素庄园的时候，费尔南多谈了许多条件，最终答应了伊莱的要求。原本来说答应了就该离开，现在他却鬼使神差地站在这里。
好吧，他看起来或许是一副要支持伊莱的模样。
“罗素家还是给得起这点钱。”
伊莱就笑，没有回答。
罗素给得起钱是一回事，他要不要赔那些昂贵的绸缎和柔软的被子又是一回事。
伊莱看着面前整好队准备出发的学生们，在场的黑甲卫兵有十来个，足够做他们的领队，尤莉卡和詹莉在短时间的手忙脚乱之后已经开始能够进行顺畅有效的调度，这时瑞兹抛下绳子之后摇摇晃晃地飞回来，也许是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银白巨龙降落的时候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它再次升起，却吸引了所有的视线。
尤莉卡按住头上的帽子，下意识地在风雪中寻找伊莱的身影，什么也没有找到。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短暂出现，发布了一些很危险、但在这个时候意外地能够稳定人心的命令，然后离开了。
斯科皮收回视线，他是前往龙脊山谷的领队，此时看向属于自己的学生，他们因为伊莱的离开生出一点茫然，但依旧是坚定偏多。
“小少爷有他需要做的事情，”斯科皮说，“现在我们要去做我们需要做的事情，就算没有领主大人、大少爷、小少爷，我们依旧需要去做、并且做得很好的事情。”
另一边，高空之上。
银白巨龙逆着风雪前行，就算是伊莱也没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使出有效的防风魔法，瑞兹不能飞得太平稳，摇摇晃晃，过山车一样。
伊莱倒是坐得很稳，他单手摁着瑞兹的背，以一个膝盖点地的姿态蹲着，他垂着眼睛，眼前淡蓝色的系统面板不停闪烁，要看清楚上面的字体还有点费眼睛。
[你认为这场雪是什么？是灾祸？还是一个机会？]
这条信息从伊莱和艾萨克分别开始就出现在了系统面板之上。
伊莱轻轻吐出一口气，摸摸瑞兹的脖颈根处。
“去尤欧山脉找艾萨克吧。”
弗朗西斯的齿轮在风雪之中开始缓慢转动，一个带上一个，自己就能够正常运转。
而伊莱现在要去做什么呢？他要在运转的领地之上，望向整片大陆，在大风雪带来的混乱灾祸抓住往前一步的可能性。
第201章
银白巨龙飞往了尤欧山脉。
水妖精提出帮忙，但水妖精的数量终究有限，要分布在哪里、要组建怎样的“通讯网络”，依旧是需要仔细考虑的事情。奥林和迪伦都暂且脱不开身，现在能做这种事情的只有伊莱。
刚好艾萨克在附近，与水妖精沟通完之后还可以直接商讨一下弗朗西斯之外的状况。
伊莱坐在龙背上，防风魔法叠了十来层，饶是如此，头发还是和斗篷兜帽一起被吹往后。此时他面前显示着只有自己能够看见的弗朗西斯3D地图，这是[普通物品卡€€使用条件苛刻的3D地图]。
这张卡片的使用条件的确苛刻，只能够显示宿主见过、丈量过的土地，不过伊莱的足迹加上巨龙的阴影恰好掠过弗朗西斯全境，这张3D地图也非常完整。这样的地图放在迪伦或者奥林那里才能从政治到军事上都起到作用，奈何只有伊莱能够看到它。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了，科尔山中那么多矮人，还有第二学院培养出的铸造匠以及少量炼金术士，还有龙财交换回来的、含有大量魔力的元素宝石，总有一天能够弄个差不多的出来。
未来听起来总是很有盼头，而伊莱认为弗朗西斯会拥有很长久的未来。
伊莱垂着眼睛，指尖拖着地图旋转，在几座主城的位置点了点，点过的地方就出现旗帜。他沉吟一会儿，看着其余地方大片空白，挑着南部丘陵、北部荒原这类巡逻士兵比较多的地方又点了点。
水妖精的数量有多少？他想，几十个？一百来个？几百个？
无论多少，无论妖精愿意帮助弗朗西斯到哪种程度，至少要留一半水妖精在妖精聚集地内。
伊莱勾了勾手指，地图消失，此时瑞兹已经飞到了尤欧山脉附近。
尤欧山脉很长，植被相当茂密，瑞兹没办法降落在山脉里，只能在外围将伊莱放下。伊莱落地的时候不是很平稳，踉跄了几步，瑞兹想要向往常一样用尾巴拖住伊莱，风却让他的尾巴偏移了个方向，堪堪从伊莱头顶掠过，再下去一点就要把伊莱拍进雪堆里。
它有点难过。
它是冰霜巨龙，在它传承的那些记忆中，风雪明明是冰霜巨龙一族的玩具，现在它却被风雪吹成这副模样，实在是很难不让龙感到挫败。
伊莱感受到了瑞兹的难过，他见识过黑暗时代的那只冰霜巨龙，知道成年体的冰霜巨龙可以强大到哪种程度，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用这种强大去要求瑞兹€€€€巨龙一族的生命太长了，现在瑞兹才出生不到二十年、才迈入巨龙的成长期，一小步都没来得及踏出去。
“你可以在稍微没什么风雪的地方等等我吗？”
以要求替代安慰，更能够让瑞兹振奋起来，它的喉咙里滚出呼噜噜两声，相当快速地找了个凹形雪地卧进去，冰霜巨龙偶尔会在冰雪的掩埋中陷入沉眠，对于现在的瑞兹来说，要飞得平稳很难，但卧在雪里很容易。
它好大一坨，又实在乖，伊莱露出个笑容，在风雪的阻力中前行到瑞兹身边，拍拍它腿上的鳞片。
“我很快就回来，”伊莱顿了顿，又补充道，“也许要四分之一天。”
尤欧山脉面积很大，但妖精本身比较亲近人类，并不会去选择深处的地方。伊莱曾经在妖精的聚集地去做过客，从他们降落的地方向里走大约一千米就能够踏入妖精聚集地的范围。从前这条路只要一二十分钟就能够走完，然而伊莱现在深一脚浅一脚，又要格外注意可能塌陷的雪地，走得就慢一点。
走了一会儿，伊莱望着不远处高耸的断崖。他记得断崖之上就是妖精聚集地的最外围，那里种着几颗伊莱从领主城堡试验田里挖出来送给妖精当乔迁礼物的石榴树苗，妖精们很喜欢，木妖精侍弄得尤为细心。接受了丰沛的木元素魔力之后，这些石榴树极度违反自然规律地在初冬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露丝上次从妖精聚集地回到自己的小院时笑着对伊莱说：“大约冬季中期就能够吃了。”
现在突然来这样大一场雪，连石榴树的尖都看不见，如果这些石榴树顽强到能够撑过这个冬天，也只有下个冬季才能够吃。
[宿主想吃石榴了？]
系统是越来越智慧生命化了，原本只会用我来替代自己，现在都能够用冷冰冰的机械音表达出疑问的语气了。
“冻软籽石榴还是挺好吃的，”伊莱很诚实地说，“扔进嘴巴里，像嚼加了奇亚籽的冰沙一样。”
[大雪落下之前断崖上的石榴已经成熟了。]
成熟了就成熟了，伊莱又不可能去挖，断崖之上的雪堆太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坠落，现在他都不敢太靠近断崖下面。伊莱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将魔力凝聚在双腿，刚想往前迈一步，断崖之上就出现了两颗蓝色的脑袋。
“您终于来啦，伊莱少爷。”
雀跃的声音随着风雪传进伊莱的耳朵，半点没有被削弱。
那是两只水妖精。
如果伊莱没看错的话，他们手中拿着个藤条编的篮子，里面盛的恰好是红彤彤的石榴。幻想种还是不讲道理，这样大的风雪，人类出不了门，水妖精们却自由地在断崖之上危险的雪堆里挖石榴。
[宿主，你的奇亚籽冰沙。]
伊莱扬起笑，挥了挥手，转了个方向，断崖当然不可以直接上去，于是他要往断崖后面绕，从另一条陡峭的小路上去。
他迈了一步，只一步，断崖之上传来惊慌的呼唤：“伊莱少爷！”
伊莱眸光一凛，抬起头，断崖之上的雪混杂树枝铺天盖地落下来，他下意识地举起法杖，魔力刚刚调动起来，一道黑影突然掠过来，他的腰感受到了过大的冲击力。下一秒，他被圈着向外摔去，在雪地上滚了好长一段距离。雪堆落下的闷响盖过风雪，白色的冰晶雾飘起来，树木枝干尖锐的角在雪堆之上张牙舞爪。
命悬一线的冲击让伊莱从灵魂深处生出脱力感，他大幅度地呼吸着，此刻他竟然有点后怕。
差一点，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那根树枝就要从他的脑袋上扎下去。
“没事吧？”
低沉的声音落进伊莱的耳朵。
伊莱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头顶呼啸的风雪减弱，他仰起头，对上一双暗绿色的双眼。
真的是好熟悉的场面，突然窜出来的半精灵，突然被推倒在地的自己，肩膀胸膛与手臂构筑狭小的空间，只不过上一次他浑身紧绷，这一次却突然卸了力。
半精灵撑着雪地，高处断崖之上积的雪实在多，此时他的头发、眼睫上都落着白色的冰晶，乍一看甚至掩去了原本浓重的颜色，变得浅淡一点。
伊莱抬起手，手背挡住自己的眼睛，他的声音很轻，在风雪之中莫名地生出点缠绵的意味来。
“艾萨克先生。”
没有后文了，或许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伊莱只露出下半张脸，难得地显露出一点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情绪。艾萨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伊莱额头上的发丝拨了拨，动作很轻，低温让伊莱的感官变得麻木，他没有察觉到艾萨克的指尖在某个瞬间拂过自己的皮肤，而艾萨克却觉得相触的那个点烫得有点吓人。
于是艾萨克的手指极轻极快地蜷缩了一下，再摁进雪地里。
冰冷的温度从指尖冷静到大脑，艾萨克想：幸好现在很冷，幸好伊莱还沉浸在命悬一线的冲击中，幸好伊莱没有来得及注意到自己的动作，幸好自己及时收回手，于是他们不至于在难得的疏离合作之后再次形同陌路。
艾萨克知道，如果自己越界得太过分，就算有着相同的利益，伊莱还是会选择头也不回地远离，然后寻找其它的方法来重塑世界树€€€€比如，摒弃他这个血统相对来说最纯净的精灵王族，转而去扶持冈萨罗。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平时里从容又好相处，脸上笑容暖意融融，眼睛尤如阳光下剔透醉人的紫色水晶，连拒绝都温和；然而到了必要的时刻，他会比任何一个自称无情的人更加冷漠，就像他手持天平，将代价放在一端、结果放在一端，然后谋求绝对的平衡。
艾萨克的喜欢太重，太失衡，所以他要在伊莱看不见的地方把喜欢拎起来一点，小偷一样。
在伊莱面前做小偷，他觉得不好，虽然他已经在教廷面前做过许许多多次强盗了。
几个深呼吸之后，伊莱缓了过来，他抬起手轻轻推了推艾萨克的肩膀，艾萨克直起上半身，单膝跪地，看着撑着雪地坐起来的伊莱。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发色和肤色都是很浅淡的，和雪融为一体，冷淡又瑰丽，不像个人类。
也许这个世界上有诞生自冬天、风雪化身的幻想种，也许他比整片大陆上的生物都要幸运，于是遇见了最后一只。
伊莱抬手撸了一把自己的额发，突然听见艾萨克说：“对不起。”
对不起？伊莱眉毛一挑，看向艾萨克。
此时艾萨克跪在雪地上，注视着伊莱，沉郁的绿色眼睛在某个角度生出朦胧的少年意气，时隔这么多年，他终于不再是能够用刻板词语与既定符号去形容的扁平个体。
“对不起什么？”
伊莱随口一问，没看见艾萨克的唇角勾起个罕见的笑容。刚刚推开伊莱时雪尘激起，伊莱没有看见一根粗壮的树枝砸到了他的脊背，此时衣料之下的背部疼痛到仿佛新的骨头要撕裂皮肉而出，不利情况叠加，但这个浅淡的笑容比他过往任何一刻都要更加鲜活。
“就……对不起。”
低沉的声音甚至透出来一点无奈的柔情，消散在风的怒号中，除了将它宣之于口的半精灵之外没有谁能够察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