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决这场雪,弗朗西斯会走向末路,但在这片领地走向末路之前,弗朗西斯的领民必须存活。”
谁也不知道这场雪为什么会下,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停,它落到领民被困岩洞的程度,弗朗西斯就要去援救领民;它落到掩盖房屋的程度,弗朗西斯就要带领所有领民去到高处;亲卫军和学生不够,那还有护卫军和学生,再不够,还有领民自己。
要活下去才行,活下去才有火种、活下去才有走向未来的希望,就像最初的弗朗西斯一样。
知道大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官员们都脚步匆匆地离开,他们必须开始拟定最极端的状况下的应对策略。一时间整个会议厅中只剩下了迪伦和伊莱,伊莱撑着头在思考什么,迪伦看着他眼下的青色,站起身,手掌落在他的肩膀上。伊莱疑惑地抬起头,在迪伦的眼中看见了心疼和无奈。
“现在你没什么事情要做了,在这里睡一觉吧,房间已经收拾好了。”
伊莱一愣,突然意识到了迪伦为什么非要自己佛斯城来。那些信息并不是必须要他知道的,也许是迪伦得知他没有休息,顺便找个借口让他休息一下。
迪伦捏了一把他的脸颊,没捏到什么肉。
“二十二岁生日快乐,现在太混乱了,礼物还在领主城堡,等到弗朗西斯的状况好一点,再给你补一个生日好吗?”
伊莱自己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但是艾萨克记得,迪伦记得,远在费斯城的奥林和菲瑞娅记得,领主城堡中的仆人记得,或许一些领民也记得。
短暂的沉默,伊莱在沉默中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您先回到总行政署去吧,父亲。”
伊莱坐在椅子上,仰着头,巨大的玻璃窗透近昏暗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某一个刹那迪伦在他的眼中捕捉到了什么银色的亮光,就像缓慢流转的星空。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眼睛弯弯,唇角也弯弯。
“这场大雪会停的。”
他喟叹一般说。
“我保证。”
第208章
迪伦是向来很难拒绝伊莱的要求的,但是当他做出决定,伊莱又从来不会违背他。
佛斯城已经算是步入正轨,身为领主的迪伦当然要到费斯城的总行政署去,而伊莱必须在佛斯城行政署休息一段时间,他们达成约定,迪伦没有问伊莱从哪里来的这场雪一定会停的信心,而是问:“雪停会对你的身体有害吗?”
伊莱很奇怪地看着迪伦,似乎不太能理解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场雪是不好的,父亲,让不好的停下,又怎么会对我的身体有害呢?”他顿了顿,耸耸肩,玩笑一般说,“雪一直下才会对我的身体有害,对所有人的身体有害。”
一个官员走进会议厅,要带伊莱去收拾好的房间,伊莱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还在大厅里的艾萨克,他回过头,在迪伦疑惑的视线中说:“艾萨克还在大厅等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有点心虚的,毕竟迪伦和奥林本来都不是很愿意他和艾萨克接触。
“嗯,”迪伦点点头,灿金色的眼睛中流露出点笑意,语气也和平时没有区别,“我顺便和这位……阁下交流一下,现在他和弗朗西斯算作同一阵营的对吗?”
伊莱跟着那名官员走出会议厅的时候还在想:虽然父亲的态度看上去很平和,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宿主的父亲对半精灵艾萨克怀有敌意,但又意识到现在必须和艾萨克合作。]系统如此答疑解惑,用那种冷冰冰的机械音抑扬顿挫道,[我总有一天要把这小兔崽子杀了。]
好充沛的情感,生出能够突破死板语调的力量,震撼得伊莱脚步一顿,差点咳嗽出来。
系统接着说:[大约就是这样的心理活动。]
自从凛冬出现后系统就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它开始使用“你”“我”“可能”等不那么人工智能的词字,偶尔还能与伊莱有点讨论。要伊莱说的话,应该就是它出现了更新升级。更新升级除了带来自我意识,还给系统带来了新的功能€€€€它的监测分析功能并不只局限于伊莱,它现在获取了从外观状态分析他人想法以及健康状况的权限,比如刚刚它就分析了迪伦的内心活动。
虽然系统说这个功能模块没有经过测试,应该还存在谬误,但是伊莱觉得,至少它这个时候分析迪伦是准确的。
事实上迪伦和奥林都反对伊莱与艾萨克近距离接触,并不只是因为艾萨克在伊莱小时候有杀死伊莱的心思并且付诸过行动,还因为艾萨克这只半精灵非常危险。
弗朗西斯有自己隐秘的情报网,就算伊莱没有将艾萨克的过去宣之于口,作为弗朗西斯这一任和下一任的掌权者,他们依旧能够从各种看似微小的情报中拼凑出大差不差的真相。伊莱上个秋天的时候估量过,迪伦和奥林应该不知道艾萨克一半的精灵血脉是属于暗夜精灵、也不知道艾萨克已经是四舍五入的精灵王,除此之外全都知道了。
他们同情艾萨克的遭遇、对艾萨克几十年如一日地追逐教廷的经历感到钦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会因此忽视艾萨克的危险。人的灵魂中镌刻着“利己”因素,越是大权在握这种特质越明显。他们认为在扭曲环境中成长的强者是非常不可控的,要他们去和艾萨克合作到是没什么关系,但是不能够是伊莱。
就像两个国家之间的合作当然是要从皇帝与皇帝之间、王太子与王太子这样平等的身份之间开始,没有一个国家的皇帝直接与另一个国家没有什么实权的小王子交往的道理。
迪伦和奥林觉得艾萨克居心叵测,但奥林比较年轻,抗拒表达得比较明显,而迪伦的反对更加内敛。
平静的水面下更加汹涌,迪伦想杀死艾萨克,伊莱是真的一点也不奇怪。
奥林都表露出过杀意呢,他还是蛮像迪伦的。
想着想着,走在最前方的官员停在了一扇精致的门前,他推开门,房间内部的陈设就完完整整地展露在伊莱眼前。
那是间不怎么大的房间,墙角摆放着一张简单的小窗,上面的被子洁白又蓬松,床头旁的柜子上还摆放着一盆绿意盎然的植物,在这样的天气中实在很难得。
官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现在条件有限,请您不要介意。”
伊莱当然不会介意。
行政署内是不设休息室的,弗朗西斯行政署一般会在晚餐前“下班”,要是有忙到彻夜灯火通明的时候,他们也顾不上休息,实在扛不住了,在桌子上趴着也就睡了。现在这间房明显是匆匆腾出来的,被子那样蓬松,或许是冒雪去隔壁的特产商店拿的棉花被子。
伊莱弯起眼睛,语调温和:“这就很好。”
现在整个佛斯城分行政署都忙得要命,官员匆匆行过礼之后就离开,伊莱踏进房间里,反手关上门。
[宿主说谎了。]
系统很突兀地说,伊莱眨眨眼睛,解下自己身上的斗篷,拇指在领口处的鸢尾花饰品上顿了一下,又松开。这个房间里没有放衣服的架子,他随手叠了一下,将斗篷放在绿植的旁边,随即坐到了床上,床很软,大约铺了好几层。
“我没说谎,”伊莱笑盈盈地撑着床,“使用卡片的确不会对我的身体造成损害。”
[使用[珍贵物品卡€€监察者方舟]之后,序号零世界无法再承担任何一次时空回溯,而后续还有与教廷、与伪神的战斗。]
伊莱在这场大雪中使用监察者方舟,几乎就是要用掉自己的一条命。迪伦要是知道,绝对会阻止伊莱。
“那能怎么办呢?这场雪不停,整片大陆都要覆灭了。”
[它会停。]
伊莱轻轻叹了口气,望着青灰石砖的天花板,说:“那要很久了。”
经过系统长时间的分析观测,又在妖精聚集地得知了弗朗西斯土壤中的魔力与大陆上其他地方的魔力并不是同一种的消息,身边还有个一步步解锁传承的艾萨克查漏补缺,伊莱已经大概拼凑出了大雪落下的原因。
这是问题还蛮错综复杂的,怎么开始诉说呢?那就从弗朗西斯开始吧。
弗朗西斯土壤贫瘠,指的是土壤中蕴含的魔力贫瘠,自弗朗西斯建立以来土壤中的魔力一直在流失。大陆公认的原因是“弗朗西斯因为某种原因受到了神明的责罚”,弗朗西斯自己认为的是“教廷在一步步削弱弗朗西斯”,立场不同衍生出的看法不同,但弗朗西斯土地贫瘠这一点是公认的€€€€就连弗朗西斯的领主和领民都这样认为。
从魔力的量来说这个认知是正确的,从魔力的种类来说,这个认知是全然错误的。
因为弗朗西斯土壤中贫瘠的魔力是序号零世界最后的一点“原生魔力”。
原生魔力,一个非常陌生的名词,它在艾萨克解锁的精灵王传承中首次出现,在系统那里又有另外一个名字€€€€世界力量。
世界力量就不那么陌生了,系统曾经说过,它们完成任务获得的报酬就是小世界自愿给予的世界力量。
那么什么是世界力量呢?系统给出的解释是:世界力量是伴随着世界诞生而自然而然出现的,每一个世界之间的世界力量都有着细微的差别,它们的多少代表了世界核心的强弱,当它们衰退到一定程度,就代表着当前世界走向了末路。
而问题是,序号零世界没有任何走向末路的征兆,这是主神空间需要观测的部分,然而现在主神空间封闭,监察系统停摆,主神不知所踪,系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分析这片大陆的土壤,最终找到了算法给出的可能性之外的原因。
另一种力量进入了这个世界的土壤,它们取代蚕食了序号零世界的世界力量,弗朗西斯是最后的堡垒,如果弗朗西斯土壤中的魔力也被取代,序号零世界就将不再是序号零世界。到时候会怎么样,谁也不清楚,总之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而世界中除了世界力量,还存在着世界意识。
世界意识的存在感不那么强,它们就像沉默的程序,监测到世界的某项指标出现差错,就会开始运转。这场大雪很可能就是它正在运转的证明。
伊莱不知道是哪项指标出了问题,或许是弗朗西斯土壤中的魔力低到极致,或许是教廷正在酝酿的阴谋触及红线,那都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场大雪的存在意义是为了把出现错误的指标拉回正常值,当世界意识发现这片大陆上简直哪里哪里都在报错,它就会采取最简单的方法€€€€删除。
弗朗西斯或许没有出现谬误,不至于被连带着一起删除,但伊莱赌不起。
雪都落到弗朗西斯了,谁知道这种删除是针对性的还是直接删到恢复出厂设置的。
伊莱这么认为,但系统不这么认为。
[伪神和教廷不会坐以待毙,这场大雪对弗朗西斯之外的危害更大,宿主没有必要首先做出应对。]
系统的意思是:顺其自然,让这场大雪带走更多的人,弗朗西斯做出了积极的应对策略,再怎样失去的力量都要比教廷少得多,只要等得够久,教廷元气大伤,一定会花费一部分力量去停止这场大雪,到时候就是弗朗西斯的机会。
用小部分领民的生命去换这样一个机会,太划算了,也许弗朗西斯的领民听了也要表达赞同。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弗朗西斯的领民不无辜吗?就算可以一换二、一换三、一换四,他们又为什么要付出一呢?
“系统,”伊莱说,“我不可能这样做。”
系统很费解。
[弗朗西斯并不会因此覆灭,还可以保存大部分有生力量;但如果宿主这个时候使用卡片,宿主就有很大可能在与伪神对上的时候失去性命。]
不划算,在系统的计算机制中,简直不划算到有点愚蠢。
伊莱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不太在意自己的性命,你不是知道的吗?”
沉默,好似永远没有边界的沉默,因为他们都知道伊莱说的是真话。
伊莱对活下去的欲望不那么强烈,从前他被圣水折腾得昏迷吐血的时候都能笑着去安慰别人;在得知系统能够在他死亡之后回溯时间线之前就毫不犹豫地出入各种危险之地。
他出入危险之地可以称得上有点肆意了,但并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实力有那么强的信心。他就是单纯地想要去做,然后就去做了,并且不去考虑“我这样做了、我会有什么风险”。真的病得很严重那段时间他会想:我死了之后我的家人会很伤心。仅此而已,而不会想到“为了不让我的家人伤心、我要努力活下去”。
这其实是很不正常的,他拥有很多很多的爱,也同样爱很多人,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按理来说应该有蓬勃的生存欲望。
他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系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
“我的计算方式和你的计算方式不一样,系统。”伊莱垂着眼睛,他抬起手,看乖乖呆在自己手指上的荆棘指环,“是否会对上伪神、是否会对上教廷、是否会落败、是否需要监察者方舟来拯救自己的生命,对于我来说这都是未知的未来,思考它们没有意义。我能够抓住的现在是艰难抵抗大雪的弗朗西斯,如果使用这张卡片能让弗朗西斯变得好一点,我就会去使用。”
[为什么?]
这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伊莱向后一仰,陷进柔软的被子里,他的意识是很清醒的,眼皮却一点一点地合上,他转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嘟嘟囔囔闷在被子里,只有系统能听个分明。
“因为我爱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奇迹一般的小少爷这样说。
与此同时,虚空之中狭小的空间内。
这里依旧只有主神和凛冬。
主神光团中围绕的黑色锁链越来越多,以至于乍一看都快要变成黑色了。它独自悬浮在铺天盖地的光屏之前,凛冬坐在不远处,身体已经变成了半透明。前往序号零世界还是对他造成了伤害,现在他看上去简直像下一秒就要消失了。
[他还是走上了这条道路,]主神缓缓飘向凛冬,[你的出现并没有改变序号零世界走向倾颓的结局。]
凛冬越过主神,看光屏上无数个伊莱以无数种方式死去,紫宝石一样瑰丽的眼睛望向养育自己的土地,其中的光辉随着生命流逝一点点消失。之后序号零世界被彻底侵蚀,最后在世界意识的最后反扑之下崩塌。
这就是伊莱在大雪中使用监察者方舟之后的未来,教廷将大雪停下引为神明的慈悲,并且将大雪降下的源头摁在弗朗西斯身上,被拯救的人们将矛头指向真正的拯救者,功绩自然而然地归向卑劣的小偷。
与黑暗时代一模一样的结局,简直就像是一个诅咒。
“不,你已经观测不到未来了。”
然而凛冬否定了这个一眼就能够望出来的未来,他看着其中一个画面,唇角勾起一个笑容。
主神身上波动的光辉一顿,它顺着凛冬的视线锁定其中一个光幕,那上面显示的是正在佛斯城行政署中休息的伊莱。它分析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地方,这个时候凛冬一挥手,画面拉近,最终凝聚在床边柜子上叠放着的斗篷上。
紫色宝石与秘银构成的饰品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闪发光。
“变数已经产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