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其实就是战备调度署。”
弗朗西斯获得的种种情报分析表明,那场可能会出现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一定会出现,而且,恐怕并不会太远。现在整个弗朗西斯都在告诉运转,连妖精们都走出了尤欧山脉,矮人偶尔也会外出采集一些材料。
不过叫战备调度署还是太直白了,迪伦稍微遮掩了一下,改了个名字叫临时调度署。
“现在临时调度署的署长是罗素家主,他虽然是保守派的贵族代表,但在调度这方面非常老辣。所有人都被他支使得团团转,目前来看,效果比想象中的要更好。”
已经在家赋闲一个月的伊莱一点也不心虚,好奇地问:“那你去哪里呢?”
“临时调度署奥斯都分部,”大小姐顿了顿,补充道,“我的父亲是部长。”
伊莱张了张唇,欲言又止,心想:都拿奥斯都做分部名了,那迪伦这个稍微遮掩一下还真的是挺稍微的。
伊莱并不打算掺和到临时调度署里面,稍微了解了个大概、发现里面真的很多熟人之后,就抛之脑后,顺便把奥林的托付捡了起来。他把那个乱七八糟的珊瑚拿出来,交到大小姐的手里。
大小姐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看见那个小像之后就变得更奇怪了。
“小伊莱,”她斟酌道,“这是你新获得的……呃,摆件吗?”
她现在要开始疯狂思考从哪个夸奖这个摆件。
然而伊莱摇摇头,表情也有点古怪。
“这是奥林送你的礼物,我猜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下一秒,伊莱亲眼见证西西莉亚€€洛浦版翻脸。
“哦……”大小姐仔仔细细地看那个小像,唇角带上不自觉的笑意,“我很喜欢。”
伊莱觉得自己被塞了一口冰冷的狗粮,大小姐笑眯眯地看过来,轻快道:“我们小伊莱不会也觉得我和大少爷是单纯的联姻吧?”
那倒不是。
伊莱坦诚道:“我去亲卫军营,你和我说话的时候,奥林总是看你。以前我生病你来看我,他也总是有理由恰好回来。”
奥林那点小心思太明显了,谁都瞒不住。
大小姐显然并不意外,她略带着点回忆道:“其实一开始,我并不是很喜欢大少爷。”
因为克拉伦斯不喜欢奥林,她这个做姐姐的,当然会有偏见。后来她参加亲卫军营考核的时候,奥林虽然比她还小好几岁,但已经是亲卫军的小队长了,老是冷着一张脸,但一个人能够把所有新兵揍趴下。
大小姐慕强,本来都要改观了,又被奥林的臭脾气劝退。
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慢慢改变的呢?是他们都成为队长,正式共事开始吗?
或者更早?
大小姐不记得了。
但是大小姐记得奥林红着耳根恶声恶气给她的第一个礼物,当时奥林去南部丘陵执行了平息火蛇暴|乱的任务,带回来一盆花,花盆上不起眼的地方还刻着大小姐和奥林的名字。
思绪回转,大小姐的目光顿在伊莱耳垂上的紫色精灵之心碎片上,毫无疑问,她非常敏锐,有没有天赋都敏锐。
“小伊莱,什么都是会变化的,再浓重的爱意也有可能在某个瞬间消散,再深的厌恶某个瞬间都有可能被消弭。你只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最新的内心。”
伊莱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第247章
大风雪平息之后,大陆沉默着舔舐自己的伤痕,神明的使者如同鸽子一般穿行在街巷之间,将神明的福祉播撒向受难的普通人。
游星帝国一条脏污的小巷中,黑纱修女蹲下,毫不顾忌被污水弄脏的裙摆,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珍贵的圣水喂进怀中奄奄一息的小孩口中。在或紧张或祈望的视线中,她微微抿着唇,专注地感受着小孩的呼吸。
随着小孩苍白干裂的嘴唇慢慢恢复弹性,她眉眼一松,噙着光辉到让人难以直视的笑,伸手点了点小孩的眉心。
“愿神明大人庇佑你。”
这句话仿佛让整条小巷中的空气都停滞了一瞬间,紧接着,低低的哭泣声慢慢弥漫开来。他们仿佛要把整个大风雪时期的饥饿、伤痛、绝望全部塞进眼泪里,痛痛快快地哭个干净。他们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黑纱修女成为整条小巷中唯一站立的存在。她双手交叠于身前,垂着眼眸,手指并拢,点一点眉心,接着是右胸和左胸。
并不热烈但足够明亮的太阳高悬在她的身后,她垂着眼睛,悲悯得像十字架女神像上为人类的苦难而垂泪的女神。
她说:“神明大人庇佑我等。”
这仿佛是一个开关,下一秒,匍匐的人类们跪坐起来,看向修女的眼睛中生出某种别样的光彩。
他们的统治者在大风雪里无动于衷、在大风雪后加增税收,只有教廷向他们伸出手,只有神明公允又博爱。€€凌驾于人类构建的残酷金字塔之外,普通人和王权者在€€的眼中没有任何区别。
神爱世人,世人就要将全身心交给神。
于是他们高举双手,眼含热泪呼喊神明与教廷的名字。
“神明大人庇佑我等!”
潮水一般的呼喊声汇聚在这条小巷里,一浪一浪地冲刷,神明的声名被拔升至绝无仅有的高度,没人知道与此同时,游星王城那座搭建在劳工尸骨之上的华美宫殿中,大权在握百余年的皇帝砸碎了价格异常高昂的炼金摆件。
砸碎在王太子的额角。
因为是天赋者,所以看上去相当年轻英俊的王太子被砸得贴伏在地面上,但是他很快又捂着额角慢慢跪起来。外翻的皮肉与鲜血映衬着无悲无喜的脸,皇帝看了,胸口因为气愤一起一伏,连带着大脑都开始嗡鸣。
“你说什么?”
其中蕴藏的暴虐意味简直快要化为锋锐的刀刃,王太子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似的,他挺直脊背,咬牙道:“平民绝不可能承受得住这么严苛的税收,大风雪才刚刚过去,比起增税,我们更应该做的是救助平民。”
“救助?”皇帝压抑着愤怒道,“你用什么去救助?”
王太子显然早早做好了准备。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与怀尔€€柯蒂斯有过商谈,他答应如果王室和贵族能够承担一半以上,剩下的部分,他会游说其它商会与柯蒂斯一起补齐。”
皇帝抬手又扔出一个摆件,这一个擦着王太子的耳朵过去,王太子却不闪不避。
如果不是场合不对,皇帝简直要赞叹王太子的临危不惧了,但是现在他满腔怒火,冷声道:“你与怀尔€€柯蒂斯商谈?那个连信仰都掺杂着铜臭味的怀尔€€柯蒂斯商谈?他只需要动一个心眼就能够把你哄得团团转,你这是与虎谋皮!”
王太子梗着脖子道:“只要谋到了,何必在意过程呢?”
皇帝觉得自己要被气笑了,他从华贵的王座上站了起来,拔出了那把代表者游星王权的剑。然而一对上王太子满是哀求的眼睛,他就想到在病痛中早逝的皇后、王太子幼年时倔强的身影。
他爱着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严苛的课业之外,愿意满足一切要求,哪怕是看上某个小国。
王太子没有看上小国,他只是在去往某个小国的时候与一名小贵族家的女儿坠入爱河,并拥有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王太子妃。
这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污点”,除此之外,他聪明又果敢,生在哪个国家的王室都是那个国家走了大运,只是他不适合游星。
游星不需要为民请命的王太子,游星需要……天赋卓绝、冷血无情、自私自利又善于变通的王太子。
皇帝说:“就算不看怀尔€€柯蒂斯,你也不可能实现这个想法,贵族不可能将属于自己的东西,捐赠给平€€€€”
“这是可以做到的!”
王太子第一次打断了皇帝的话,他毫不畏惧地直视自己的父亲。
“王室拥有强行征召贵族的权利,如果在这个时候他们还宁愿食物发霉也不拿出来,就让游星的铁骑让教他们该怎么做选择;如果王室拿不出足够的数量,我们就动用王室拥有的那几家商会的储备;再不济,过往几十年里,我们从未对冒险者公会催税,那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没有谁能够拯救所有人,但只要这样做,我们就能够救下更多的人。有平民才有贵族,有贵族才有领地,有领地才有帝国,有帝国才有王室。大风雪已经夺取了足够多平民的性命,我们不能再任由剩余的平民因为饥饿与倒塌的房屋死去。”
“而这是值得的,王室的救助,会补上大风雪时期、因为王室无所作为而流失的民心。”王太子试图摆出更直观的利益,“游星帝国现存的顶尖天赋者,大半都是平民出身,他们会有平民的父母亲友,那是一股很大的力量。”
皇帝的手开始抖起来,这一个瞬间,他竟然觉得王太子的眼睛太亮,简直要把自己灼伤。
所以他没有说话,他看着王太子眼中熊熊的烈火一点点熄灭。
王太子低下了头。
皇帝训斥道:“你的礼仪呢?你的老师教过你王太子可以露出这副丧家之犬一般的模样吗?”
王太子没有回答,这对父子陷入了古怪的沉默,等到皇帝看不过去他头上脸上的血,要出声叫人,他终于抬起头,漆黑的眼睛中满是疯狂与痛苦。
他质问自己的父亲:“所以,您到底为什么要颁布增加税收的条令?您难道不知道大风雪之后,普通民众连生存都艰难吗?”
皇帝的手开始颤抖,他想要捂住王太子的嘴,让他别再说了,但是他做不到。一种骇人的气势精准地锁定了他,于是他只能看着被自己寄予厚望的王太子顶着满头鲜血,一字一句,声声泣血。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不是您的国度吗?吹到王宫来的风没有为您带来民众的哀鸣吗?”
他不懂,他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明明是游星的皇帝,却要把其它任何东西看得都要比游星更重。
皇帝张了张唇,一切话语都太苍白了,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吐出一句嘶吼:“来人!”
士兵鱼贯而入,在皇帝一挥手之后,他们毫不犹豫地动手。王太子嘶叫着被押下去,他忘记了经过教导、刻进骨子里的礼仪,忘记了自己是个战斗力不俗的天赋者。他狼狈地扭动着四肢,又哭又笑,面目扭曲,直到门被关上,还能够隐隐听见他的声音。
“您忘记罗素家族了吗?您忘记耶里维奇家族了吗?您还记得那些在游星帝国建立开始就存在的家族吗?这还是游星的帝国吗?这是被傀儡统治的帝国吗?”
一声声敲打在皇帝的耳膜里,他握紧了椅子的扶手,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华美空旷的宫殿中存在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炼金灯与从海底采集出来的昂贵萤石,它们的光辉交织在一起,明明那么明亮,皇帝却觉得浓稠寂静的黑暗包裹住了他。
这种黑暗自他继位以来就一直存在,他的父辈也经历过,它们与决生定死的实力、无上的权势、华美的珍宝、绝对稳固的宝座如影随形。
游星王室被架在了炙热的烤架上,他们无法选择不要这些,他们要这些,他们就要走向黑暗。
皇帝不知道游星的先辈知道如今的光景,会不会后悔在神明时代之前的那笔交易。
突然,宫殿正中央传来一声漫不经心的叹息。
“哎呀。”瑞格瑞斯主教的身影突兀地出现,他拿着一张兽皮制成的纸,笑意温和不达眼底,“看来,我们来得不巧。”
那一瞬间,皇帝眯了眯眼睛,属于上位者的气势终于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
然而这还不算完。
少年主教很难得黑着一张脸,他从瑞格瑞斯的身后走出来,一手拿着还在淌血的弯刀,一手拎着个头颅。他的嫌弃都要写在明面上了,抬手一抛,头颅咕噜噜地滚到台阶旁,皇帝定睛一看,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
“这是游星王城的书记官,”少年主教用胳膊夹着弯刀,慢条斯理地拿瑞格瑞斯的袍角擦拭自己的手指,“冕下,您不知道他筹谋鼓舞受灾的民众,要掀翻游星残暴的统治吗?”
皇帝表情一滞。
瑞格瑞斯维持着微笑,很不留情地把自己的袍角从少年主教手里扯出来,同时抬手轻轻一抛,那张纸就轻飘飘地飞向皇帝,平稳地落进皇帝手中。
“这是证据,请过目,冕下。”
皇帝一目十行地看着兽皮纸上的字迹,他的手开始一点一点颤抖。
气出来的,如果不是他本身身体素质过硬,单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可能会被气晕八百回。
瑞格瑞斯第二次把自己的袍角从少年主教手里扯出来,温和道:“整片大陆古怪遭遇过风雪,人类如同受惊虚弱的小鹿,现在的他们最容易被人鼓动了,冕下,您还是要多加注意。这一次神明大人感念您的虔诚,特意向我们传达神谕,但也许,游星帝国等不到下一次。”
瑞格瑞斯的声音轻柔而富有磁性,春风一般沁人心脾,现在听在皇帝的耳朵里,就如同最冰冷的威胁和恶魔一般的低语。
最后,瑞格瑞斯开玩笑一般说:“或许,连圣水都等不到了呢?”
皇帝握紧了扶手,这一次,力道大到坚硬的材料上都出现了裂纹,过了很久,笼罩在帷幔阴影中的皇帝才点了点头。
“游星王室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我们将铭记神明大人的恩赐,对神明大人抱有永恒的、绝对的虔诚。”
瑞格瑞斯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顺便第三次把自己的袍角从少年主教的弯刀上扯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