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毫不贪心,已经很满足,语调甚是欣慰:“下次带着它,去南部丘陵的时候就不用现场抓火蛇点火了。”
成为天赋者二十年、归来仍是小弱鸡的克拉伦斯总是会在类似的时候生出一种小伙伴或许和他不是一个物种的错觉,毕竟他到南部丘陵主要想的是避开火蛇的活动区域,唯恐一不小心路遇火蛇死在南部丘陵里。
而他的小伙伴拿火蛇当点火石€€€€啊不,打火机。
不过克拉伦斯这么多年对自己与伊莱之间的战力差距已经习惯了,毕竟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放在南部丘陵要殚精竭虑保全小命,伊莱放在炼金工房要无处下手灵魂出走。
他们真是好互补的一对小伙伴。
克拉伦斯看着炉子里完全呈胶状、已经不能用了的特殊矿石,心平气和地放下手中的工具。
他拿润湿的手帕仔细擦干净手指,叉开腿坐在伊莱身边,眼下顶着两个黑眼圈,神情看上去相当萎靡,好好一张酷哥脸,硬生生显露出伊莱上辈子那些零零七社畜的模样来。
伊莱放下扇子,喜提打火机的兴奋过去,语带怀疑:“你们科尔山煤矿洞开始搞违|法乱|纪的勾当了?”
克拉伦斯打了个哈欠,甚至没有力气回怼伊莱两句,只能精神不振道:“有段时间没睡觉了。”
伊莱肃然起敬:“原来是要踏入仙途。”
克拉伦斯不知道什么是踏入仙途,但拿他与伊莱做这么多年好朋友的经历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情。
所以他选择转移注意力。
“你在南部丘陵折腾得怎么样了。”
伊莱早有准备,拿出一张叠好的纸,打开给克拉伦斯看,提问:“你看这是什么?”
克拉伦斯仔细观察,神情严肃,最后严谨道:“有可能是一棵树。”
“BINGO,你答对了,洛浦先生,可惜没有奖励。”伊莱用手指在纸面上画了一个圈,把这个图腾囊括在内,“在某本精灵族的典籍里,这代表世界树。”
“世界树?”
浑厚如响钟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伊莱悚然一惊,扭过头,正对上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的矮人。
矮人面容粗犷,肌肉发达,眼下青黑,神情到不至于太萎靡,见伊莱看过来,还能行个不伦不类的礼。
伊莱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你是弗朗西斯的小少爷吧?我是你哥带回来的那支矮人族的族长,名字太长你记不住,我就不介绍了。我听见你们在说世界树图腾?”矮人说着,转到伊莱身侧,隔着空气点了点纸上简洁的线条,“如果说的是这个的话,就缺了点什么。”
矮人也是从黑暗时代之前就存在的幻想种,知道世界树的相关消息也很正常,伊莱虚心求教:“缺了哪里?”
矮人摩挲着下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金属细棍,在纸上唰唰唰画了好几道。
“这里,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克拉伦斯在旁边看他差一点就要把整个图腾划拉完,冷笑一声。
“你不如说都差。”
矮人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竟然真的点了点头,对着伊莱道:“都差。”
克拉伦斯发出今天的第二声冷笑。
伊莱若有所思。
“您能把差的画出来吗?”伊莱大概比了比,“不用太精细,有多少画多少就行。”
“那我画不出来。”
克拉伦斯发出今天的第三声冷笑。
或许是伊莱眼神太震惊,坏脾气的矮人竟然也生出点心虚来。他挠了挠自己的脖子,心虚之后又理直气壮:“世界树都不知道崩塌多少年了,连带着世界树的图腾都不常用。矮人是诞生在山脉的种族,我的祖先能给我留下点印象就不错了,你要画这个,得问精灵才行。”或许是想到精灵对人类那浓重又完全不讲道理的厌恶,矮人补充道,“再不济,你也得去问问木妖精。”
伊莱轻轻叹了口气,神情忧郁。
“至少问了十几只精灵了,都说看着不对劲,但又讲不清楚哪里不对劲。”
矮人震惊地张大嘴巴。
“你竟然能够说动十几个精灵回答你这种问题?”
“不,”伊莱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一本正经道,“我只搞定最重要的一个。”
克拉伦斯喝水的动作一顿,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要不是伊莱抬手给他顺气,他那架势,要么把肺给咳出来,要么把整个炼金工房咳塌。
矮人沉重道:“好脆弱的人类。”
克拉伦斯面无表请:“好愚蠢的矮人。”
他俩各自抱着手臂,看对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一看就积怨甚久。伊莱看得新奇,笑意盈盈地戳戳系统:克拉伦斯和同事们相处得很不错嘛。
系统仔细评估,最终认同了宿主的说法。
[相爱相杀。]
这回轮到伊莱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他咳嗽和克拉伦斯咳嗽不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等到平静下来,大脑缺氧、脸颊通红,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还要在克拉伦斯担忧的注视中坚强地把涌到喉头的血吞进去。
他虚弱地戳戳系统:我刚开始咳嗽的时候,你是不是在笑。
[系统还未进化出相关功能。]
听这冷冰冰的机械音,也不像是能笑的样子。
克拉伦斯端了杯水给伊莱,无意间说了句:“怎么感觉你身体变差了?”
伊莱慢吞吞地喝着水,把拳头亮给克拉伦斯看。
他的拳头看上去当然没有什么威慑力,但是从这双手中释放的蓬勃魔力以及精妙魔法实在骇人,克拉伦斯一下子就把模糊的疑虑抛开,看着那副图腾说:“你别太担心,缺再多,也总有想到的时候。”
想不到,他们硬扛不过,那不过就是一死。被逼仄的穹顶压抑得太久,说不准疯狂之后死去来得更痛快。
“我不担心,克拉伦斯。”
伊莱垂着眼睫,指腹缓缓拂过纸上的书写痕迹,在克拉伦斯和矮人眼中这是一个简单抽象、等待填充的图腾,在他眼中,他手指拂过的,是一串缺失重要部分的代码。
他想到在镜湖黑暗层看见的幽幽绿光,想到静静躺在系统空间内的某张卡片,想到前往明日之森的艾萨克,想到凛冬,想到狰狞的龙骨与那片一望无际的紫色花海。他能想到那么多,某个瞬间他会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绝大部分准备,只差临门一脚。
最艰难的一脚。
“伊莱?”
克拉伦斯略带担忧的声音把伊莱从思绪中拽出来,他这才发现矮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你在想什么?”
伊莱没回答,晃了晃手中合拢的铁质折扇。
“要不要我帮忙?要论对魔力的掌控,弗朗西斯恐怕很少有人能够和我匹敌。”
“当然需要,只是……”克拉伦斯皱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伊莱扬起笑,眉眼弯弯的,看上去温和又好亲近。
“当然不,克拉伦斯。”
他保证道。
“我永远不会瞒着你应该知道的事情。”
“永远。”
……
伊莱€€柯蒂斯€€弗朗西斯明目张胆的离家出走从南部丘陵走到了龙脊山谷科尔山煤矿洞,他仿佛忘却了有关世界树和那个图腾的消息,一心一意地帮着炼金工房里的矮人和人类学徒更改那些特殊炼金物品中的魔力回路。
克拉伦斯总是对他的身体状况怀有隐忧,但拗不过怎么看都活蹦乱跳、怎么输入魔力都看不出疲态的伊莱。负责炼金工房的矮人队长甚至私下来找他,张口就问:“你们的小少爷真的是人类吗?”
克拉伦斯难得没有表达来自酷哥的嘲讽。
“他是我唯一的、最好的朋友,我们认识了快二十年。”
对于他们这年纪来说,二十年四舍五入都要是一生的全部了。
矮人族长匝匝嘴,嘟囔着“知道你们要好,但我这又没有恶意”,转身走了。
留下克拉伦斯站在原地,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除了枯燥的工作,伊莱还在这里见到过很多次大小姐,也见到过很多次唐€€修斯。
前者是失去天赋的前亲卫军队长,后者是从未拥有过天赋的现护卫军队长,他们不同的身份注定他们在过去有过不愉快的摩擦,但现在,为了同一个目标,他们和平共处、甚至有些惺惺相惜。
使用那些特殊的炼金物品会对非天赋者的身体造成精神层面的疼痛,伊莱没有感受过,但总是看见大小姐和唐一身轻快地进来,再满头大汗地出去。他默默看了许久,终于有一次站在大小姐的必经之路上,大小姐显然非常惊喜,过来抱抱他,从头关心到脚。伊莱认真听着,等到大小姐絮絮叨叨说完了,才问:“西西莉亚,你多久没有回家了?”
“有好久了,临时调度署也忙,偶尔有空还要到这里来。不过还好,到这里来还能见见克拉伦斯,在临时调度署可以见见父亲,反倒是母亲,老是赛肯城家里两端跑,很偶尔才能见一面。”
说到这里,大小姐突然抬手捏了一把伊莱没什么肉的腮帮子。
伊莱都这么大了,早就长成走在路上会收获很多心动的模样了,在她眼中还是那个软乎乎的小孩子。
“你和我说这个干嘛?你自己多久没有回家了?”
“他们也不回家嘛。”
大小姐轻轻叹一口气,摸摸他的头发,说:“等忙过去就好了,等一切走上正轨,总有团聚的时候。”
伊莱就笑,点点头。
这个时候他没有想到,第二天,他就与自己的亲人之一相逢。
马修€€柯蒂斯,伊莱的舅舅,顶尖冒险小队破晓的队长,前段时间借着冒险者的身份前往奥斯都帝国,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
伊莱在昏暗的洞穴走廊中奔跑,洞口明亮的光晃了他的眼,以至于他过了很久看清楚站在洞穴门口的马修,还以为是一场梦。
毕竟马修的状态看上去委实不太好。
温润英俊的面容失去往日的风度,风发意气全然沉落,袖口起落间缠得严严实实的绷带触目惊心,就算隔着这样远,伊莱依旧能够嗅到难以忽视的血腥气和药剂味道。
马修€€柯蒂斯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当初被父亲“逐出家门”在他的人生轨迹中看起来应该是全然的低谷,但他就算失去家族的庇护,转头依旧能建立一支顶尖的冒险小队。他应该永远潇洒肆意,像一阵抓不住的风。
但现在,风停留在了冰雪包裹的高山之上。
伊莱生出一种预感,他几乎是有点迫切地把这种预感甩在身后,快步走过去,像往日那样轻快地说:“好久不见,舅舅。我半个月前去赛肯城找你,他们说你带着破晓的队员去了奥斯都€€€€你怎么受了这样重的伤?”
伊莱把手掌抵在马修的手臂上,治愈性的魔力迫不及待地涌入马修的身体,修复受损的肌肉骨骼和皮肤。然而下一秒,马修向后退一步,接触分开,治愈魔法中止。伊莱讶异地抬头看他,只看见一个依旧温润俊美、但不再神采飞扬的笑。
“……舅舅?”
马修把一枚半个手掌大的牙齿吊坠放在他的手心里。
“这是冰原狼王的牙齿。”
伊莱微不可见地一颤。
这个词语仿佛一个开关,他的思绪逆着前行的时间线穿梭,他看见崩塌的教廷圣殿、混乱的龙脊山谷、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天空中翱翔的银白巨龙,最后他茫然地停留在一个月夜,看着八九岁的自己被冒险者小队带出暗夜森林,被舅舅放进高大奥斯都人的臂弯里。
彼时阿奇尔像揣了一个稍微磕一下就会爆掉的脆弱东西,浑身僵硬,不可置信地对马修说:“你要我带你的小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