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只有你闲一点,”马修提着剑,露出温柔而充满威胁意味的笑容,“要是把他搞哭了,我就把你的脖子折断。”
阿奇尔低声道:“他这么小,我没有和这样小的孩子一起相处过。”
“那你现在可以相处相处€€€€当然,就算这样,你要是把我的小外甥吓哭了,还是把脖子洗干净等着吧。”
如果小伊莱意识完全清醒,就会告诉他们八九岁已经不小,至少不是会被轻易搞哭的年纪。
但是很可惜,他刚刚从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艾萨克小屋来到一个安全的环境,困得要命,能勉强听见外界的对话都算意志坚定。
等到醒过来,他这话说不说已经无关紧要了。阿奇尔虚心请教了一圈原本不是很熟的小队成员,深刻学习了该如何照顾人类幼崽,此刻正在小伊莱的面前严阵以待,顶着一张冷硬的脸,道:“你听不听故事?”
听故事一般是人类幼崽睡觉的时候听的,小伊莱刚醒就要被强行哄睡,眨巴眨巴眼睛,乖巧地躺了下去。
“请讲。”
人类幼崽很有礼貌地说。
阿奇尔已经准备很久,在心中预演了百八十遍,于是一张口,就流利又顺畅。
那个故事的开头是:“在奥斯都,年满十五岁的普通人要独立杀死一只冰原狼,年满十五岁的天赋者要独立杀死一只冰原狼王。”
冰原狼是奥斯都帝国的特有动物,它们不是魔兽,但性情凶悍,战斗力并不弱,每一个族群的狼王甚至有与中低阶魔兽对战的实力。
阿奇尔讲这个故事,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这项活动中发生的故事太多,绝大部分都很精彩,能讲很长时间,从暗夜森林到弗朗西斯边缘,小伊莱听了很久很久。
一路上阿奇尔细数过往奥斯都帝国在这项活动中冒出的猛人,有披着冰原狼皮卧薪尝胆的,有挖了个陷阱把自己和冰原狼一起困进去的,还有一脚踩空滑下山坡把冰原狼一屁股坐死的€€€€当然,这位勇士自己也付出了卧床三个月的惨痛代价。
小伊莱听了,恍恍惚惚觉得如果在教廷那里民风彪悍就意味着粗鄙野蛮,弗朗西斯身上粗鄙野蛮的标签实在稍显冤枉。
这片大陆上应该没有比手撕冰原狼王更剽悍的了。
小伊莱听了太多其它奥斯都人的故事,在进入弗朗西斯之前,抓着阿奇尔的衣袖,好奇地问:“那阿奇尔呢?阿奇尔十五岁是怎样杀死那只冰原狼王的?”
阿奇尔比划了一下,道:“拿斧头敲碎了它的颅骨。”
他说着对于真正幼崽来说显然有点过于血腥暴力的话语,反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颗尖尖的牙齿,给伊莱看。
“这是从它的头里找出来的,有两颗,一颗留在了奥斯都。”
小伊莱觉得新奇,凑近一点,阿奇尔以为他喜欢,放在他手里给他玩。
“这颗不能作为礼物,如果你喜欢,等我回到奥斯都,把另外一枚送给你。”
小伊莱把牙齿还给阿奇尔,双手托着脸趴在阿奇尔身上问:“冰原狼的牙齿对于奥斯都人有特殊的意义对吗?”
“是,代表祝福和……”
小伊莱没听清,抬起头问:“祝福什么?”
“没什么。”阿奇尔摇摇头,“在奥斯都,它代表着勇猛和坚定,如果我送给你,就只是祝福你身体健康,开心顺意。”
这是那场漫长旅途中,阿奇尔和伊莱最后的对话。
实在是过了很久很久了,现在伊莱看着自己掌心里的冰原狼牙齿想:久到几乎让人要怀疑自己的认知是不是出了一点小差错。
同一头冰原狼王口中对称位置的牙齿,在记忆中比手掌还要长,在现在的伊莱手中,轻轻一握,就能很轻易地攥住,只能冒出一个尖尖。
伊莱的大脑有点混乱,思绪纷飞,马修疲惫的声音落进他的耳朵,晃晃荡荡,碎得很远。
“阿奇尔留下的字条说,祝你身体健康,开心顺意。”
伊莱攥紧了手,冰原狼王的牙齿实在是太有杀伤力,以至于他稍微用点力手心就生疼。他想,或许他该问问,阿奇尔既然要送礼物给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但这好像又实在不必问。
“伊莱。”
马修的喉咙动了动,他一路奔波回弗朗西斯,闯过了那样多的阻拦,受过那样多的伤,终于说出口:
“阿奇尔死了。”
伊莱站在原地,茫然得像个真正离家出走的孩子。
第259章
克拉伦斯觉得自从马修匆匆来过一次科尔山,伊莱的状态就变得不太对。
不太对到什么程度呢?好几个矮人都提着被伊莱的魔力撑坏的特殊炼金半成品私下来找了克拉伦斯。
和伊莱在世界树图腾方面有过短暂交流的矮人族长说:“人类可能不知道,魔力是最能反映主人真正状态的东西,前几天他使用魔力都相当精准,几乎不会多一分或者少一毫。但现在他总是突然陷入恍惚,开始有点不能控制自己的魔力,这很危险€€€€这意味着他的状态很危险。”
其中一个矮人心疼地摸着炼金半成品上坏掉的魔力回路,补充道:“你们人类会觉得矮人生活的地方逼仄,或许就是在这里呆得太久了,以至于他心情变得不好。”
还有矮人向他提建议:“你要不要带他出去逛逛?”
克拉伦斯知道这些猜测大都不正确。
奥斯都新皇病逝的消息现在并不是一个秘密,这则消息紧跟着马修的脚步来到弗朗西斯,一落在克拉伦斯的耳朵里,他就猜到自己的朋友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伊莱小时候从暗夜森林回到弗朗西斯时身边跟着一支冒险者小队,知道其中有一个典型奥斯都样貌的人,知道伊莱每年收到的礼物总有一车来自奥斯都。
很多事情他不问伊莱,伊莱也不主动说,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去思考、不会自己得出一个答案。只是洛浦家和答案中的人血脉相连,在教廷彻底倒塌之前不能挨得太近。
桩桩件件,凑在一起,要把他和伊莱分成两个彼此交融、又无法触碰的世界。
马修来过科尔山之后,克拉伦斯偶尔能够看见伊莱拿着狼牙项链坐在某个洞穴口发呆。有一次他走过去,想说些什么,但在伊莱澄澈一如往昔的眼眸注视下,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一直到伊莱眨眨眼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克拉伦斯盘腿坐在他身边,外袍压着岩石上的灰尘,就好像洁癖从来没有在他的身上存在过一样。
洛浦家的少爷用一种讲故事的口吻说:“我的父亲偶尔会和我们说洛浦家还在奥斯都的日子,他说他年少时挖了个陷阱,一口气抓了七八头冰原狼。”
伊莱托着腮笑:“洛浦家主是天赋者,他应该要狩猎冰原狼王才对。”
“对。”
克拉伦斯也笑,他长了一副酷哥模样,平时又稳重,笑起来到是很明朗。
“他后来终于杀死了一头冰原狼王,按照奥斯都传统拔下了最长的两颗牙齿作为战利品,一颗在西西莉亚出生的时候给她做了襁褓外的挂饰,一颗送给我,挂在我的床头。”
伊莱眼睫微微一颤,洞穴口总是有风,把克拉伦斯的话原原本本地送进他的耳朵里。
“父亲说,冰原狼的牙齿对于奥斯都人来说象征着荣耀、智慧、勇气、强大,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如果要将这样东西送给小辈,就是要将殷殷期盼投注于他。他只希望牙齿在西西莉亚那里做危险战斗时的护身符,在我这里做当我坚定前行时、永远留在原地的定位针。”
克拉伦斯转过头,看着伊莱的侧脸。
弗朗西斯的小少爷长得非常好,你可以用张扬、清冷、锋锐、旖丽去形容他的脸,这些词语都富含攻击性,但现在,克拉伦斯突然发现自己的朋友垂下眼睫、抿着唇的时候看上去竟然有那么一点柔弱。
“伊莱,冰原狼牙齿的赠予意味着爱。”克拉伦斯说,“他送给你,一定只是希望你向前看。”
过了很久,伊莱抬起头,看着远处由树冠和阳光织就的金绿海洋,说:“我永远在向前看。”
克拉伦斯不知道这一刻伊莱说这样的话是否是出自真心,但这场对话之后伊莱的状态变好了几天,还不等他放下心,伊莱的状态急转直下。
伊莱不再配合矮人和人类工匠调试特殊炼金物品中的回路了,他总是站在一旁看,默默感受着身体内部每一寸传来的切实疼痛,问系统:怎么坏得这样快?
系统说:[系统计算失误,宿主身体状态的改变并不完全是因为在教廷圣殿正面接触高浓度圣水原液后损伤根基。根据更正后的再次推算,在教廷圣殿的战斗中,监察者冠冕并没能清除宿主的异常状态,而是将宿主的异常状态暂时封存。在回到弗朗西斯之后,异常状态约束减弱,若非宿主随身佩戴监察者冠冕进行压制,宿主会表现出更剧烈的反应。]
怎么把很久之前说过的事情再说一遍?
[抱歉,宿主,系统应该是在因为宿主明知这点、却主动取下监察者冠冕而感到气愤。]
气愤啊……真是鲜活到似乎不应该属于人工智能的情绪。
这个时候伊莱正好对上克拉伦斯的视线,勾起唇笑,在心中道:没关系。
无论是否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都没关系。
虽然克拉伦斯不知道个中内情,但他似乎觉得有关系。
他在自己的工坊里敲了一夜的混合金属块,天还没亮就敲响伊莱的房门,这个时间伊莱还没醒,过了好一会儿才随便披了件斗篷拉开房门,眼睛睁不开,迷迷糊糊地问:“做什么?”
克拉伦斯一边伸手给他把睡得乱七八糟的衣领理整齐,一边说:“今天陪我到费斯城去一趟。”
是陈述句。
克拉伦斯很少向伊莱提出什么要求,小时候他自觉自己是哥哥,要照顾伊莱这个弟弟;长大后他觉得伊莱太忙,不想变成伊莱肩头的又一根稻草。或许就是因为他提得少,只要提出来,伊莱似乎从来都没有拒绝过。
这次也不例外,毕竟去费斯城只是一件小事。
伊莱打着哈欠收拾好了自己,一上马车倒头就睡,反倒是熬了一整夜的克拉伦斯看上去神采奕奕,在伊莱跟着马车摇晃要倒下来撞到头的时候,还能眼疾手快地伸手垫一下。温热的呼吸扑在手腕上,与手心接触的脸颊却没什么温度,克拉伦斯看着沉睡的伊莱,心还是沉了沉。
放在过往,伊莱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睡得这样沉,他应该在倒下来的那一瞬间就清醒了才对。
克拉伦斯忍不住想:伊莱昨晚是多久说要睡觉?是天刚刚黑下去的时候?还是晚霞还挂在天上的时候?
很多事情一旦生出疑虑之后就能够找到许多苗头,那些因为太忙而忽视的细节一点点出现在克拉伦斯的脑海里€€€€在夏季依旧冰凉的指尖,总是苍白的唇角,蝴蝶翅膀一样单薄的脊背,过长时间的睡眠。
每想起一个,克拉伦斯就要从骨头缝里生出一阵凉意。仔细想想,这些异状都是在马修来到科尔山之前就出现过的,只是他把身心都扑在冶炼厂和炼金工房,连洛浦家的继承人教育都暂时搁置,更没有余力去观察那么多。
他为了梦想在前进,又好像确实很有天赋,遇见的困难总能在努力之后克服,于是他看见伊莱在另一条路上比他走得更远,看不见那条路上到底有多少荆棘。
克拉伦斯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第一次没有在这种近乎孤身一人的状态下去想冶炼厂和炼金工房的进度,而是给伊莱换了个能睡得更舒服的姿势,从暗格里拿出相对于这个季节有些太厚的毯子,铺在伊莱的身上。
“睡吧。”他低声说。
……
伊莱这一觉扎扎实实从龙脊山谷睡到费斯城郊,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没力气,连思维都缓慢。
等到马车在费斯城内的集中停放点停下,他才终于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说:“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还不等克拉伦斯说话,他又隔着毯子捂住终于缓过来开始叫嚣饥饿的胃。
“饿了。”
克拉伦斯递给他一碗粥,他看着颜色相当不妙的粥中漂浮的蓝紫色叶子€€€€也有可能是花瓣€€€€陷入了沉思。
“我只是一不小心撑坏了几个半成品,”弗朗西斯的小少爷沉重道,“你却想要借此谋害我。”
克拉伦斯拿出一个雕花的勺子给他,敷衍应道:“对,我要谋害你,你给我谋害谋害。”
“你怎么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克拉伦斯小时候和伊莱呆在一起久,学了许多应对伊莱的话,张口就来:“因为我的心早就和龙脊山谷的雪一样冰冷了。”
伊莱听了,眉眼弯弯地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和少年时期几乎没什么区别。克拉伦斯压抑在心中、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怒气轻轻一松,连个影都找不见,连带着他的语气也缓和成了过去的样子:“这是鸢尾花坚果粥,刚刚在路边买的。”
鸢尾花……坚果粥?哦,对,柯蒂斯家族到弗朗西斯来了,连带着代表柯蒂斯家族的鸢尾花也被带过来了。
伊莱迟疑着用勺子搅了搅粥,果不其然,在其中发现了坚果碎块。
他沉默一会儿,做了好久心理建设,最终把碗放进克拉伦斯手里。
“我突然不饿了。”
克拉伦斯看了一眼,抬起头,放回马车中央的小桌子上,推到伊莱面前,不容拒绝道:“不,你饿。”